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成去非却淡淡道:“想吃也忍着吧,我身上没带钱出来。”
随即朝后扭头给赵器打了个眼色,赵器便疾步跟上来,把装河灯的杨木盒子递了过来,成去非示意琬宁:“你拿着它。”
琬宁面上正因他方才的话尴尬不已,恰巧这一举动替她解围,心底暗松一口气,越发觉得这人行事真是让人难以预料。
“大公子,我们要去桃叶渡么?”她跟在他身侧,时不时被人挤碰一下,不知要在这闹市里逛多久才算完。
成去非心思正在眼前一家收菜籽的老板娘身上,并未答话,把缰绳往她手中一放,上前问话去了。琬宁忙一手抱稳了木盒,一手紧紧攥住了缰绳,无奈她手细,觉得那缰绳分外粗糙,一截便能盈掌,她满面忧愁地看着这马,不觉往后掣了掣身子,皱眉细声道:“你别乱跑,我牵不住你的。”
“今年菜籽收成如何?一亩田能产多少斤?”那边成去非正娴熟铲起一捧菜籽来,借着灯光仔细瞧了瞧,旋即错开手指,任凭菜籽哗哗又漏了下去。
老板娘仰面打量他一眼,见他是大家公子样,目中甚有嘲笑之意,不过还是正经答了话:“好了四百斤,歹了便三百,公子是要买还是卖?”
老板娘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却自是干练异常,笑吟吟一壁瞥着成去非,一壁同过往行人搭着话。
“那多少斤可榨一斤油?”成去非避而不答,继续问道,妇人当他是寻自己开心,便搪塞道:“这也是不好说的,要看成色。”
说罢侧身同一农人打扮的过路客谈起生意来,成去非听她脆生生几句便将买卖敲定,心下一时折服,遂仍同琬宁往前走马观花看着。
琬宁自然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只当他向来是那垂绅正笏的股肱耳目,助天子燮理阴阳,这会见他事无巨细,也有受人冷眼的时候,未免觉得有趣。
正偷瞄着他,忽看见前头有人头攒动,聚在一处,不知做些什么,人群中时不时发出些笑声来,忍不住凑近了,踮起脚来张望一番,原是几人在那幕布后操弄着影人,琬宁一时觉得此情此景在哪本书见过,凝神想了片刻,方想起这大约就是关中传来的影子戏,不知何时传到的建康……
“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奈何姗姗其来迟……”琬宁盯着那幕布上的女子剪影,不由念及汉武李夫人的典故来,轻轻念出了这几句。
却莫名觉得酸楚,说不清是为武帝还是为那李夫人,亦或者,两者兼有之。成去非见她喃喃,淡笑道:
“我以为阮姑娘伤春伤别,见此情景,当念屈子《招魂》,原是想起了倾国倾城歌。”
琬宁脸一红,垂首道:“我见那女子人影,便自然想起术士为武帝招李夫人之魂旧事。”
成去非似是不屑,冷冷瞧了一眼那边的影子戏,道:“《汉书》里头这一段记得莫名,实不能让人信服。”
琬宁脑中略略一转,问道:“李延年性知音,善歌舞那段么?”
“书果真都记在脑子里,”成去非似笑非笑看着她,“来,猜猜我为何说此段记得莫名,你倘解释得对,我便重赏你可好?”
他依旧目光沉沉,琬宁难辨他心意,不敢轻言,成去非似乎看出她顾虑所在,牵过她手继续往前徐步走着,待挤过这阵人流,方松开手道:
“许你卖弄回聪明。”
这哪里像是好话,琬宁只搂紧了木盒,一言不发。
他忽笑道:“你是不是怕我的薪俸赏不了你什么贵重东西,的确是,金银珠玉,我确实赏不起阮姑娘,不过,伊人不凡,也看不上这些东西罢?”
这句溢美之词,本该让人极为受用的,但自他口中说出,想必也难能真是这个意思,琬宁惊奇他这会调侃她起兴,心想怕是这市井热闹,也自引他些轻松兴致。
“你不是一直盼着我能待你青眼有加么?机会来了,人便要学会抓住,我知道你想的出,何必瞒着?”成去非轻轻笑着,见她仍不作声,想必多半还是因为脸皮薄,受不住他这般激将。
夜风习习,不觉两人已穿过闹市,行人稍少,成去非忽想到一句俗语来,哼笑一声:“你说还是不说?放心,定不会教你媚眼抛给了瞎子。”
琬宁不意他竟说出一句粗话来,面上红得更厉害,侧眸看着他,似怒还嗔道:“大公子,您……”却也不知如何说他,成去非敛色目光幽深,“怎么,我只能阳春白雪么?”
这让人无从接话,琬宁四顾看了,一时无奈,只在心底默念:您想听,我说便是了。
“《汉书》里说,李延年起舞献‘北方有佳人’一曲于武帝,武帝称其‘善’,李夫人遂得宠幸。而《诗》有云: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可见倾城并不是用来赞美女子的,武帝时诏书常引毛诗原文,且有汉一代,世人喜唱诗,哪有夸人用‘倾城’的呢?武帝更不能叹曰‘善’,垂髫幼儿尚不学诗无以言,何况帝王?大公子言《汉书》此段不能让人信服,说的是这个么?”
