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遣去扬州各郡的八部从事们陆续回来奏事,各郡县推行土断力度不一,大有浑水摸鱼者敷衍了事,更有甚者,有意拿过咸过辣食物“款待”建康派来的从事,明恭暗倨。而各级有司专管户籍的官吏,从事们勘察时,官吏们要么告假,要么则借府衙重新修葺之名,云各类档案不慎丢失搪塞过去。又有几处,从事一到,府衙竟莫名失火,从事自然无处下手,这些一一细禀给成去非时,六部尚书也都在,彼此心知肚明,倘都是石启那样的人物,土断一事,怕是一年下来,便能清查彻底。
成去非早有心整顿吏治,借此名由再恰当不过,先由虞归尘草拟了《百官考课法》,共六十条例,自己斟酌考量,又给加上十二条,共计七十二条。
“八部从事们禀话时,你们都在场,上至中枢大州,下至郡县乡里,有多少相互吹捧不务实际的,想必你们也大略知晓了些,朝廷用人,不应唯名而已,名如画地作饼,可看不可食。”成去非扫了一眼众尚书,不疾不徐定了调子。
“官才用人,国之柄也,故铨衡专于台阁,而如今,自州郡中正品度官才以来,分叙参错,各失其要,以致机权多门。”他这几句言简意赅点明了问题症结所在,矛头不过指的是九品中正制。
几大尚书,及后头的尚书郎们,一时间也无人插话,只静静聆训。暗地里却不免诸多臆测,彼此间碰了碰目光,复又齐刷刷望着他。
“如今政令出了尚书台,便是另一副样子,令人心忧,政令是死的,人是活的,究其本源,仍在用人上头,台阁当总揽全局,中正同官长各持一方,互不相通,说了算的只能是综合两方考核结果的台阁,诸位以为呢?”
话说到此,意图已十分明显,朝廷三公虚悬,政令大权在录尚书事的那三位手里,每有朝廷公文,必需三位参录大员一一按职位高低署名,这才能形成实际号令下达各州郡有司。尚书令这是要夺中正考课权归吏部呐,无形之中自集权于尚书台……
顾曙接言道:“理应各帅其分,台阁总之,如其所简,或有参错,则其责负自在有司。官长所第,中正辈拟,比随次率而用之,如其不称,责负在外。这样一来,内外相参,得失有所,互相形检,孰能相饰?”
见尚书仆射大人这般往细里阐释,把尚书令的意思挑得一清二楚,众人的目光互相碰撞打量了一番,方纷纷表了态,尚书令面上虽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但向来语透三分寒,却是他们无比熟悉的。
这个议题不过是在尚书台里先过场,他日东堂之上才是要紧处,元老们还都在,考课法在祖皇帝年间不是没提过,不了了之,如今尚书令重提,能不能真的付诸行动,还要看几位录尚书事重臣的意思,即便过了那一关,是不是也会像土断一事这般,半途遇不完的掣肘,谁好说呢?
尚书令自是喜唯才是举,不计门第之分,终究是一厢情愿的事。
众人脑中早转了几圈,嘴上大而化之回应了几句,正说着,见宫人们鱼贯而入,送来西瓜等去暑之物,便由虞归尘带头分下去,一时间边议边用,倒也显出几分融融之气。
末了,又听成去非议及当下送迎之风,府衙各样繁文缛节等事宜,明白他意在简化,众人仍是不好说什么,他是句句落在实处,正是江左子弟所不齿的俗政,正都兀自遐思着,忽听顾曙笑道:
“尚书令恒无闲泰,不亦劳乎?”
