朱治业已看见了成去非,遂也上前简单将事情说了,继而叹道:“我朝立国百年,京畿发生如此乱事,还是第一次,”朱治余光觑了两眼公主府,此刻心中渐渐平息掉了方才的震惊之意,遂让礼说:“事情既暂且了结,某还得赶紧回宫中一趟,录公,先告辞了。”
说罢看向对郑重道:“余下的事情,还请廷尉署多费心。”郑重连连应声,目送朱治一行人离去了,想问些什么,见成去非神情冷漠凝重,猜他许是因事涉殿下心底不痛快,只得道:“大公子奔波多时,还是快些回府歇息,这里的事交给下官即可。”成去非环视四下,思想片刻,交待道:“留些人手,看住公主府,你办完事情后,来乌衣巷一趟。”说罢执鞭上马,低斥一声,同赵器两人飞驰而去。
第217章
凤凰五年临到尽头之际, 忽发生僧众滥杀黎庶乃至冲击公主府一事,禁宫内的天子在听过朱治的细禀之后,方惊出一身冷汗,天子骤然意识到佛寺已然全备谋逆造反之力, 诚如当日成去非一早的暗示。这其中意味不难想象, 为数众多的僧徒如何在不管出于精心策划或是临时起意的境况下竟可持械大开杀戮,且并不是起于一州一郡,而乃伊始便猖狂于天子脚下,只要有人稍稍有心,趁此攻入禁宫,似乎也非难事。英奴不能再细想,一阵后怕,往殿外踱了几步, 冷风才慢慢将那层汗意吹干, 身后内侍忙劝道:“今上,外面风寒,请保重玉体。”英奴再三思想, 转身下令道:“去公主府, 宣殿下即刻进宫。”
就在殿下乘舆往禁宫赶去时,僧乱的消息走得飞快, 纷纷传入建康的各个角落,顾府自然也不例外。长干里火光冲天之际, 顾曙于自家阁楼上已展望得清清楚楚, 而探得细由回来时, 他正于暖阁挽袖临摹,而却不急于回禀此事,而是将一封书函递与顾曙,顾曙仔细看了看封缄,方撕开来看。而在一侧暗暗留意,见顾曙神色如往常般淡泊和煦,遂也只是叉手静立,等候下文。
待书信阅毕,顾曙忽轻笑一声,手拈着那封信把玩有时,不提其他,单单问道:“是不是大公子已将此事压了下去?”而点头道:“公子未见那情形,殿下府前,可谓血流成河,雪都要看不见了,除却司隶校尉率的一众人,金吾卫、廷尉署皆在其间,小人听闻,大公子持剑杀了许多狂僧。”
“这不奇怪,”顾曙重新执笔,淡淡一笑,“大公子手上的血还少么?该见血时,大公子绝对不会犹豫半分。不管此事是否真正与殿下有关,他同殿下都要势同水火了。”而听到此处,顿起好奇之心,小心询问:“小人以前便听说大公子同殿下失和,原是真的?”
