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都不去,我要留在这里……”
成去非脑中沉闷迟滞,无力抵抗她此刻投递的痴语,终将面贴在她凉滑的臂弯中再度昏睡过去。
凤凰六年酷夏,江左大疫,骠骑将军成去非身染重病的急件经陆路水路也不过两日功夫便送到了刺史府,府内烛火煌煌,刺史卫宝居主座,其余一众副将主薄长史等围坐一团,江左来的这份急件,众人传阅事毕,一时呆坐各自沉思,直到长史周密狐疑抬首:
“江左这是何意?”
主薄姜弘笑道:“长史当真看不明白?江左这是有求于我等,开了价钱,就看我们应不应了。”
周密叹道:“他们果要罢黜成去非……”
“他们不罢黜成去非,我们也该顺江而下清君侧。”姜弘摇了摇手中蒲扇,“成去非病前已上书欲削荆州兵权,不过也是看准了许公仙逝的时机,他要是平安无事,这会当正酝酿如何收我荆州之权,他的野心,又岂止是一个荆州?”
“那就去扬州干他娘的一仗!”皮子休忽拍案而起,一旁刘藻却皱眉道:“清君侧确是个好名头,只是眼下成去非是病了,不是死了,诸位莫要忘了,并州军十万虎狼盘踞于关外,凉州军亦有他亲兄弟坐镇,一旦成去非有一二不测,该是何等场面?”
周密点头道:“刘将军所言有理,若并州军、凉州军也以清君侧的名头入京,届时,整个江左局面,怕是无人可控,我等万万不可轻易深陷此等泥潭。”
姜弘摇首冷笑:“诸位这是优柔寡断,既是罢黜成去非良机,怎可犹豫不前?非要等他日后寻出些花样来将我等罢黜了才后悔?罢黜他是其一,其二,我等护主有功,自无须折冲口舌之间,浪费虚辞,江左再不敢妄自打荆州主意。”
这话仔细辨听,周密越发觉得奇怪,不知主薄缘何铁心要掺和此事,再抬首看刺史卫宝,却是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一时更觉怪异,遂侧眸同始终未发一言的邵逵碰了碰目光,将心中的话又忍了下去。
“诸位说的各自有理,江左是否能乱得起来,只取决于成去非是死是活,至于荆州是否要顺江而下,不如再观望一些时候,我等同江左倘真能各得其利,未尝不是件好事。”卫宝淡淡一笑,“现下是江左有求于我等,我等何愁砝码?”
周密听得卫宝一席话,方明白其间所暗示,心下难免意外,不知何时起,他们一众人等竟隐约起了这样的心思,却也不好多说什么,至人散倔,只同邵逵一起出了刺史府,借步说话。
“邵将军为何沉默至此?对此事就毫无异议?”周密问道,邵逵略一笑道:“长史觉得我该说些什么?话都已让你们说尽了。”
周密想了想,将他拉至阴影角落中来:“我有一事,其实一直存疑,许公那封遗书……”听他有意省略试探,邵逵低哼一声,“长史跟了许公这些年,自然了解许公为人,长史想要说什么?”周密只得道:“不瞒将军,许公手下四员大将,将军你才是最为许公器重者,可我要说,即便如此,许公也无意将将军继任刺史一职,将军信不信?”
邵逵不由念及许侃,略一恍惚,遂低声道:“许公一生忠勤,先帝于他有莫大知遇之恩,长史想说的不必出口,我也清楚,自然也是信的。”周密心下慨然,应道:“将军亦知许公,他万不会擅做主张,他这一生,何不忌讳他人言荆州乃许氏私人?是故我方疑心那遗书,”他忽抬眸望着邵逵,“这一事,我也只同将军说了,将军方才的态度,虽不着一言,却一切尽在不言中。”
“长史可知姜主薄同江左顾家顾曙多有来往?而那顾曙善书,听闻仿前人字迹大可以假乱真,今日这急件未具名,我却猜正是出自顾曙之手,且不单这一封,我们的刺史大人既说出那番话,手头当还有私件,今日怕也只为试探罢了。”邵逵一叹,“这些话,我也只同长史说了。”
周密沉思良久,回神道:“倘许公尚在,绝不会轻易下扬州生事,邵将军,你可有什么高见?”邵逵直摇头,苦笑道,“长史不知,自卫宝接管刺史一职,对某渐多有防范,皮子休粗豪,刘藻老好人,只剩我一个,我眼下还能有何高见?”
