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世伯是一早就拿一双儿女做了赌注,不错,世伯千算万算,漏算了晚辈,不是么?”成去之嘴角勾了勾,渐变讽刺,“世伯定是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要双赢的,活着,便有机会再出手,死了,静斋哥哥便要同阿兄分道扬镳,于阿兄也算重重一击,人都说虎毒不食子,世伯真是奇人,生生要撕裂了一双儿女的那颗人心才好。”他目光冷透,“难怪你们这些人祸害起这江山社稷,也是毫不手软。”
虞仲素抬起那双久经人世浮沉的眼眸,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人,忽也溢满了说不出的嘲讽,摇首慢慢笑了:“你以为你那兄长就是天真之人,水清无鱼的道理他不会不懂,他所图者,也不过权势耳,只是他不肯给别人活路,早晚也断自己的活路,你兄弟二人皆是精明过头了。”
这以己之经验来度四海之理的姿态,成去之并不陌生,于是,回复者亦不过冷笑而已,那半束日光打在他饱满的额头之上,一双眼目卓然闪动,分外明亮,充满了光彩:
“好一个水清无鱼,世伯可用这话来教化这世上任一人,独乌衣巷大公子不可。你们以常人之眼来忖度大公子之胸怀,是因你们本就是这样的人,你们不信一人真的胸怀国家而无私心,也不信一人真的万刃加身而不改志,这正是你们和乌衣巷大公子的区别,你们既不懂为道视身为敝屣的勇气,你们也就更不会拥有这样的勇气,我也大可告诉世伯,我阿兄不信什么水清无鱼,他在一天,就势必要水清一天!”
少年随之无声摇首:“你们觉得他痴愚也好,博名也好,自饰也好,于我家兄长都不重要,他的道,本就不是为你们而求,正因如此,世伯你不能活着,你在,你的心思便不会断绝,你身边那些爪牙的心思也不会断绝,但你不在了,这一切一切的心思自然慢慢就全断了,”他忽而一笑,“世伯如此康健,谁知道还要活上多少年呢?阿兄不能做的,我自当效劳。”
那半束日光慢慢移去,成去之再度陷在晦暗的光线之中,对面的老人,在沉默良久之后,方点了点头:“贱人之子,也算有志了。”
成去之闻言不由冷笑:“可惜,世伯所行未见高贵在何处,世伯大晚辈几轮,何必还要在口舌上争这休?有何意义?”
他窸窣起身,面无表情看着犯官,掏出那毒酒先高高举起,遥祭东南——正是埋葬水镜先生方向。
眼中最初一闪而过的那丝怜悯已全然不剩:“当日世伯戕害水镜先生时,可曾想到,这么快就要以同样方式来送自己上路了?”
老人不再看眼中已现仇恨之色的少年人,沉默复而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方哑声长叹:“你阿兄终有后悔的那一日,月满则亏,你兄弟气焰太过了,太过了……”
成去之嘴角牵动:“那就不劳世伯挂心了,世伯方才不是说想念家父?所幸很快就可以见到家父了。”他将那毒酒亲自递至虞仲素面前,凑在他耳畔轻声道,“世伯还是自己动手罢,这样体面些。”
冷酷的笑意顿时凝结在少年人嘴角,他漠漠逼视着那年老的犯官终于避无可避的绝境中只能仰面将那毒酒一饮而尽,并不想观看那最后的不堪,而是转身走出牢门,对一直静静守候在外的吴冷西低声道了句:“先生可瞑目了。”
说罢不顾瘫软倒地的廷尉左监,只身披好氅衣,重新走入了日光之下,那温暖宜人的秋阳之下,朱门红廊,繁华依旧。
第255章
橘园又静了两分, 鸟语缭绕,琬宁正将今日晒的书一一收回,听见身后婢子见礼的声音,转头回看正是去之, 去之过来向她略一施礼, 问道:“贺娘子,阿兄在房里么?”
琬宁心下奇怪,知他刚告过假的,岂是又告了假?她腼腆笑笑:“大公子正在小憩,不知醒了没。”去之默默点头,抬脚进得门来,恰逢成去非起身活动筋骨,上前唤了声“兄长。”
这一声自然也让成去非有些诧异, 他往书案前坐定, 去之已自觉凑至一旁帮他研起墨来,眼帘低垂,平静道:“弟去过大牢了。”成去非本伸手取笔, 动作随即一滞, 顿了片刻,方猛地回神, 一双冷目狠狠地扫将过来:
“你去大牢做什么?”
去之手底动作却不止,耐心研磨, 目光始终未曾抬起:“兄长做不了的决断, 弟替兄长做了。”
手中笔险些直坠于地, 成去非松手呆坐半晌,待去之过来替他拾笔低声道:“墨研好了,我来给兄长摆镇纸罢。”
一室内静如死域,外头忽传来两下扣门声,琬宁犹疑的声音传来:“大公子,我进来放书。”成去非也不起身,答她一句:“琬宁,你先出去,让人都散了。”
琬宁听他声音如常,心头一怔,却也并未多问一句,方应了声“好”退出来,就听得里头一记脆响,连带着一阵东西摔地的声音,惊得她眉心一乍,不由打了个激灵,瞿然回首,却不敢擅自逗留,提着一颗心去了。
阁内,去之只擦了擦因重掌劈下嘴角渗出的一团血污,身子却动也不动,丝毫不避兄长那双寒星瞳子:“兄长要打就打,可我没做错……”一语未了,成去非已抬腿便结结实实给了他一记窝心脚,断喝一声:
“成去之!”
