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先是惊愕,不免丧气,纷纷掏钱往几上一扔,皆愤愤不平道:“这般玩乐一点意思也不能得了!”
此人笑嘻嘻一把揽过散落的钱财,正欲再夸口,忽瞥见赵器,一时觉得面熟,却又想不起是哪个,朝众人打了个眼色,这些人窸窸窣窣回身,不知是哪个竟认出了赵器,扯了扯这人衣袖,小声提醒一句,吓得这人面色一瞬变得惨白,反剪着手把那些钱往后推了去,才上前谄着笑问:
“不知阁下此时来府衙有何事?大人们早已散值了。”
秋分后,自中枢到各有司,皆于申初时刻便散值,这人刻意提及,赵器瞥他一眼,并不理会,只问:“史大人回家了?”
人群中便有人抢言:“史大人甚少回府衙,来去匆匆,这些日子忙于疏通淤河,属下并不知大人此刻身在何处。”
说完旁侧即刻有人踩这人一脚,一副就你嘴快的神情,说话这人醒悟过来,后悔不已,垂首避开赵器的目光,一时四下里除了外头风雨声什么也听不到,赵器倒无难为他们的意思,散值后无聊消遣,他不是不能理解。
既然问不出什么,赵器只得折身出来,跟成去非回话:“大公子,史大人不在里头,他们也不知史大人人去了哪里。”
茫茫雨幕,就是负责赈灾的尚书郎李涛业已归家,上工的百姓亦不见踪影,赵器犹疑道:“史大人会不会回家了?”
正说着,只见前头一团水汽中忽冲过来两个人影,这两人没留意此间情况,一面摘了箬笠,一面解掉蓑衣,兀自抖了几下,彼此相视朗声笑起来,一个道:“史兄堪比落汤螃蟹!”史青也不恼,立刻针锋相对回道:
“那严兄方才跑那般急,捧头鼠窜而已!”
言笑间,脚下已经积了一滩水,赵器见这两人竟光着脚丫子,边说就要往府衙里走,遂轻咳示意:“史大人!”
史青这才看到赵器,微微一愣,等瞧见成去非现身,忙拱手道:“下官失仪。”他身旁的副官并不认得成去非,见史青如此,也随即跟着见了礼。
成去非摆手:“两位不必多礼。”
“请尚书令进去说话,”史青见成去非半边身子都已被雨沾湿,连忙往里引,这边赵器已撑开了伞,一行人遂往史青办公的屋子里去了。
此间陈设极为简单,案几上不过些笔砚文具,西墙设有一榻,却堆满了各类舆图,几页朱窗仍洞开着,那位严姓副官见状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去关窗,嘴中抱怨道:“定是这邪风给刮开了!”
说着转身去那些资料舆图,仔细了,确定并未洇湿才长长舒了口气,不意迎上成去非投来的目光,微觉尴尬,便退至一侧整理东西去了。
“今日忽就落了这场急雨,我来看看李涛事情办得如何,顺道来你这里也问问进展。”成去非话刚说完,发觉这两人身上早是湿透的,遂道:“两位还是先换衣裳。”
史青两人忙同声辞了,成去非却往外头走了几步,头也不回道:“两位倘是着寒病倒,谁来急人之困?朝廷还等着你们拔丁抽楔,换了吧!”
看推辞不过,两人把平时小憩时权作铺盖之用的旧衣换了,窸窣一阵,史青方道:“请尚书令大人移步。”
成去非踱步而回,等史青铺好了舆图,又挪过一盏烛火,他便近身稍稍往前倾了倾身子,听史青道:
“受宁镇山脉阻挡,自古以来,淮河到石头城便要绕城折向西北入大江,”说到这,史青忽露出一抹愁色,“上回下官跟尚书令说,堵不如疏,确是治水的圭皋,可淮水入江,建康这个地形,真的要让死水害河河宴水清,并非易事,自淮水源头算起,这一路到入江,每一段具体形势不一,实难统一规划。”
话里似有畏难之意,成去非明白他这是遇到了难题,遂笑道:“人常说,虱多不痒,即是如此,一样样来,分段而治。”
史青不觉间摇首,叹道:“建康水利之事,并不是一开始就艰难至此,多因之前有司方法不当,天灾兼**,事态才到今日模样。”
各有司大致是什么情形,成去非大约也猜得到,听出他话中委婉的意味,接言道:“涓涓不壅,终为江河;绵绵不绝,或成网罗;毫末不札,将寻斧柯,古人所见远矣,史大人尽力而为吧!”
说着目光仍落回几案,手指微微一点:“这‘人字形’分水堰怎么说?”
