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本纪——蔡某人
时间:2017-12-19 15:29:34

  然而眼前是国朝的子民,供养肉食者的子民,他们的圣天子在太极殿的一隅阴影角落间,正在算计着东堂之上最有权势者要如何厮杀,他们的战场从来皆无形而嗜血,而东堂之上,厮杀者们要算计何时露出獠牙,于谈笑间咬定对方命门,如是而已,至于这城墙内外无数生灵要如何灰飞烟灭,实在占据不了众人心扉。
  无人能独善其身,亦无人肯兼济天下,这便是国朝明堂之上一张张矜贵面孔,成去非于失神中醒悟,察觉到事情的怪异处,转过头来问李涛:“三吴向来富庶,当地衙门不开仓赈济的么?怎么会如此多的流民?”李涛尴尬地瞧了瞧底下百姓,拭了拭额间已密布一层的汗水:“录公可还记得之前赋税已征收到了凤凰九年?三吴是富庶之地,亦是赋税最重之地,有一事,下官也是突然间想起,”他有意近了两步,低声道,“下官有一次无意见到仆射归档的计薄,上头所载数目,当与实际征收有出入,因下官还有些老家人在姑苏,清明前上坟时下官偶然问起过这些事,倘按老家人说法,三吴征收上来的各项苛捐杂税,当不止是归档那些数字,只是下官不知,这其间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成去非侧眸看了他一眼:“你怀疑姑苏那边放不出粮?都交了中枢,有人贪墨?”李涛一惊,不料他挑得如此直白,忙摇头否认:“下官不敢妄自揣测。”成去非道:“为何不早将此事禀来?”李涛欲要解释实在乃是因凤凰六年自开春来,中枢便不太平,成去非本人继二连三牵涉各类事件之中,脑中转了一圈,只道:“是下官的疏忽。”
  中间默了半日,成去非才吩咐道:“赶紧想法子处理了那些尸首,还嫌疫情不够凶险?给各州郡有司下令,流民万不可成势,再往安定处四窜,一定要控制在当地。”李涛等人自然深谙此间道理,问道:“那城外这些人要如何处置?”成去非两手撑于墙头之上,凝神思索了片刻:“他们既从疫区来,城门便不能轻易开放,让人将粥食送出城外,再命医官备药随行,留心异常。”
  “录公,您看那黑压压的一片,石头城周边郡县灾情亦重,眼下到处急需粮米,下官担心仓库是放不出这么些粮食来的。”李涛不无忧心,成去非又是一阵沉默,举目望去,沉沉道:“那就用漕粮。”李涛闻言,一时犹豫,漕粮乃担负国朝百官薪俸、军队给养、宫廷开支等巨额重任,不到万不得已,不宜挪作他用,遂劝道,“录公,这……”成去非叹道:“你也说了,这黑压压一片,不救济,就等着他们死在天子脚下么?人都死尽了,灾后要如何重整农务?”李涛无言以对,躬身应道:“下官这就着手去办。”
  “为防舞弊,赈灾的事情,你亲自去跑,挑几个历练老成的人出来,另外去跟中丞再要几个可靠的御史各处稽查监督,告诉他们,勿以虚文塞责。”李涛一一记下,这就要告退,成去非又补充道:
  “给各郡县有司再去公文,提醒他们,务使人沾实惠,如虚费,有剥下肥己之事,重罪不宥。”他仰面略一思想,“赈灾口粮的具体数目,让他们成榜张贴出来,百姓皆可见,有不符之处,可随时上告督查御史。”
  如此一来,各项事务布置详细,成去非一时间忙得焦头烂额,建康的雨势终止,总算安慰。这一日暮色已深,成去非策马回府,下马时步子虚浮绵软,心口直跳,竟是以往从未有过,他只当是近日劳累所致,并未在意,至二更,忽目痛难忍,脑中昏然,骤起高热,伏于案几强撑半晌,眼前公文越发模糊,手中无力几乎连笔都握不住。
  外头赵器忽听得一阵灯盏落地碰撞之声,惊得破门而入,只见成去非早一头栽在地上,公文落了满地,灯具一并滚到了别处,赵器大惊,却并未乱了方寸,朝门外低吼一声:“来人,快!”