去之亦不回避,生生受住,伏地缓缓爬了起来,红着眼眶抬眸看向成去非,咬牙道:“兄长有难处,我没有!他们想杀你时可没顾上虞归尘!兄长倘是顾及二嫂,也大可不必,她是出阁的女儿,是我成家的人!她真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父亲造孽!是她父亲的错,不是我们成家的!”
“你……”成去非被他这番理直气壮的言辞直逼得一双眼睛尖锐如箭,转身便取了挂在墙上的马鞭,一兜手掼下,疼得去之闷哼一声随即死死要紧牙关忍住了,只兀自颤个不停。
“成去之,你混账!”成去非持鞭弯腰指着他,“你成心要难为你的兄长是不是?谁给你的胆子,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跑去大牢将三公说杀就杀了?你好大的手笔啊,成去之!”他扬手又是一鞭,直抽得去之乱抖一阵,却还是不躲不避,倔强地仰头看着成去非:
“我只知道,这事如真要反过来,他不会放过兄长的,不会的!我不是难为兄长,我只想为兄长除掉大患,兄长这条路要真的走到头了,我们手里有兵,号令天下,谁敢不从?!但凡兄长不便去做的,弟都愿替兄长去做,日后青史要剐的人也是我……”
少年激昂的声音刮着耳廓,少年眼角已隐然闪现泪花,成去非听得头疼,怒喝道:“你浅薄!成去之,你以为什么?嗯?你以为你有这个本事一肩挑着?你姓的不是成?还是我姓的不是成?这件事,你做和我做没有半点分别!要杀他也是司法杀他,国法杀他,不是你成去之跑去大牢里草菅人命!”他手劲重,鞭影随之密集落了下来,直抽得去之衣裂血出,痛到极处的少年也只能咬碎了牙关拼命忍了,绝不肯□□半声。
“我都能忍,你为何不能忍!”滔天的愤怒汹涌而来,成去非手底毫不含糊,鞭鞭到位,“他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他的同党我自会斩草除根,我也自会将他送进金笼子里养老,到死都没办法再扑腾一下翅膀,那天的话你没听懂?你平日的聪明哪里去了?!你为何连这点眼界都没有!非要将你的兄长逼得毫无退路!你知错不知错!”
“他将您逼得毫无退路时,可有这样的怜悯?兄长忘了水镜先生是如何死的了吗?谁给您的老师这份仁慈了?!”去之忽忍痛大吼一声,成去非已然怒极,一脚又将他踹趴了下去,“你还不知错!你……”接连几脚踹得去之只觉痛入了骨髓,却还是一遍遍反反复复跪好,任由兄长发泄着。
鞭声在斗室内清清楚楚折荡,不知过了多久,成去非筋疲力尽丢了鞭子,踉跄跌坐于小榻之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永远地从滚烫的腔中滑了出去,永不可复得,这样的认知,的确让他生出一分惧意来,他颓然地望向已被自己鞭笞得遍体鳞伤的幼弟,是的,他从未这般狠心过,也从未这般失望过,以至于底下去之在抬首望向他时,他也只是道出疲乏至极的一句话:
“成去之,于公于私,你都是错,这些年,我在你身上的心思,全是枉然么?”
方才万般疼痛且都不及此句来得让人心如刀绞,外头天色暗了下来,去之眼中随之猛将黯淡,一粒闪着冷光的泪缓缓滚落,沿着底下马鞭淌向青砖,愈发冰凉,却也了无踪迹。
“滚,到年关都不要让我再见着你……”成去非无力摆手道,扭过头,不愿再看他,去之忍泪忍痛挣扎起身,身子像碎裂了一般,见兄长果真毫不关心,却还是将他马鞭捡拾起,撕扯着伤处重挂于墙上,默默施礼走出了橘园。
暮色已显,走一步便是一步的痛,成去之脑中忍不住反复去想兄长那几句话,面上迎着冷风,泪也流的更为凶肆,直到门口,遇上杳娘,杳娘见他身形全不似往昔,心中怪异,借着朦胧灯光一照,顿时一惊:
“小公子,您这是……”
去之恍若未闻,只是往前走,杳娘想了想,追上前来,柔声劝道:“您这样子能去哪里?倘是犯错了,就到大公子那里认个错,不要置气,我陪您去。”去之拖着步子不停,静静道:“不必了,我用不着求情。”
身后杳娘自知无从劝得住,长叹一声,眼睁睁瞧他消失在冷寂夜色中,怔忪间,忽听得寒雀扑棱棱自枝头惊飞,这才回神:建康的秋意深的如此早,他那一身伤天凉自是要好的极慢了。
一名随他前来的贴身侍卫,见他下得台阶,忙将马牵过来,道:“将军,这宫门都该落锁了……”正说着,似发觉什么异样处,定睛一看,却见去之脸色青白一片,身上衣裳破裂,血污尽出,整个人被冷风一激,几乎站立不住,侍卫大惊道:“将军!”说罢下意识去扶他,去之猛一偏身子,避了过去,暗暗咬牙半天,才说出话来:
“什么也不要问,”一身俨然已脱了力,他积聚片刻,方着手扶住马鞍,低声道,“助我上马,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侍卫心中一阵难过,倘不是忍无可忍,以他素来的性子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这一身鞭笞,只怕除了大司马,是谁也不能加于他的了。他兄弟到底发生了何事,侍卫无从去想,默默扶他上马,轻声问道:“将军,那我们要到哪里去?”