顾曙笑而不语,只管运笔,而便好似恍然大悟道:“看来大公子喜爱随殿下而来的那位侍妾,怕也是真的了。”顾曙忽听他说出这一语,笔下微微一滞,纸上已写好“王雎鼓翼,鸧鹒哀鸣,交颈颉颃,”几句,顿了片刻,方将剩下的“关关嘤嘤”补齐,而留意到自家动作上的细小变化,只想是自己多嘴,或是自家对那大公子于男女私事上着意是不肯信的,遂忙改口问向别处:
“公子,此事会不会牵连到灵岩寺……”他不无焦虑,顾曙既云那二人要势同水火,依大公子秉性,指不定便要弄得天翻地覆,殿下那里藏有多少内情,而是听顾曙蜻蜓点水提过的,亦暗自纳罕这位公主的赀财之巨,远超人所想,然殿下同高僧宝刹往来甚密,这其中又不无大司徒牵线搭桥,那么大司徒定也知殿下底细。至于此事是否也牵涉大司徒,便不得而知了。他记得殿下虽罕有现身,但同样是大司徒的座上宾。而大公子本就意在图人图田,眼见罢佛即将收尾,殿下那边依然了无动静,此当口且又闹出这么一折戏来,莫说是大公子,便是天子,也不可轻视此乱,而胡乱想东想西,唯一担忧处不过灵岩寺,寺中留下的皆是自家当日所布,留不住的,顾曙也早做安排,如今怕就怕在大公子身上。顾曙见他一脸愁色,笑道:
“灵岩寺不过涓埃之微,一切皆按章程而来,由着他们查也查不到什么,大公子要如何走下一步棋,那要看殿下,殿下既知杀人止损,定也清楚欲堵住大公子,必要有所表示,”他缓缓搁笔,静待那字迹晾干,“殿下不是笨人,只是太过傲慢,她倘真有心机,便不会同大公子针锋相对,万事都非要搬上明面。她既非大公子的对手,也低估大公子的为人,这一回,已然有干政甚至谋逆的嫌疑,她若是服软,把该做的做了,又有今上太后,大公子不会将她如何,殿下要是一意孤行,”顾曙哼笑一声,“今上太后未必保得住她。”
而很是吃惊:“公子的意思是,大公子连殿下也要……”
顾曙半眯了眯眼,仍是盯着那幅字:“宗室一旦沾了谋逆,你说是何罪?大公子只要提议三司会审,廷尉署、司隶校尉、御史中丞三部联合,殿下为凤也势卑矣。殿下恐怕不太懂的是,她已碍了大公子许多事。大公子则清楚,光殿下不足为惧,但有多少人在打量着殿下的主意,那就不知了,你可知孙权那位大公主的历史典故?”而应道:“小人略知道些,孙吴大帝晚年乃至薨逝之后,正是这位公主搅得政局血雨腥风,激化二宫之争。不过公子若将殿下比那两位,怕也不妥,毕竟那位公主是玩弄权术的一等高手,且有实权,而殿下,绝无此等能力。”顾曙道:“不错,殿下是比不过那位大公主,大公子真正在意的是背后那双无形手。”他举步往烛台靠近了,举起晾好的字,似是想要烧去,却又放下手来,迟疑了一时半刻,终还是凑近烧了,火苗舔手,很快吞噬了那单薄的宣纸,而见状不由皱眉问道:“公子怎么把字毁了?”顾曙一笑无谓道:“写的不好。”
他顺势褪下衣袖,打开窗子探望两眼,夜雪摇,朔风荡,皆前仆后继飞入闲庭,无数枯枝沉默如常,梅树上悬着胭脂一样的花朵,轰轰烈烈开在夜色里,顾曙遂朝而打了个眼色,而会意,将屏风上挂着的大氅取下给他,顾曙穿戴整齐,才持一盏玻璃长灯含笑往外走去:
“风急雪紧,唯恐梅伤,”他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屋门,轻叹道,“静观待变吧。”
然事情发展却出乎顾曙所料,翌日朝会之上,朝臣虽以此事发端,吵吵闹闹,不一而论,天子至始至终却始终未发一言,待朝臣把话说尽,天子罕见地避开录尚书事四位大臣,以独断专权之姿下达中旨,言此次僧乱,散布妖言,妄杀黎庶,丧心病狂,当以谋大逆罪论死,然又查证其间从犯乃人为下药以致疯癫,遂唯独首犯重犯处于绞刑,其余人等一律发配边关垦边开荒服刑。此事关涉公主,然公主并不知情,至于新佛出世等詀言詀语,更乃无稽之谈,但公主一时判断不明,私匿逃僧,亦是大过,遂在议亲议贵之列基础之上,减等待之,暂褫夺封爵,禁足不出。
圣旨来得突然,然乍闻之下,十分全括,让百官似无从挑嘴,成去非静静听完内侍宣旨,顿了片刻,出列道:
“臣以为此事,今上仓促了。”
他亦罕有上来便出头的时候,诸人大感意外,无一不把目光投向了他。成去非抬目注视着坐上天子,该有的恭敬之姿虽在,然目中的冷锐,到底是让英奴异常不快,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他继续道:
