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登时唏嘘一声,这回彻底是不屑了:“没穿过,还不许人听过?”
“许,当然许你听过。”成去非心下少有这般轻松的时刻,听她口音,像北方人,可又说着建康官话,两相混着,半生不熟,偏又倒豆子一样顺溜,越发觉得眼前女孩子的可爱之处,便微微一笑,道了句:
“我们不敢妨碍你。”
说罢举步朝前去了。
不觉抬首间,那对面小楼上,正有人探出头来,拿着帕子半掩着面,只露一双妙目,同他相视的刹那,不躲亦不避,凝神盯着他,他便敛了方才那点尚存于心的笑意,往别处看了。
虞归尘笑道:“那姑娘性情烂漫,全在一个‘真’字。”
成去非笑而不语,目光落到一处小摊上,摆着排排的假面,正像西北蛮夷所惯用的胡头。摊主见他俩人近身,即刻堆了满脸的笑,热情上来招呼:
“两位公子想挑假面?可真是巧了,小民刚拿的新货,东西虽小,不过却是从隔着千里的西北带来的,最近,建康城里的公子姑娘们正时兴这东西,公子们随意看看?”
怕是这十全街上的生意人都生着一张巧嘴,成去非瞥了他一眼,顺手拿起一具借光瞧了瞧,摊主笑道:“这叫星星必煞,烟鹰眼,红耳红剑,四颗牙,能吞厉鬼。”
这解释新奇,成去非便又拿起另一具,摊主便继续道:“这叫凶神八煞,白眼红耳,能吞八方恶魔。”
虞归尘不禁笑问:“这般冷煞的名,都谁给想的?”
摊主笑着摇首:“倒也不全是,”说着亲自给翻出一具来,双手捧着递给成去非,“这个就叫明月奴。”
成去非接过来,细细打量着:虽仍是青面獠牙的,可认真看了,倒真有几分明月生辉的意思,仿佛真的是那边关的月色裹了一层霜,给镀在上头,底下便是连绵千里的荒原,他忽就有几分思念西北的那轮冷月,那轮曾照他年少一段光阴的月,不知何时再能照他征伐边塞,风沙狼烟里一举大业。
眼前唯有灯光映着他的侧面,在这四方夜幕之下,是说不出的孤峭。
“明月奴,”成去非兀自低语,思绪渐渐收回,“这名好。”
“小民是个粗人,哪里能想出这么别致的名号,这个样式的假面,是附近蒋家的二公子给起的名,也是赶巧,这一批货里头,就这款没个名目。”摊主见他似是中意,便耐心赔笑解释着。
“难为他一个商家之子,居然也会风雅。”成去非蓦然想起阿灰所提之事,心底有所触动,便付了钱持面具把玩于手中。
虞归尘微微诧异地看看他,不想他真买了下来,他素来对这些流行一时的玩器毫不留意的。
“我有用,”成去非看了一眼虞静斋,似笑非笑道:“收买人心之用。”
这回虞归尘是真大觉意外了,亦笑道:“什么人一具假面便能收买了?我看收买恐怕不能,倘戴于脸上行于夜间,能吓退半途歹人倒是真的。”
成去非低首,一只手在假面上轻轻叩着,好一会儿无语,才慢慢抬眼望向那灯火阑珊处,嘴角微露笑意:“姑且一试。”
第92章
外头风冷夜烟, 琬宁合上书,缓缓研起墨来,手底墨香悉数浸在这股暖流之中,待提笔蘸墨, 却无字可落,发半晌呆, 宣纸上水墨淋漓, 粗头乱服,无心之误, 却染出一片恣悍, 反倒得几分意在笔先的意思。
琬宁轻叹一声, 正想移开镇尺,脑中忽就想起了什么, 重新执笔写下一行残句:
枯形寄空木。
应着眼下时令,早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思绪飞卷如一片旧春日里的柳絮, 本历尽阮家兴亡这一场炎凉,知其甘苦, 却如何也学不会别离亦能自安,她到底是那多情种子。
不知过了多久, 隐约能听到梆子声,琬宁心底疑惑着:是宵禁了么?
这么坐了数个时辰下去,她是真真切切体会了何为闲愁, 冬夜漫漫,这般难熬,全因他那句“等我回来”。许是无心一说?应不是罢?他不是那种有闲心说空话的人,既如此,她是要学那抱柱的尾声了,他不来,她便不能走。
琬宁托腮出神凝视着那一团光亮,缓缓伸出手去,空悬在灯罩上,暖意透着掌心,眉间不由微微蹙起,想他平日里冷峻无、欲的模样,想他忽如其来的亲密温存,教她混乱,更加辨不出哪一个才是成去非,他引着她,又隔着千山万水,她艳羡过赵器,可常伴他左右,甚至艳羡他身上的衣裳,手底的笔墨,书架上的典籍,窗外的一丛花卉,但凡和他有些关联的,她几乎想了一遍。
世上还有她这般可笑的人么?