  小厮们闻声而来,见赵器半跪于地,正拉扯着大公子,早已目瞪口呆,赵器一声力斥:“杵在那里做什么!你,过来帮忙!你,请昆大夫!要快!”
  一人惊魂甫定折身飞似地奔出门,剩下的一个和赵器两人把成去非拖上了床榻,成去非身子异常沉重,赵器察觉出一片灼热的体温来,不详之感登时扎心,他入府这些年,除却水镜先生之事,从未见大公子抱恙,日子久了,几乎忘记大公子亦是肉身,照样要有生老病死之事的。
  顷刻,杳娘惶惶赶来,入了内室,一眼看见榻上大公子脸色骇人,心底突突直跳,也顾不上诸多避讳,只管上了榻把成去非揽入怀中,一手接过帕子,方留意到成去非额角跌烂了一块,急道:
  “你就是这么侍候他的?!他如不好了,我看你还要不要活了!”
  杳娘从未这般劈头张嘴就骂过,赵器眉头紧锁,不敢多看成去非一眼,只低声说:“大公子近日操劳,街上又不干净,小人怀疑大公子会不会……”
  “造次!”杳娘忽就动了怒,赵器会意涨红了脸:“小人失言。”
  正说着,昆大夫赶到,杳娘连忙起身,赵器疾步上前迎上去,把大致境况陈述清楚,昆大夫并不言语,只细细观察成去非神情,又把了脉,面上疑云密布,后渐渐凝重起来,看得诸人心皆揪做一团,大气也不敢出。
  “前几日,已有百姓患疾疫,死了些人,这病发得快,传得也快,我看大公子症状,十有八九是了。”昆大夫往外踱步,示意出来说话,杳娘一时只觉天旋地转,几要倒下,赵器见状忙扶稳了她,两人方一同来到檐下站定。
  “眼下府上每人每日皆要服药防之,此次疾疫来势汹涌,怕是堵不住,两位因要伺候公子,更要当心!”昆大夫语重心长,面色严峻得很,“至于大公子,我自然会尽全力,大公子素来硬朗,意志坚毅,定能扛过此劫!”
  话已至此,两人也不好多说,赵器郑重行了礼:“大公子就托付给先生了!”说罢上前低语嘱咐道,“这一事,还请昆先生千万勿往外泄言。”昆大夫会意,随即开出了药方。
  家中一切防病事宜由杳娘操持,成去非的病并未公布于众,只布下诸事,艾蒿薰得府上整日烟雾缭绕,饮食起居更加谨慎。果真如昆先生所料,建康疫情没几日彻底起来,传得极为迅猛,一时人人自危,家家有位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这边成去非不见好转,侍候的人皆面围巾布遮挡,园子附近闲人不得随意靠近。如此这般,下人们也隐约猜出些什么,不敢明说,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来伺候,从园子里出来必反复净手沐浴。
  消息倒也瞒不住,成去非缺席朝会,终是罕事,中枢便渐有传言,成去非正是染了疫病,殿上百官各怀心思,英奴看出众人情绪莫测暧昧,只下令赐药另遣了太医去乌衣巷。
  疫情蔓延成灾,成去非病倒,事情却不能无人接管。死人的数目一日日往上叠加,尸体不及时处置,疫情不能控制,事态将更为严重。建康上次大规模瘟疫,还是祖皇帝年间,遍地腐尸,大半个建康城都空了。时人虽不能亲睹,却仍有文字可寻,其惨烈触目于心。倘涝灾一事百官还浑噩不觉,这瘟疫却不能不教人警戒,朝野上下再无迟疑,天子迅速布置人事,各有司协同赈灾抗疫,一时间竟也无人敢怠慢。
  成府亦渐有风吹草动之态,成去非既昏迷于病榻,成去之不得不告假归府主事。
  “凡敢私下失言乱语者,杖五十,驱逐出府!”成去之负手而立,冷冷注视着众人,底下皆垂首噤声,赵器从门外匆匆奔来,见此情形,朝成去之看了两眼,成去之会意,折身进了听事。
  “虞公子托我带话,想让大公子去听涛小筑养病,说换个环境兴许好些,这里都是人气,虞公子要亲自照料。”赵器边说着边把虞归尘的书函递了上去,成去之甩开信,垂目看下来,半晌未做声。
  兄长病得重,谁都看得出来,他看到病榻上兄长的第一眼,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忽就翻江倒海打过来,纵是当年父亲病逝,乃至后来的钟山事变,他都不曾这样胆颤,而榻上人紧闭双唇,高热时退时起,实在是无从把握之际,他差些挪不动步子,他此刻是真觉可怖,怕榻上人一口气不来,成家上下要往何处安身立命?