去之默然朝乌衣巷出口一望,前方灯火次第亮了,天上的秋星璨璨,彼此辉映,他抹去泪水:“随便哪里都好,明日我们再回禁宫。”说罢低斥一声□□骏马,顷刻间便投入进了那苍茫夜色之中。
夜沉沉,府邸四处不知何时盘旋了诸多乌鸦,叫声凄厉。
直到戌时最后一刻,成去非方平整了芜杂的思绪,正欲传唤赵器,不想赵器未有任何征兆,自己竟直直闯了进来,奔至自己面前,“扑通”一声跪地不起,泣道:“大公子,小公子他……”
赵器缓缓抬首,面上尽是涕泪:“大公子……大公子……”他口中似只剩这一句,不住重复,成去非瞳孔猛然收缩,手指抠紧了案沿,指尖已然失了血色,赵器见他整个人似被镇住,匍匐往前靠近一步,哭道:
“请大公子去前厅,小公子他,他坠了马,脖颈折断,已经失救……”赵器剩下的话含糊不清,实在忍不住,不由放出哭声。
凝聚于瞳仁深处的一点灯火骤然化作剧毒的刀尖,泛着蓝幽幽的光芒,去之死了,这个想法,便是这刀尖,将成去非从内至外剖开,挑刺穿了,挑刺透了,再也用不到这副躯壳。赵器望着他那双素来冷静自若的眼睛中,这一刻,他仿若看见历代星辰皆炸裂于那眸子深处,他真是怕极了这样的眼神。
似乎这十几载来,从未这样怕过。
然而他还是看见,乌衣巷的大公子终扶几慢慢起身,无需任何人相扶,无需任何人相助,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当二人来到前厅的一刹,成去非的脚步方有了怯意,知道消息的尚没几人,空荡荡的前厅里唯有侍卫一人,那侍卫见成去非一露面,只是不住叩首,额头早已磕得血肉稀烂,声音里满是哭意:
“小人罪该万死,没有照应好将军,小人罪该万死,小人罪该万死……”
成去非置若罔闻,烛光映在他虚绝的面上,似也有了惧意,想要逃开一般晃动了两番。
去之十分安静地躺于地上,身上衣裳仍清晰留有兄长所给的纵横血路,他的发髻散乱不堪,许是夜间策马跌撞所致,许是当时无情鞭笞所致,然而这一切皆已不再重要,身上的伤痛已不再痛,心中的伤痛也已不再痛,他不必再等熬至年关,此刻已然归家。
那具遗体余温犹存,成去非甚至没有上前,只是站在来时最后立定的地方,看见去之头上的簪冠早已不知去向,一时恍恍,他理应再去抚摸一次那副尚未成人的至亲身躯,他也理应去为去之擦去血渍,理顺乱发,然而他只是在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视线中,晕眩许久,至始至终,未发一言。
身侧赵器同那亲卫已成泪人,口中在絮说着什么,成去非依然充耳不闻,火影明灭不定,煞芒吞吐着一室的死寂,他不过一具石像,眼中无泪,心中无觉,在独自淡漠走出行至长廊拐角时,忽紧紧抓死了栏杆,再也无法行进一步,他撑伏在那里,指甲已不觉连根拗断,鲜血如泉泵涌,渐次染红了那片栏杆——
空中落下积尘,他透过那些轻袅升腾,脑中努力想寻回关于去之的吉光片羽,然而无论如何,不可得,唯有泼墨的夜色,在他面前泄下,泄下今生今世,生生世世,他都逃脱不得的——
罪与罚。
第256章
大司徒虞仲素狱中畏罪自裁、因东堂事擢升中护军成去之坠马而死的消息是一并传遍整个庙堂的, 自七月发端的东堂一事,走至今日田地,时人已无惊叹可言,因这份惊叹不觉至顶。
身为三公者是否真正到了畏罪自裁的程度, 时人再多探无益, 那历经三朝的老臣终究未能得最后的体面退场。至于中护军是否善骑者堕,是否与大司徒之死有暧昧关联,坊间所流传者,不可考,不可查。唯一所幸者是,东堂之事至此,再无牵连,再无波及, 因牵连者, 波及者,再无出其右者。本被时人视作完胜的大司马,骤失怡怡兄弟, 其间痛楚自是浃髓沦肤。有识者则更关怀于朝夕之间除去天家势力的禁军, 中护军一职空出,其前途似又充满了不定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