琬宁略微有些丧气,他让她平白受着这躁动不安的困扰,到底在期望着什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忽起身朝榻上走去,把那方帕子摊在掌心,一想到同样曾被他执于手中,便好似触到了他那层冰凉的肌肤,像冬日里的铜镜,恍然映着她失魂的脸。
帕子被她捏起两角,抬高了些许,微微仰着面,轻轻吹了口气,锦帕便随之而飘然而动,那小小的一丛兰花,似乎仍活在春里头,琬宁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心头冷不丁碾过一个名字——
韦兰丛。
只一瞬,琬宁手底一松,帕子悠悠坠地,她觉得自己也随着那帕子坠了下去。
韦兰丛是他名正言顺的第一任妻,甚至曾为他生育,本该是贤伉俪情深,可为何江左一直流传他鸩杀发妻的传闻?他在知道自己身世的第一瞬间,亦动了杀心,她不是没被死亡追随过,自有察觉。
这便更让人伤怀了,那么这世上,何人能贴近那颗心呢?
琬宁神思恍然,不由想往门口走,刚要打开门,正迎上成去非推门而入,可目之所及,却只有一张骇人的脸面,琬宁毫无防备,猛地向后跌了几步,随即尖叫起来捂住了嘴,身后花架险些倒地。
见她顿时吓得脸都白了,成去非并不急着拿掉假面,一壁慢慢近她身,一壁留心她神色变化。琬宁踉跄而退,虽已惊惶至极,半个字也喊不出,脑中却忽飞速掠过一个念头,那花架上有四儿放的一把剪刀!本是留修剪枝叶所用,琬宁便有意往花架处挪着碎步,直到退无可退,身子抵在花架上,她颤颤反剪起双手,一阵摸索,等触及那冷硬一角,心中登时狂跳起来,这身影越靠越近,琬宁目不转睛盯着那假面上的两只眼睛,仿佛烟洞一般。
嘴唇几乎被她咬破,心底却数着拍子,眼见他离自己尽在咫尺,琬宁猛然闭了眼,扬起手使出平生力气,朝眼前人狠狠扎了过去!
成去非没料到她手里会突然多出一样物件来,只觉跟前生风,猝不及防间虽躲闪开来,手背还是被那剪刀划了一道,火辣辣的疼,麻麻地窜过心底,很快,他只稍稍用力,便擒住琬宁手腕,腾出这只受伤的手,扯下假面,冷冷看着她:
“看不出你竟是大勇之人。”
琬宁目中一怔,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成去非甩开她,扬了扬手中假面:“早知阮姑娘这般,我该赠雉鸡。”
说得琬宁脸一红,支吾着:“我不知是您。”
成去非哼笑一声:“你不是在等我么?”
琬宁忙转过脸背对着他,把那剪刀悄悄放下,尽量压住声音里的起伏:“您为何要带着那么怕人的东西,我以为是偷遣入府的歹人……”
到底是心慌,她肩头微微抖着,却不知这话已问住了成去非,他竟也说不清自己为何突然想着戴它进来,只想吓她一回,可为何想吓她,自己也是难以言明的。
不过在说辞上头,他向来拿得住她,遂反问一句:
“你说为何?”
好不讲道理的人,她怎么知道这人安的什么促狭心思,吓得她魂飞魄散,还要问她缘故。
琬宁便转过身,抿唇看着他:“我不敢妄自揣测大公子的用意。”
她正经的模样,倒和那街上卖布的姑娘般,有那么一些可爱的意思在里头。成去非无声一笑,抬手拿那假面缓缓遮了脸,问她:
“害怕么?”
青面獠牙的,还闪着莫名的水光,琬宁不禁默默点头。
成去非又把假面挪了挪,只露出半边脸,淡漠看着她:“你不是怕我么?戴上这假面,你便大可躲在它后头,不用怕任何人,倒该人怕你了。”
琬宁蓦然间看见他手背上那殷红一道,尤为刺目,根本没留心他在说什么,心底一阵紧张,自己竟伤了他!
“您的手……”她犹豫上前,不觉露出满脸的关切。
成去非轻轻挡回了她,眉目冷淡:“你没听见我说话?”
“可您的手……”琬宁到底是心疼他,又懊恼自己莽撞,恨不能那一道换到她手上来,成去非见她满眼都只剩自己受伤的手了,淡淡道:“这会想着献殷勤,方才是谁想捅死我的?”
琬宁面上一阵难堪,讪讪低了头:“我帮您处理下。”
血并没出多少,只是擦破了皮,渗出了血印,不过几日便能消下去,成去非并不以为意:“小伤而已,用不着。”
“那我给您吹吹吧。”琬宁见他拒绝,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说完脸又是一红,她幼年时跌倒磨破手掌,烟雨便捧在唇畔温柔地吹着安抚着她,那热热痒痒的感觉似乎真的就遮住了本来的疼。
果然,成去非问她:“你想干什么?”