“诸君以道德恢弘、风流相尚,执鄙吝者非我而谁?”成去非声音里已透出一丝肃冷,顾曙同虞归尘相视一笑,便开始净手,准备离阁。
三人照例同行,并未继续方才话题,倘真按成去非所言,那么虞归尘这个大尚书的权力自然持重不少,身兼扬州大中正的正是虞仲素,这个议案,怕在他那里自然容易过些,顾曙似有若无往虞归尘身上掠了过去,就势投向西山那片快要散尽的霞光之上,正想提及后一日的乞巧宴,却听成去非道:
“各州郡每一季呈给大司农的月旦钱谷薄子,你也该看一看,中枢的库存,要心中有数,”说着,有意顿了下,“下头的账未必也就清楚了,你上回提的制课调,我看就可行,你递个折子,陈言其中利弊,把道理讲清楚,上头自会应允。你是度支尚书,岂能只掌军国大计?天下记计账、户籍、公私田宅、租调等事宜,你要多多费心才是。”
顾曙很快听出弦外之音,心底暗叹,笑应道:“有些还真不是我分内之事。”
成去非也自然知道他不想得罪大司农温仪,哼笑一声:“你觉得温大人还能算得清那一笔笔乱账么?”
一时也没定下准头,眼见出了御道,顾曙便换了话题,冲两人笑道:“后日曙在家中恭候二位,请。”
说着三人彼此让礼,各自登车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 1、大公子提及考课法,意在一箭双雕,一为整顿吏治,二为集权于尚书台。他年轻,只靠钟山政变还达不到他父亲的威望程度,毕竟成若敖有赫赫军功在身。眼下几位老臣在,轮不到他来录尚书事,所以他在选人用人上,要想法子加重吏部的权力,而吏部尚书正是虞归尘,虞归尘的父亲又是主持清议的扬州大中正,所以虞仲素不会阻拦,大公子正好利用了此点。
2、顾曙对成去非那番话的解释就是,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毕竟大环境是九品中正制,大公子也没办法撼动,只能最大程度上限制。
3、最后大公子的提议,意在削大司农之权。国家财政管理这一块很庞杂,关系社稷,大司农和度支尚书本并存,但大公子对现任大司农并不满意,认为他不堪胜任,所以要不动声色把大司农的权力转移到顾曙身上,不管是顾曙,还是虞归尘,他们终究是尚书台的官,总长官是成去非这个尚书令。大致就是这么个思路。
给大家解释下,主要想让筒子们知道大公子是如何一步步集权的,在三公和录尚书事之间突围,当然,除此,军国大政此处不表,日后提及,大公子自当超过当初他父亲的威望,实现真正的江左之首。
第112章
殿下对初七赴宴一事格外冷淡, 见她如老僧入定般阖目诵经,成去非潜心静候良久,才看她略无表情道:“近日为恶气所欺,遂致采薪之忧, 恐不能陪你前往。”
“还请公主善保玉体,臣让人为您备些冰镇的糯米酒送来。”成去非点了点头, 稍作打量:她是冰肌玉骨, 自清凉无汗,整个屋子冷幽幽一片, 不知恶气从何而来, 她不肯去, 在意料之中,她是连须臾的功夫都懒得施舍给他们这等俗人, 只可惜成府无玄霜绛雪,自难助她熏梅染柳,成去非起身见礼,默默退了出来。
于是先遣人去顾府送话:初七殿下不能前往, 不过他同去之照旧赴宴。吩咐完了,想到琬宁, 便举步往木叶阁去。
琬宁正因初七临近,不免雀跃, 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要同烟雨说了,可又不知打哪儿起头,一人似喜还忧地望着窗外发呆, 忽见成去非的身影闪进来,自己还没起身,嘴角已忍不住漾了一圈浅笑,等他到了跟前,方攥着帕子见了礼。
她垂首走到外室,亲自置茶,半抬着眼只能瞧见他身上青袍,双手持盏缓缓奉到他面前:“请大公子用茶。”
目遇皆成色,这声音含了花蜜一般,成去非接过来,只轻轻划着茶盖:“我来是告诉你,不能带你去顾府了。”
琬宁闻言脸变得一霎白,惊诧地望着他,成去非垂眸遮袖饮了两口茶,顺势往案几上一放:“殿下倘在,一切自当别论,如今殿下不能去,我只带你,恐有失于礼,”说着见琬宁眼圈红得极快,心底叹气,“届时顾府坐中皆是男子,把你往何处安置?”