史青讶然,忙解释道:“尚书令好眼力,这一段,秋冬季节水位不足以支撑桃叶渡东侧百姓灌溉,所以,在此立分水堰,一来要保证秋冬缺雨之季至少有一半水进入东侧,二来还得防止春夏两季河水都能走西渠被排解自其他支流中分散洪水压力。”
“建康这些年气候反复无定,很难捉摸,近三年的海水倒灌,皆发于秋季,”成去非顿了顿,外头如晦风雨,听得人心头一阵惆怅,天,是任何人都管不了的,这一点,纵然他愿朝乾夕惕,纵然他愿坐以待旦,但老天爷要下雨,要刮风,他一个凡人确实毫无办法。
“这事是你专长,我不宜过多干涉信口开河,有何需要,你尽管提出来。”成去非看图上稀稀疏疏落了几处墨点,皆是标记,不料史青忽道:
“下官听闻朝廷如今物力维艰……”
官仓的案子他亦有所耳闻,治水也不过和天下诸事一个道理,要钱要人,岂不知这两样却是最难的。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不问政事许久,竟也觉得朝廷到了纳履踵决的田地?成去非心底喟叹,并不肯正面回答他,只道,“你这本就是钻山塞海的事,不要顾虑其他,只管去做,做成了,利在千秋,望史大人尽心。”
史青闻言,心头百感交集,揉了揉被雨水浸到发酸的双眼,方郑重点了点头,两人言谈间,不觉天色越发晦暗,早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史青正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一句,成去非似已看出他所虑,遂振袖而起:“不早了,两位也早些回家。”
一路相送出来,史青才想起一事,惭愧道:“尚书令来这半日,下官竟连杯热茶都忘给上了……”他是来都水台不久,底下人做事散漫惯了,后院一众人只顾玩乐,小厮们也跟着起哄看热闹,前头竟无人来伺候,也是奇事。成去非虽不以为意,却还是说了几句:“这些人惯不得,你整日奔波在外,疏于立威,也不是好事,还是多留意下。”
说着上了马车,等赵器坐定,方掀帘子问:“你进来时,那些人在做什么?”
赵器扯了扯缰绳,回首道:“聚在一处掷色子。”
成去非不语,沉默有时才道:“荆州许侃治下严明,建康焉能不惧他?”
这句话倒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赵器无言以对,正要扬鞭走人,却听成去非又道:“等天放晴,你去趟建康县,看看那件事到底怎么了。”
赵器应声,心底很想问一问官仓的案子到底如何了,中领军又到底如何,东府的夫人据闻就此病倒,可今日见大公子自台阁出,似无任何异样,实在摸不清现今情况,只得朝马背上一抽,车子终驶进这一片苍茫秋雨之中。
第149章
整个村子都是空的。
赵器四下茫然地伫立于村头的枯槐下,思索良久, 也没有半点头绪, 这里是离建康县最近的一处村落, 平日里牛羊往来,炊烟袅袅,黎民安居乐业的光景,忽就风卷残云似的凭空消失,也太离谱。
待仔细溜达一圈, 除了水磨等实在难以移动的物件, 其余各色杂物似乎都被带走,饶是赵器这样身轻力壮的壮年男子, 平日因受大公子的教化, 断不信鬼神一类狂言乱语,此刻身处空荡荡的村落,四周唯有风声掠耳,枝头上干枯的叶子哗啦啦作响,不时有不知名的鸟在头顶盘旋大叫,硬是让赵器生出几分不寒而栗的心情来, 遂折身疾步上了马, 马蹄甩起一阵风尘, 很快就出了这一带。
临近的村子逮着人问了遍,竟也毫不知情。虽未近至邻村相望,鸡犬相闻,但总归不算远, 阡陌交通,一个村子忽发生如此变故,怎会一点动静都不知呢?赵器悻悻而出,顺了顺骏马鬃毛,皱眉环视一番,只得翻身蹬马,途经府衙时,以他的身份,不好白眉赤眼的进去相问,愣怔片刻,仍是先回了乌衣巷。
府前,正有几人各自抱着菊拾级而上,赵器撩袍过来,拉住其中一人问:“可是虞公子让送来的?”
这人忙答道:“正是,已送进去一拨。”
赵器听了会心一笑,大公子难得跟人家讨要东西,更何况这回是朝虞公子要的,不是说几盆的事?这么看来,虞公子真是大方手,怕是把虞府一半菊园都要挪到成家来了。
正要抬脚进去,就听后头一声:“哎!哎!”回首一看,却是桑榆,肩头扛着两匹布,这架势,赵器哭笑不得看着她,走到她跟前,抱肩歪头把她打量了个遍:“抱怀里不成吗?桑榆,我也是有名有姓的,哎什么哎!”
桑榆噗嗤一笑:“我这是急的,还望大人不跟我计较!”