  成去之一张脸铁青,抬眉望着赵器,问道:“水镜先生去后,静斋哥哥可来过家里?”赵器明白他话中深意,答道:“来倒是来过,大公子也未拒绝,不过逗留很短。”成去之慢慢踱着步子,沉思道:“赵器,你信不信,这个时候,有无数只眼睛都盯着兄长,你知道他们都在等什么吗?”
  赵器不敢应话,成去之兀自冷笑不止:“他们在等着看兄长跨不过这道坎,他们在等着乌衣巷的大公子就此丢了性命,虞归尘现下来这么一副帖子,又打得什么主意呢?”
  听他直言不讳称呼虞公子,赵器心下一凉,看着成去之道:“小公子,越是这个时候,您越得想清楚,该拿什么主意。”
  成去之点了两下头:“我知道,”他低低道,“容我想一想,我们是要放手一搏引其入榖,还是要……”
  他有这份勇气拿兄长的性命去赌?去搏?他终是未能将话说完,只是紧紧抿死了嘴唇。
 
 
第236章 
  “小公子, 贺娘子想要见您。”阁门外进来一婢子,成去之皱了皱眉,“不是告诉娘子了吗?她向来体弱,这个时候不宜见阿兄?” 婢子答道:“已告诉娘子多次, 娘子只是流泪, 小公子,要让娘子进来吗?”成去之摆手道:“你告诉娘子,她自己当心便是,家中这个样子,请不要添乱了。”
  “贺娘子不吃不睡,如此这般,迟早也要病的,小公子, 奴婢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婢子作难道, 成去之略愣了一下,贺娘子的痴情他是知晓一二的,此刻看了看赵器, 赵器便道:“让贺娘子去吧。”
  成去之只得吩咐:“那就无须进来了, 请贺娘子去阿兄那里。”
  婢子方应声领命而出,那边又飞来一人, 急喘道:“大公子醒了,小公子快去, 大公子似是有话要说。”成去之忙疾步往橘园赶来, 进得阁内, 婢子已各自散开两边,他直扑榻前,果见成去非睁着一双眼,正是在等他,成去之不禁喜极而泣握住成去非一只手哽咽道:“兄长醒了。”成去非不过是昏迷间偶一为之的清醒,高热烧得他整个人犹如直坠火海,此刻得半霎的舒缓,努力启唇道:
  “你务必回禁宫,不要留在家中。”
  成去之目中闪泪,心中一阵乱跳,咬了咬牙低声答应道:“好,我听兄长的,”顿了顿,将方才的事说了出来,“静斋哥哥想让您去听涛小筑养病,他,他想要亲自照料兄长,我还未回话。”
  “你去回话,就说我正有此意。”成去非毫无半分犹疑,成去之肩头一抖面上变了色,一时不解,“兄长……”
  “这件事,你无须担忧……”成去非声音越发低沉,难抑的心悸重新席卷而来,头不禁向一边偏去,双目又渐渐阖上,成去之不敢多叨扰他,在他身畔坐了良久,方起身对一直立于身后的琬宁施礼:
  “请贺娘子借一步说话。”
  琬宁一副失魂模样,直到成去之连提醒两遍方听清对方所言,两手紧紧交握到一处随成去之在廊下站定,两人相对,成去之身量早远远高于她,默默看琬宁一眼,道:
  “阿兄要移往虞公子那里静养,贺娘子如今既是自家人,我不瞒娘子,阿兄信得过虞公子,我却不能,可阿兄做的决定,向来无人能改变,这其间是否另有深意我也不知,我唯独有一事想拜托娘子,还请娘子勿要推辞。”