虽说时俗对男女大防不似前朝那般看重,但成去非清楚那些子弟在宴席上荒唐起来是何等情景,殿下既不在场,他断不能让她干干净净一个女孩子亲睹不堪。
不过这些不能同她明说,说了她也懂不了,遂道:“是我食言,换个法子补偿你,要不了几日便是中元节,自然就能放河灯,你看如何?”
载船玩月,火烛竟宵,涛生云灭,她不是没有过幻想,但此刻只余委屈失落,便忍着泪默默颔首。她不能怪他,他是在替自己着想,且又提了补偿的法子,她再争,便是无理取闹,真正的白读了圣贤书。
见她什么也没说,乖顺地应下来,成去非心底过意不去,却也只能先这般定下来,想了半晌,方低声道:
“暑气重,那些典籍不急着誊抄,前天给你送的瓷枕用了么?是否能凉爽些?”
琬宁仍是乖顺地应了一声,他发觉她除了脸红爱哭,尤喜低首,在他家中长了几岁,一直都是娇怯身段,连弱柳扶风都不如,以前不觉得有多少不寻常之处,如今再看,竟好似海棠明烛,十分动人。
而他,本是习于冷之人,多这几眼相看,大约也就足矣,一时寻不出正经话要说,抬脚去了。
等到初七这日,顾府照例来催请,不等那繁琐的三请,成去非同去之两人换了常服,脚着更为轻便的步云履,也不乘车,直接步行往顾府去。
阶下早立着顾曙,脸上一层玉白,光彩照人。远远见他们过来,敛了衣裳笑迎上来。
“大公子,请!”顾曙边说边把他二人往里头引,略略朝后闪了一眼,方接着道:“大公子既说殿下无法光临寒舍,子昭便又多请了些子弟,这样也好,大家更自在些。”
日头虽早已隐去,天色微暗,但地上暑气未消,仍往上翻腾扑人脸面,不过进了园子后,一路穿柳过桥,水面清荷入眼,身上便不觉那般燥热了。
园子里婢女皆绾着高髻,鬓上插满鲜花,而梁栋窗壁,柱拱阶砌,皆装成了隔筩,密插各种花枝,仿佛春日还不曾消逝。耳畔已传来幽幽的乐曲,听得不太真切,十分飘渺空灵。
府上会客的地方在碧落轩。起八尺琉璃屏风,以红白罗百匹,扎月宫天河之形。而轩前空地上,凿金做莲花,高约六尺,饰以各种珍宝。只见一座月宫,天河横亘于上,四面悬着灯,却不是琉璃灯,也非绢制,却异常澄明。
这灯确实异常讲究。无论琉璃还是绢纱,蒙着光便要起一层氤氲,不够清透。蜡烛本从江西广信而来,广信皮油造烛声名久远:截苦竹筒两破,水中煮涨,小篾箍定,用鹰嘴铁杓挽油灌入,即成一枝。插心于内,顷刻冻结,捋箍开筒而取之。或削棍为模,裁纸一方,卷于其上而成纸筒,灌入亦成一烛。此烛任置风尘中,无论寒暑,皆不易敝坏。
但当烛蜡千辛万苦,东西横贯江西,来到建康,顾府却失望得很:那烛蜡果然白纯无杂质,形制却粗拙如市井莽夫。
因是以广信苦竹做模子,粗矮敦实,求的是古雅,顾府偏好华丽,喜欢精致。于是,这批烛蜡悉数废掉,重新着人去广信购买乌桕子,再寻觅一块采自广信深山不怕火烧的冷滑小石,一并携回建康,自制烛蜡。
这边蒸、煮、碾、压、去壳,其内完全白仁,与梧桐子无异,再包裹入榨,待榨出水油,十分清亮。那边则有工匠带人做模子,四分长两个半圆柱,合起来只略比筷子粗,脱出的蜡烛形状自然纤巧可爱。最不同寻常的是,每一支烛内都嵌入一株花蕊,如此,烛光一亮,花香飘然而出。
器物越简,气息越纯,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众客已到,见成去非朝这边过来,纷纷起身,彼此让了礼,去之这才瞧见他们纱衣透身,脚底下未着鞋袜,只一双木屐,一时心领神会,却听有人问顾曙:
“怎么不见顾大人和夫人?”