“京畿重地,竟有几千人顷刻之间冒出作乱,我朝立国来,尚无此惊天骇闻,臣以为此事不可不细查,当交由三司,今上轻描淡写杀几个头首,远不足为慑,难保不留隐患;除此之外,殿下实在不能脱得了干系,私匿逃犯一事,除却臣,司隶校尉亦看得一清二楚,在场的也都看得一清二楚,此事定藏不得,传散出去,便是事关天家的大事。至于而后僧徒聚众起事,不出半个时辰,便杀至公主府前,同殿下有无干系,臣以为,同样当交由三司会审。是故,”成去非微微垂首,“臣不得不封驳今上旨意。”
坐下四寂,谁也不曾料到成去非竟如此利落地驳了圣旨,上意不当,即便是封驳,也当由侍中出头,或是联名中书令,不过国朝政务实际由四位录尚书事大臣把持,成去非乃其中一员,勉强尚可为之。但如此不经商讨,不经众议,他一人跳出,于天子来说,不能不带有几分不敬,更为巧合的是,今日朝会,侍中同中书令两人齐齐因风寒告假,四大重臣中,唯剩大司徒而已,众人不由望向虞仲素,见他淡然处之,似并无出列说话之意,一时间便纷纷左右相顾,低论起来。
偏成去非所言不无因据,就在英奴无话可寻时,大司徒忽又启口道:“今上,此事确不宜操之过急,今上欲安抚百姓之心,固因今上仁慈圣明,然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明晰,交由三司再定,更为妥当,还请今上再斟酌。”顾曙离大司徒并不远,立刻听出虞仲素的意图来,微微一笑,转而看向了坐上天子。
英奴默然,渐渐明白其中意味,半晌方道:“既如此,尔等先写份奏疏吧。”事情如此迅速间便换了风向,天子同录尚书事重臣的一来一往间,遽然落于下风,也终有人不平则鸣:
“臣以为今上的旨意,已十分清楚,惩处与怀柔兼具,并无封驳的道理。”
说话者乃一给事中,其余亦不乏附议者,英奴不用细看,也知这些人乃中等世家出身,许不乏忠心,但未必就不是独独针对乌衣巷四姓一等世家而来,这类事情,他见得惯,遂也不想再徒费心思理会,虚应几句后,便当即重下旨意:
僧乱一事,即刻交由三司会审。
第218章
荆州刺史府照例在为元会做着准备。
虽然刺史大人已缠绵病榻月余。
榻上许士衡听着外头幕天席地的雨声不断, 苦笑想道,老母已耄耋之年,虽常抱小恙,却从来不难康复, 自己倒还不如那八十岁的母亲。
他是在执行完中枢罢佛之策后, 便一病不起。这一日,感觉似轻了几分,遂强撑于卧榻批阅公文,理一理凤凰五年入冬以来的诸多事宜。就在当日中枢罢佛旨意下达荆楚时,湘州刺史病逝,中枢立刻遣虞凤池接手湘州,这背后意图,许侃看得十分明白, 却也并未放在心上, 反倒是手下那几个将领愤愤不平,湘州乃荆楚项背,中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拿虞凤池来牵制荆州而已, 众人不免替许侃不值,刺史大人虽一生忠勤, 保一方平安有余,全靠自己打拼积累而来, 然中枢始终信任不足, 警惕有余。
而江州刺史也已在半年前由顾家顾绣接任, 中枢的煞费苦心,荆州怎能不明?许侃正觉心绪茫茫,长史周密携文书进来,见过礼,小心将东西置放了,先问候一番,方道:“大人,建康那边又出了件事。”
“年节将临,建康也不安生吗?”许侃勉强在侍女的扶持下,欲起身走动,周密见状忙也帮衬一把,为他披上衣裳:“因罢佛的事,一众僧徒竟直接在长干里杀起百姓来,听闻此事还同殿下多有干系,殿下如今,被人唤大乘佛主,也不知是个什么名堂。”许侃猛咳几声,摇了摇头,“中枢向来如此,一事下来,八方掣肘。”他头脑昏昏沉沉,没走几步,只觉胸闷气短,眼目不明,只得回榻上仰面歇息,周密见他如此,不免忧虑,刺史大人虽年逾花甲,却素来体健,从不见害病至此,这一回本以为几日歇息就可痊愈,如今日子不但久了,病情也不见多少起色,周密忧心忡忡地思想了半日,待回神,许侃鼾声渐起,原是又沉沉睡了过去。周密幽幽叹息两声,替许侃掩好被衾,正欲折身退出,忽见一方帕子自许侃袖管滑落,待捡起看了两眼,一滩污血赫然入目,瞧得周密一颗心砰砰直撞,默默放好,转身走了出来。
方行至檐下,见主薄姜弘正收伞打着身上雨水,忙上前悄声道:“大人刚睡去,勿要再扰。”姜弘只得同他一道出来,关切征询:“你看大人今日状况如何?”