“两位,还没回家歇息?躲在此间,难不成在筹谋什么?”一旁骤然冒出主薄姜弘的声音,惊得这两人面色一变,见他乍然现身,不知是将方才那番对话听去多少,此刻又道出这半真半假的两句来,邵逵已是警惕非常,笑道:
“主蔽时养得偷听这一嗜好?倘真是好奇,光明正大来,怎反倒做起了剪径小贼的勾当?”他亦半真半假回敬,姜弘朗声笑道:“邵将军这话羞煞某了,实不相瞒,某方才吃了两杯冷茶,正闹肚子,听见这边有人声,”说着连连作了个揖,“惭愧惭愧!”
一时三人彼此打趣几句,各自怀揣心思散去,姜弘却在行走一段后,隐藏于溶溶夜色中,再次折身返回了刺史府。
第237章
出了乌衣巷, 往西南去十余里,便是虞归尘的私宅听涛小筑。有河隔开,不过在老松下筑盖茅屋三楹,辅以竹林篱笆, 风掠犹滔浪, 故名听涛小筑。
当日成去非移来此间,成去之已着人随琬宁寻出草药,命人试之,一夜竟得良效,一行人喜不自胜,忙煎来预备给成去非服下。待一应事物铺排完毕,已是日轮西下,余光返照, 徘徊于林岫之间, 烟霏霞气,乍浓乍淡,艳丽异常, 却无人有心观赏, 琬宁端了药碗来到榻前,看虞归尘小心将成去非自身后半揽扶稳, 眼前人完全不复往日的慑人气势,她心头胀酸得厉害, 道不出的恐惧忽就无头无脑漫上来:万一喝了药死得更快她要如何自处?琬宁不由得着了慌, 只觉害怕, 一双手竟微微抖了起来。虞归尘看出她的异样,似是知晓其心意,冷静道:
“贺娘子,不要犹豫,他等不起的。”
琬宁对上虞归尘沉稳的目光,鼓了半晌的气力,终匀净了呼吸,一勺勺把药灌了下去,又替他将嘴角残渍收拾干净,方由虞归尘缓缓将他放平躺卧下来。一切事了,这二人一时也无话,琬宁已熬了几日,人渐渐脱相,便是虞归尘,也自是多有憔悴,他思想半日,启口道:
“贺娘子,你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你我分开守夜,否则,他还未好,我两人倘倒下,谁人照料成伯渊?”
琬宁虽不舍,却也清楚他所言在理,遂应下来,让虞归尘先去歇息,自己仍坐在榻下,间或听得成去非偶尔传来几声低咳,便慌忙起身移灯相查:他那满额正不住地往外冒着点点冷汗,琬宁取来热汤,只得一遍遍拧了帕子替他拭汗,忽闻他低喊了一声“老师”,眼角竟滑出一行泪来,往鬓角渗去,琬宁不由一愣,定定望着他苍白的一张脸,心下为他难过,怔忪有时,方轻轻替他拭去那道泪痕,她是第一回亲眼见他落泪,她原不知他落泪是这个样子,同样脆弱,同样肝肠寸断,凝于眼底,油然而生。
林木悄悄,室内幽幽,琬宁静静执他手于掌间,一颗心犹如已张开四角的飞檐,高悬着薄翅的铁马,他的生息便是阵阵的风,摇得一颗心町町作响,外头那轮渐升的明月,仍是旧岁的模样,她呆呆抬首回望一眼,将脸贴在他手背上,喃喃自语着:
“大公子,月亮又圆了,您看见了么?”