“父亲晌午用了些冰酪,一时不适,不便出来会客,夫人则陪在身侧照料,多有怠慢处,诸位见谅。”顾曙笑言,向众人解释了。
稍顷宴齐,众人更衣入座,正中一几,首座自然是成去非,次座乃虞归尘,他两人素不喜反复谦让,就此入座,顾曙则在主座上陪着,照建康宴请的规矩,菜单曾请成去非过了目,彼时成去非看得眼疼,只说好,顾曙便加上一句:“我哪里善于此道,不过都是照着子昭平日宴会的规格来罢了。”
顾府的庖厨号称“炼珍堂”,由任职四十年的老婢担纲,时人尊其为“膳祖”,炼珍堂里本有役使的婢子百名左右,经筛选只九人得老婢认可,其余人等便遣散,重新买人挑选,几经周章,才定下今日之规模。
待顾府最为出名的九款至味一一摆到眼前,众人这才点头拊掌,有人私声低问,何为九款至味,身旁人便笑道:
“犓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抟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熊蹯之胹,芍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鱠。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飰大歠,如汤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
听得一众子弟只朗声大笑,皆言膳祖实善,再看那最中央却是“七宝羹”,乃顾府顾子昭独创,制驼蹄为羹,一瓯值千金,既见七宝羹,众人这才想起,并未见顾子昭,正欲相问,只见水面绿幢幢的荷叶间,慢慢驶进一艘小船,船上人举一支火捻,朝荷花芯子里一点,亮起一朵荷花。火捻子左右前后点着花芯,左右前后的荷花一朵一朵亮起来,花瓣透明,映出花蕊丝丝。天烟下来,远处的花也亮了,一池星星点点灿比天河。
这边月宫里,渐次上来歌伎,待近些,方看清是顾子昭那十六名胡姬,分位两列,皆身披璎珞,头戴佛冠,赤脚露脐,胸前那一抹雪痕远甚汉人女子,再加之幽蓝双眸,间或一勾,蝶一般魑魅的舞姿,自是众子弟热切眼神中捕捉的尤物。
一具具鲜活妖娆的身体,无须服散,已是秀色可餐。众人兀自凝神注视着那几乎要拗断的蛮腰,和那一双□□天之姿的无瑕软足,却见天宫深处,忽走出一人,水银般的月光泄了满身,来人并未束发,只任由烟发闪烁着森森的光,手持羯鼓,赤足而来,亲自为胡姬们打着拍子。
正是顾子昭,众人便笑道:“十六天魔,原魔王是子昭。”
这边去之虽是第一回见此情状,却亦觉平平,声色之趣,他实麻木。再看看兄长,亦是冷清模样,一舞既终,只见又换了一众妩媚的女孩子过来斟酒。
待行酒到去之处,美人见他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嫣然一笑,便抬起纤纤素手注满了酒盏,捧至其眼前,不料去之只淡淡道:“我不胜酒力,恐不能饮。”
听得美人神情一变,眸中登时爬满惧色,颤音再敬,去之仍不理睬,一侧的虞归尘委婉道:“但啜饮一口罢。”
去之微微一笑:“恐不能勉为其难。”
言罢,就听顾子昭惯有的慵懒嗓音响起:“拉出去砍了吧,没用的东西。”
美人身子一软便瑟瑟趴伏于地,哀哀看着去之,含泪道:“公子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