她轻声细语的,唯恐惊动了天上月一般,成去非目中掠过一丝赞赏之意,并不做点评,仍继续问:“那你说为何班固记如此一笔?”
琬宁缓缓摇首:“这个,我实不知,大公子知道么?”她不禁望了望他,成去非则仰面看那月华如练,道:“我也不知,许是留后人一缕遐思。”
说罢问她:“你该走累了,我扶你上马?”
琬宁却低声道:“我方才说对了么?”
成去非纵身上马,弯腰伸手猛然把她提了上来,琬宁骤落他怀间,只觉他鼻息沉沉扫了过来,连带着那股温热的气息,他低声附在她耳畔道:“堪比解语花。”
说着扯紧了缰绳,低斥一声,策马朝青溪方向去了。
琬宁被他环在臂弯之间,耳畔生风,心底乱跳,因是侧着身子坐于马上,又担心木盒滑落,两手只能牢牢抓紧了他衣襟,脑中尽盼着这马儿就此奔跑下去,好教她同他就这样长相守着。
很快,琬宁认出眼前并不是桃叶渡,这里几无人迹,下马后隐约听见河水潺潺声,但见长草摇曳间萤光点点,江南之萤,始于夏,而初秋犹盛,于草间突起,其光如豆火,低飞五六尺,闪烁数下,忽然不见,倍增鬼趣。再往前走几步,水天缥缈之下,有一大片芦洲,芦洲后面则是远山的烟影。
琬宁微觉寒意,不禁小声道:“大公子白龙鱼服,倘遇歹人,何以处之?”
成去非只把她手中木盒接过来,取出河灯,一壁从袖间拿了火折子,一壁淡淡道:“杀了他。”
听得琬宁面色一变,心下却不解:“为何不去桃叶渡?百姓多喜在那放河灯。”
成去非听她这么问,便不急着点河灯,伸手在她唇间揉了几下,有意放低了声音:“这里不好么?月烟风高,人烟俱无,方便行些暗事……”
琬宁懵懂不知他话里深意,兀自苦苦思索他这是欲行何事,成去非一笑,腾出一只手顺着她光滑的脸颊往下摩挲滑去,停在锁骨那打了个圈:“你以为我带你出来是做什么的?”
四下月影浮动,遥遥听见几声隐约犬吠,琬宁身子一僵,似是明白了他所言“暗事”,小脸霎时变得雪白:“您,您要在这里……”一语未了,只觉眼前一亮,原是成去非已抽回手用火折子点了河灯,神情仍是冷冷淡淡的:
“在这里放河灯。”
说着示意她蹲下来,给她一盏,自己留了一盏。琬宁被他弄得心神大乱,捂着胸口稍稍舒气,等回过神来,才把那袖间的两片叠放好的纸条掏了出来,置于灯内两边,正欲伸手推送走,被成去非拦了一道:
“能告诉我写的何字么?”
琬宁眉间一黯,眼窝发酸:“我祖父的名讳。”
“另一份呢?”他一下便问准要害,琬宁心慌,忙遮掩道:“也是阮家亲人名讳。”
成去非淡淡反问:“是么?”
琬宁避开他直透人心的目光,轻“嗯”了一声,忽听他道:“我以为一追思亡人,二祈福眼前人,是我想错了么?”
不知为何,他这么冷冷清清一句话,却勾得自己深怅忧悲,不觉眼角湿润,低语道:“我会大公子祈福的。”
刚说完,只觉眼前一暗,亮光消失,自己已被成去非揽入怀中,听他压低了声音,满是警觉之意:“不要出声。”
第119章
琬宁整张脸没在他怀中, 听出话里蹊跷,只当是她自己一张乌鸦嘴,应了方才那句“白龙鱼服”,暗自懊悔, 一只手不觉向成去非腰间滑去,想贴他近些, 不成想她刚微微一动身子, 重心不稳,情急之下那只手竟朝他腹底摁了下去, 成去非倏然一惊, 抬首便瞪她, 琬宁不用看,也能察觉出一道凌厉的目光投了过来, 一时又不敢出声,只咬牙憋着一口气。
却忽听两声婴儿般的啼鸣细细传过来,恍惚间竟像那夜猫呜咽,成去非拨开近处草丛, 借着月色,朦胧间可见两个身影叠加交错, 再定睛看了,原是并肩而行, 看身形,像是女子,半边身子没在长草之中, 一人似怀抱婴孩,一人挑了盏昏黄灯火,透过草丛忽隐忽现。
这便奇了,此处人迹罕至,她两个弱女子不像是来放河灯的,走这夜路都不怕的么?成去非沉沉想着,朝琬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自己悠着起了身,朝那两人靠近了几步。
只见那两人在河边站定,一人仍持灯立着,另一人弯腰蹲了下来,似低声呢喃着什么,因夏风刮得蒹葭作响,又有些距离,成去非只能听见隐约人声,说的什么全然不知,等到那婴儿骤然发出几声清亮的啼哭声来,他方知自己判断未错,静候了片刻,只见蹲着那一人手底好似往河中置放了一团东西,她半个身子挡着,看不真切,依旧有不住的窃窃私语顺风而来,那女子身形一直维持着往水中下压得动作,成去非忽意识到了什么,疾步跨了出来,径直朝那两人走去。
还是挑灯这人看到了成去非不知从哪遽然冒出,吓得把那灯就势一丢,扯起蹲在地上的女子连连惊呼:“快走!快走!有人!”