风许是清的,月许是冷的,便连小筑前的春草溪里的水也淡得清明,她却不知他命悬在何处一线生天。琬宁正胡乱思想着,掌间那只手忽动了起来,成去非随即好一阵剧烈猛咳,吓得琬宁激灵一凛,忙扶他起身,只见他涨得满面红透,一头的汗水冒得更急,直到呕出半滩酸水,方渐渐平息下来,琬宁伸手一摸,那身衣裳果真又湿透,遂出门去寻赵器,赵器坐于阶上,歪靠着栏杆,想必也是疲乏至极,悄声喊了两句,无人应声,只得推他一把,赵器两眼惺忪,看是琬宁时,立刻清醒,忙同她一起进来,帮成去非换了衣裳。
待到了后半夜,该虞归尘来守,琬宁见他仍在熟睡,念及翌日还有早朝,遂又无声自他那间屋子退了出来,捱到刚进四更天,她亦是体力难支,昏沉间趴跪于榻边恍恍惚惚就要睡去,模糊听到有人唤她,疑心是梦中,只觉口齿绵延,含糊应了句,却又听得一声,琬宁猛地惊醒,不禁抬首朝榻上看去,漾漾的月光就浮在成去非不知何时睁开的一双眼中,琬宁纹丝不动地瞧着,一时辨不清真假,成去非则紧锁眉头费力道:“琬宁,你发什么呆,去给我置些水,我渴得厉害。”他头脑仍带着沉沉的钝痛,如身置九仞之下的深渊,底下本火海蒸霞,仿佛只剩无路的千古,如何得清凉一脉,思绪刹那复归往日明晰,清清楚楚认出自己当下身处听涛小筑,这一切,他自己也不是太过清楚,此刻只觉口干舌燥,而琬宁痴傻发愣,他不由苦笑,气息依旧微弱:
“我的娘子,劳烦你给我水行么?”
琬宁听他言辞明白,这才回神羞赧破涕一笑,方才的困意登时消散殆尽,起身为他置了水,见他足足饮去一壶停罢,却又粗喘一气,忙扶他躺下,手触及他额间,竟是冰凉一片,琬宁心下欢喜至极,一颗心砰砰直撞:“大公子,您可觉得好受些?”
成去非慵懒似一只未得破茧的蛹,无声一笑点了两下头,琬宁略略放心,一时又想哭又想笑的,不知如何是好,成去非半睁着眼,看她这副模样,遂伸手拧了拧她面颊,并未使得上多少力气:
“我感觉轻了几分,你回家中去罢。”
琬宁闻言情急,眼泪一下涌出来:“我不回去!”成去非那只手无力垂落下来,强撑精神道:“你这是何苦,放心,我死不了的,熬病了你,我又要多操一份心,你就当替我省心可好?”
琬宁扭过头,低首不语。成去非默默看她半晌,终轻叹道:“罢了,跟你这种痴人是讲不来道理的。”琬宁脸一热,嗫嚅着转脸看他,成去非虚弱笑道:“还能怎么办,人是我选的,是好是坏我自己担着而已。”
几句话下来,成去非又觉疲乏,额间断续仍是出汗,面上也无多少血色,遂不再言语,闭目慢慢睡去。直到那边虞归尘梦中一阵惊悸,骤然醒来直往此间奔来,见琬宁依旧痴痴守候,上前正欲开口,琬宁却起身将他往外引:
“大公子他醒了一回,喝了好些水,额间的热似是退了不少,我猜,那药真的起了用处。”她不无欣喜地告诉虞归尘,虞归尘先是一怔,随即露出笑来,“清晨让他先吃些清淡小粥,贺娘子再为他煎药。”说着进室内端详有时,转身对琬宁道,“我终可安心上朝,还请贺娘子多费心。”
琬宁依言颔首,待成去非又得清醒,先喂下去一碗小粥,方把那药端来,服侍他喝下,却听成去非问道:
“这是谁开的方子?”
赵器也在一旁侍立,见琬宁抿唇不言,脸上羞红,遂迟疑道:“大公子,这算是贺娘子开的方子,从书上看来的,亏得这无名野草药,当真是一副便有起色。”
成去非点了点头,只觉比夜间更松快许多,扶额思量道:“既如此,让官府发公文,布告百姓,你去宫外等静斋,这事要快办,去吧。”
待赵器领命而去,成去非方笑看向琬宁,见她颇为忸怩,端着药碗也不松手,道:“原救命恩人在这里,我欠这么个人情,该如何还?”