周密无声摇首,再抬眼望天,蔼蔼重云就盘旋在刺史府飞檐一角,雨中不知何时夹杂了片片雪花,气候寒透,触目乃完全阴湿世界,不由叹息:“若日头出来,大人兴许能好得快些,也不知这雨雪何时能止。”姜弘亦觉千斤压心,思及大夫那句“倘能挨过冬春之交,大人也就好了。倘不能,便不好说了”更添愁绪,遂问:“将军们今日可来探望了?”话音刚落,就见邵逵、卫宝、皮子休、刘藻四人遥遥往这边赶来。
两人忙一同迎了过去,彼此作揖让礼后,自然是交流起刺史大人病情,这些时日,几人翻来覆去,不过照例是那几句话,年节虽近,因许侃久病不愈之故,刺史府也几无过节的喜庆氛围。姜弘遂提议道:“还请将军们进屋议事。”这几人应下来,找一间屋子,纷纷坐下,姜弘端着热茶斟酌道:“大人此次病情纠缠,大夫的话也不全然是危言耸听,某以为,不管大人如何想,将军们心中当有数,早做打算。”
皮子休性急爆,立刻睁了两眼瞪姜弘:“主薄这是何意?什么叫不管大人如何想,我等打算什么?”卫宝拍了拍他肩头:“听主薄把话说完。”姜弘继续道:“一旦中枢知晓大人病重,或是到时更坏一层,将军们以为中枢当作何布置?某的意思正在未雨绸缪,大人倘安然无事,你我自不必操劳此事,某说句不吉利的话,倘大人生了差池,正是中枢良机,到那时,荆州的局势,怕是多方插手,你我这些人到时又该如何自处?”
周密便将方才所见顺势道出:“我见大人咳了血,不是好兆头,主薄这话,有道理,几位将军不可全无安排。”这四人难免震惊,建康几大世家虽早垂涎荆州多年,然荆楚军根基深厚,许侃领导有方,百姓爱戴,建康欲平白无故插进来,绝非易事,尽管如此,湘州江州的局面却也证实了建康鞭亦够长,几人热议一阵后,姜弘满面凝重:
“徐州的前车之鉴,我等不能再犯。那成去非尽管遥领刺史一职,却不断往徐州安插心腹,前刺史的少公子,又极为信任他,徐州府兵之权,早晚要落到成去非手中,府兵乃捍卫北方门户之本,实力不容小觑。我还听闻,并州当初留了他不少私人,雍凉等地有他二弟,而建康除却他本人,还有个幼弟身在禁军,他那从兄虽因粮仓的案子免了职,可日后若有事,成去非还是得靠自家兄弟,重新任职不过手到擒来。他如今在中枢,显然已是百官忌惮的人物,不过,四姓可不再是钟山政变前的铁板一块,江左从来讲究的是政出多门,成去非欲一家独大,便是四姓也难能容得了他。”
姜弘一番话,已然将成去非视作未来可预见的最大隐忧,众人听他分析地不无道理,纷纷应和起来,唯邵逵并不能十分认同,并州之事,时人皆云成去非不过为增个人声望,以壮权势,倘真如此,他自不必屡屡以身犯险,身先士卒,拼力抗敌,如不慎丢了性命,要那权势又作何用?况且,成去非于江左所行种种,无一不利于国朝,无一不利于百姓,便是许大人亦时时称赞成伯渊乃真人杰,不为门户私计。邵逵的沉思很快被姜弘打断:“邵将军为何独独不语?”邵逵回神道:“主薄既言徐州前车之鉴,江左未必就想不到,四姓若来争荆州,彼此僵持,成去非未必就能全胜,今上断然也不会任由四姓连荆州也夺了,能让大家都满意的,无非还是如同当初许大人出镇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