那女子面上却麻木许多,只道:“我还没给我儿放一盏河灯……”
话说间,成去非已到眼前,俯身先捡了灯,拿火折子重新给点亮,扬高几分,打量她二人几眼,先前持灯的年长些,而这另一个则双十年华模样。持灯者,眼中满是戒备,那一个则有丝恍惚,成去非留意到两人怀中皆无婴孩,再看那一方水面,烟黝黝映着月光,什么都看不出来。
身后琬宁见他往这边去了,犹豫了下,还是默默跟上前来,方才一阵乱动,帽冠早不知何时掉的,一头乌泱泱的发就此垂下,光线暗,不易寻,琬宁也就作罢。这妇人本还在惊慌之中,眼尖瞧见琬宁,心下一松,直抚胸口,不由脱口而出:“吓死了,原来是对野鸳鸯……”
这句落入琬宁耳中,面上一臊,虽是头一回听,可总觉“鸳鸯”前头加一“野”字便走了味,哪里不对,她说不清,悄悄立在成去非身后也暗自觑了一眼这两妇人。
成去非自不能跟这妇人见识,只看向年轻妇人,问道:“这位娘子,你怀中抱着的婴孩哪里去了?”
“什么婴孩!哪里有婴孩!”年长的这位妇人反应甚捷,立刻抢白截了他的话,成去非疑心她二人别是作奸犯科,与人结仇,害人子嗣,遂冷哼一声:“方才不是婴孩啼哭?”
这妇人只当他两人在这里野合,早鄙夷了一番,心底不似先前畏惧:“这荒野四下的,指不定你听见了什么,”
说着忽“咦”了声,指着琬宁道:“该不是你俩人想孩子想疯了,你想要孩子,让你后头那位生一个便是!”
琬宁听了这话,简直没脸见人,堪堪拿帕子半掩了面,红着脸不作声。
到底是无赖妇人,几句下来便渐露泼皮一面,成去非懒得和她周旋,兀自朝那水域近了近身,冷眼看着她二人道:“那婴孩被你们溺毙于河中了,是不是?”
这妇人面上一惊,却仍勉强支撑:“你莫要……莫要含血喷人!”
“是,我把他溺死在这河中了。”那一直没言语的年轻妇人忽然承认,面上仍是木木的,“姊姊,既被他看了去,由着他去官府告状,横竖不止我一个。”
她镇定异常,自怀间又掏出一盏河灯,捧到成去非跟前:“这位公子,能借你火折子一用吗?”
“你得先告诉我,为何要溺毙那婴孩?”成去非讶异她这般从容,似是做惯了此类事一样,如此,才更让人心生寒意。
她斜瞥一眼成去非,无谓道:“我能有什么法子,该折腾的都折腾了,这块肉硬是不肯掉,只得生下来。”
这一番话才叫成去非真的错愕怔住,反问道:“是你自己的孩子?”
妇人点点头。
“虎毒尚不食子,你缘何做出此等狠心之事?”成去非幽幽盯着她,心底确实不解。
“公子不闻添丁钱?”她略一嘲弄打量了成去非,“公子怕是没娶过妻生过子吧?”
“生一儿,要纳百万添丁钱,小民家贫,无以输官,不溺死他,我家便都要跟着饿死,”她照旧面色不改,说的极为寻常,“公子想告就告,这方圆百里,溺死孩子的不止我一个,官家虽下了禁令,可家贫者实在拿不出钱来,能怎么办,还不是得弄死完事。”
一席轻飘飘的言辞,听得成去非大伏天里心寒齿冷,默默替她点了河灯,目送她往河岸边走去,妇人一壁俯下身子,一壁轻念道:“愿我儿来生投胎到好人家,荣华富贵享不尽……”
她话中并无多少感情而言,不过例行公事般,河灯顺水而去,这些话也顺风飘散于水面,不知所终。
“公子要押我们去官府吗?”她折过身,望向成去非,成去非默然不语,听她又道:“公子要是肯发善心,我们自当感激不尽。”
成去非摆了摆手:“你们走吧。”
这二人见他既好说话,便道了谢,经琬宁身畔时,这年轻妇人忽道:“公子带这位小娘子……倘是怀了孩子,可得想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