琬宁立刻一阵臊,抬目看他面上仍算是难看,小声道:“大公子病了这段时日,元气损伤,怕要好好调养才是。”成去非哼道:“龙首豕足,我问的什么?”说着又忍不住咳了两声,遂翻身躺下,琬宁劝道:
“大公子再睡一会罢。”
“嗯。”成去非轻轻应了声,过了半日,琬宁听得他呼吸匀净平稳,方悄悄起身去收拾,敛着衣裙提步出了门,立于阶上正要长舒一口气,忽发觉出不对来,篱笆外一直有成家家丁看守的,此刻四下竟了无人影。
四周唯有风掠过凤尾的飒飒之声,赵器虽去办事,其余人等应在才对,琬宁心中隐约不安,提气缓缓朝篱笆墙外探去,不过还剩几步之遥,一股浓稠的血腥之气迎面打来,混着清晨渐起的暑气,由夏风准确送来,琬宁只觉手足冰凉,一颗心便堵在喉咙间,心底惊悸至极,四下寂静至极,额间登时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身子僵硬如石,足下生根,寸寸骨节,丝丝毛发,无一不栗。待身后凭空而起一声凄厉惨叫,琬宁霍然回眸,却空无一人,那惨叫格外短促,倏然而逝,四下又死一般静了下来,琬宁惊惧中忽回过神来,提足便往成去非所在房间跑来,刚要踏进去,余光似乎瞥到什么,她停下步子,微微侧眸,廊下那头地上鲜血蜿蜒,躺着本留在小筑帮忙煎药的婢子,三五黑影正从婢子身子上错步奔来,琬宁瞬间失声,脑子一时空空如也。
她踉跄后退,脊背突得撞上门框,闷然作响,便是这响的一瞬,将她已近魂飞的神志唤回一二。
此间刚进门左侧悬着一口古朴宝剑,她记得很清楚,那是虞公子的东西。她本欲抽出利刃,好不易挪到地方,可只空余剑鞘!眼前人越来越近,俨然刺客装扮,黑衣蒙面,只余两眼,琬宁生平第一回见如此人物,只趔趄着步步后退,她本以为此刻会想起诸多旧事来,而脑中除却紧成一团的恐惧外,再无其他。
而她又从未这般于惊惧中清醒过,她手无寸铁,退无可退,她的身后只有成去非一人,尚在重病间未得复原的乌衣巷大公子,同她此刻一样,退无可退,断崖在即。
白芒一闪,利剑终逼至眼前,直直劈下来,犹如春日冰面裂开的第一道晶纹,琬宁被这剑光晃了眼,只觉面上一阵温热,鲜血犹如泉水四溅,晶纹彻底碎裂,她听见锋刃嵌入骨头的清脆声响,耀眼的光满瞬间占满了她的视野,又转瞬即逝。
第238章
有阴影从她面前重重跌落, 剑光极亮处的人影交错间,成去非忽腾地跃起,当空一捞,便将琬宁拽抱至怀间, 不及琬宁反应, 但觉头顶呼啸,剑风大振,五六把利刃齐齐向成去非袭来,冷锋所带来的寒意直抵喉间,刺透肌肤,成去非连退几步,身子猛旋,松手将琬宁往角落推去, 趁势跃上小几, 扬手摘了墙上马鞭,连踏几步,返身下扑时骤然发力挥鞭, 登时卷落了那几把利刃, 马鞭尾力抽打得那几人痛哼不止,手中长剑早丁零落地, 一时鞭影密集,寻隙间这几人竟只能朝院中翻身滚去。
琬宁却被方才成去非这阵重力甩得直撞上了花架, 生生作痛, 待勉强回神时, 眼前只剩一地的匪人,刀剑击杀声正在园中,她咬牙爬起正欲离开,忽瞥见那一头地上有一人负伤倒地不得动弹,手中却仍紧握着剑,眼目赤红,迎上琬宁的目光,即露杀意,琬宁一颗心几乎蹦出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