他复又一副冷清莫测的神情,好像她对他起了非分之想,急着乘人之危似的,琬宁羞得连连否认:“没,我什么也没想。”
说罢忙忙岔开话,看着他手中假面道:“您买来这个做什么?”
成去非一眼便识破她所想,不再计较,仍拾起方才的话头:“你日后见我戴上即可,自然不觉害怕了。”
琬宁这才想起他临走前那番话的意思,她当时不明就里,此刻全都明白了,正想着,成去非已近身把那假面戴在自己脸上,他的声音似乎一下远了几分:
“再看我,还会怕么?”
琬宁一时无法回答,只觉自己忽多了层屏障,而成去非正凝视着她,冷冷清清又问道:
“你会不会戴着假面待我?”
一语双关,琬宁听得一阵心跳,还不曾想好如何说,就见他一只手忽朝自己胸口探来,她下意识回避,却被他又钳制得死死的。
“阮姑娘这颗心,到底是在为谁而跳呢?是我么?”
琬宁本兀自羞赧着,耳中忽落这一句,心到底是跳得更厉害了,胸口鸟喙般啄着他的手掌,胸脯间的热意一并袭上来,成去非很快放下手,却随即拿掉了这具假面,她那慌乱如斯的模样便再次暴露于眼前。
“这就是假面的好处,不仅能遮得住一张面孔,亦能藏得住一颗心,而阮姑娘这颗心,一直都太容易让人看透了。这不好,被人看透,便会被人辖制,伤身伤心,不是么?”
他徐徐说着,琬宁无从反驳,仍捂住襟口,面上红霞不散。只听他轻笑一声,再抬首时,他已经往书案那里去了。
他立于书案前,低首目光便落在那一行字上:
枯形寄空木。
而她并不是,在这红尘之中,她本是热春光,不过逢着他这一霎冰凉,碰到了,不敢伸手,又舍不得收手,她的心头热定是他,不会望声、色而却步,可也靠近不得。
他从不轻易跟人以心交心,于她,也不过以礼还礼罢了。
一旁坏掉的宣纸也还在,墨很快再度在成去非手底化开,沉水的香气袅袅散出来,他侧眸唤了她一声:
“到我身边来。”
琬宁听言顺从地静静走上前来,他往后退了退,示意她靠近书案,待她站定,便自身后轻轻笼上来,顷刻间,四处就只剩他的气息了。
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低语道:“这张是坏掉了么?我来教你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令人窒息的气息紧紧锁着琬宁的心,她一动也不能动,耳朵红透,任由他把持着手腕,落下第一笔。
几笔下来,她看出他这是在作画,点染的是墨荷,笔意俱到,荷叶不勾筋,荷梗不点刺,只作长幅,荷梗一笔到底,本乌七八糟的一张纸,竟收拾干净了,尤为飘逸。
怀中少女的馨香,同手底的墨香渐渐教人分不清,成去非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只在垂眉敛目时漏出些微荡意:
“你再看如何?”
似乎不需要她的回答,他顺势又加上一句:
“喜欢么?”
他有意问的混淆不清,单单问她是否钟意,琬宁早听得身子酥麻,声音低如蚊蚋:“您画得很好。”
成去非听言,嘴角游弋出一抹戏笑,便松开了她,搁置下笔,抬首往外看了一眼:“夜色已深,我该走了。”
说着走到门前时,忽驻足微微侧眸淡淡道了句:“我等你要我留下来的那一日。”
琬宁紧抿着唇,不敢应声,目光只停在眼前这幅墨荷上,瞧得久了,仿佛那点点墨迹又重新化开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古人送雉鸡代表节操。雉鸡代表节操……守节不怕死……
第93章
小年前一日, 家仆忽给琬宁送来一众礼物,只说是蒋府搁下的,且附了一封短信。
“来人是男是女,什么模样?”琬宁一时又意外又高兴, 自随殿下来乌衣巷后,她和蒋家便断了联系。一来蒋氏为商家, 同这些高门大姓自有云泥之别, 二来彼时大将军气盛,朝局不明, 蒋家人既不肯来讨无趣, 又恐怕是提防万一生变, 多有牵扯,也不外乎这两层缘由了。
这些人情世故, 她懂,也自能体会一二,她终究是受蒋家的大恩,跟那蒋夫人相处时日虽短, 可蒋府人待她不失周全,她本还疑心过这家是否对她有所图, 如今看来,是难得的一份情义, 只是蒋家和阮氏怎么结的渊源,她还不曾得知。
“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公子,自称是姑娘您的表兄弟, 简单嘱咐两句,人就走了。”家仆认真回着话,琬宁略略有些失望,自语道:“好歹见上一面,教我能当面谢他……”
虽不知是哪一个,当日她也没机缘见府上那些“兄弟姊妹”,想必同自己家也差不多少,兄友弟恭,姊妹亲密,琬宁想到自家人,眼眶发热,忍了忍,打起精神清点堆了一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