  琬宁仰首望着他,眼中清泪未干,轻声道:“请小公子吩咐。”
  “贺娘子随阿兄去吧,娘子心细,还请每日饭食前能代为先试,请娘子莫要怪我小家子气,亦或者是自私可恶将娘子往火坑推,而是我知娘子待阿兄乃一片深情厚谊,是可托付之人。”成去之忽深深拜下去,朝琬宁行了大礼。
  琬宁鼻翼酸楚,安静垂下眼帘:“方才听见那话,我本就想好要跟着去的,我染过一次疫病,想来不会再得,小公子,无论如何,我都愿护着他的……”
  “我会让赵器也过去,”成去之道,“也许,也许换个清幽之地阿兄痊愈了未必就没可能。”他低喃两句,隔了半晌,琬宁终勉强开口道:“小公子,有一事我思想许久,前朝有一年宣城大疫,起于牛羊家畜,又传给了百姓,正如同江左这回疫情一般,人也是高热不退,五脏六肺都要烧烂了,可有几个村子却无碍,笔记里说,百姓是服了一种野草药……”成去之精神陡然一振,不及琬宁说完,截道:“娘子当真?建康可有那种草药?叫甚名头?”
  琬宁沉默片刻,低声道:“小公子,名字我不记得了,因是我幼时在家中闲书上所看,兄长曾告诉我建康城郊也是有这种草药的,我不记得那名字,但记得书上所画模样。”
  “这便太好了!”成去之不由大喜,琬宁却为难摇首:“那草药,本是喂养牲畜的,牲畜见好,百姓才拿来救命,二来,不过前人笔记,不知真伪,小公子……”她之所以迟迟未敢说这一事,所担忧正在此间,成去之一怔,振了振衣袖,黯然道:“倘阿兄的病一直迁延加重,不见好转,无论什么法子,都要试一试的,贺娘子,我遣人随你去寻那草药,先找病人一试,再做打算,你看可好?”
  琬宁回望着他复又坚定沉稳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
  床榻上的成去非依然深陷昏迷,呼吸时急时缓,琬宁进来后不停将巾帕浸水拧干,如此反复为他擦拭身体降热,听得他忽如其来一阵粗喘,恨不能自己替了他受这份苦楚才好,却明白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唯有死命忍着,只一双眼睛通红,一滴泪不掉。不多时,他中衣湿透,琬宁一人无法行动,唤来外间的杳娘,两人一同将那湿衣换掉,许是一番动静引得他竟悠悠转醒,琬宁本揽他于怀内,他一只手忽搭上自己腕处,琬宁心底猛将一跳,垂首相看,正对上一双黑沉沉眼睛,便颤颤低声唤道:“大公子?”
  成去非不说话,只在她腕间稍稍用了微弱的气力,琬宁此刻再也忍不住泪意,已知道了他的心思,凝噎道:“我不走……”说着将他轻轻拥在胸前,他往日如何吻在她鬓角青丝,她便如何吻在他鬓角青丝,情怅使得多日未得的月色也昏黄无力,她却义无反顾要捕捉他染病的不详气息,那恰是她此生唯一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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