“罢了罢了,我可不是什么大人,你这是……”赵器大概猜出她这番心意,不免觉得可笑,桑榆却正色回道:“我听吴大人说,官仓的案子结了!朝廷很快就能给闵大人平反,我就说,闵大人是冤枉的……”
“桑榆!”赵器冷不丁听她提此案,厉色打断了她,“案子既结了,就不要再提,你是不是想见大公子?”
桑榆本想解释,赵器连珠炮地已经续上了:“我知道你是沉冤得雪,心里指不定怎么痛快,就想着来谢恩,回去吧,大公子用不着你来谢,还有你这是自己纺的布?”
目光落在那两匹布上,桑榆一时忘了先前的话头,忙把布匹拿给他看:“我第一回见大公子的时候,大公子夸我这手艺好,我寻思着说不定他就喜欢这……”
“拿回去吧,你如今跟着吴公子穆先生,不想着给两位主人,倒跑乌衣巷来,成府不缺你……”赵器话没说完,见桑榆忽气鼓鼓瞪着自己,一把扯过布匹:“又不是给你的,大公子都还没说嫌弃,你嫌弃也没用!”
赵器无法,只好劝道:“倒不是这个意思,这两匹布怕你织得不易,体谅你的意思,我看你也难能懂。”说罢微微叹气,她这样的草民,还真是难缠。
“前一阵给先皇帝修陵,朝廷征了我家牛车,得了一千文,一千文能顶许多事,大人你就替大公子收着嘛!”桑榆登时换了好脸色,这般快,多少有些虚假,赵器见她甜甜叫起人来,这才想起正事还等着自己,无奈接了过来,朝她摆摆手道:“我不敢替大公子谢你,回头大公子骂我,我还得代人受过,赶紧回去吧!”
东西既送出了手,桑榆欢天喜地去了,赵器望着她远去的一袭身影,忽生出几分感触,就是这样的小姑娘家亦懂恩怨分明……
“这是怎么回事?”福伯何时走到身旁的,赵器不知,闻声回首道:“福伯看到了罢?那姑娘看样子恨不能衔草结环报大公子之恩,可惜她不知,这是捅破了天,漏了的,都得咱们大公子接着受着。”
福伯一时无言,东府的事,早传至众人耳目,但府里不敢妄议,虽有常人疑虑不解之情,却更愿笃信大公子做事自有其道理,任谁也不愿过分揣度自家主人,即便有错,那定是他人错在先,就是东府,固然是骨肉至亲,但倘不是铸下大错,大公子焉会如此行事?这般想,众人心头释然,无非多担忧一层,便是东府就此心怀芥蒂,于大公子总不是件好事。
等赵器抱着那两匹布来书房时,正迎上成去非出来,忙上前解释道:“方才桑榆来了,硬塞给我这东西……”
成去非竟伸手摸了两把,略略点头:“她一片好意,拒绝太过反倒伤她心,定是子炽跟她提及了官仓的案子。”
赵器听言,有意错开这事,只道:“她说了,上回修帝陵,得了一千文钱,言外之意,就是怕您觉得她……”
“她是这么说的?你没听错?”成去非忽反问道,赵器见他眼中烁烁,脑中略略一转,这话很寻常,并无不妥之处,遂小心答道:“是这几句,小人没听错。”
气氛陡然就一变,赵器顿了片刻,换言道:“小人这一趟,有负大公子所托,没找到那户人家,说也奇怪,上回小人打听,也亲自去了,一切很是平常,今日再去,一个人影也没了,问邻村的百姓,一无所得,小人只好回来了。”
成去非眼波横至一旁凤尾上,微微蹙了蹙眉,并未说什么,只吩咐:“你去趟廷尉署,让吴大人遣人去建康县府衙,问上个月初七当日夫妻击鼓之事,看他们如何应对。”
正说着,外面来了小厮,垂首见礼道:“大公子,花都先摆檐廊下头了。”
成去非应了声,踱步朝外一面走,一面交待赵器:“此事务必要弄清,那一村子的人到底哪里去了,尤其是那对夫妻。”
这其中就是赵器亦不难理解,建康府衙是断不了此案的,照理说不该压下来,该交由中枢廷尉才对,把包袱甩给廷尉,何乐而不为呢?可事情的蹊跷处也在于此了,算算也好些日子过去,廷尉那边并不知情,可见底下没报。不过官仓的案子方得落幕,众目具瞻,大公子这是不可或缓,铁心铁意要再添一把火?赵器迟疑望向他,见他出了园子便往木叶阁走,忙避开离去。
琬宁自上回事毕,一连几日恹恹无力,又恰逢风雨飘摇,夜间难能成眠,直到昨晚才得朦胧睡意,不到四更天,却兀自惊醒,心悸不止,淌了满背的虚汗,自己摸索着起身换了小衣,忽忆起那一回自己染病,便是被他搂在怀间,半夜辗转间也是一身的淋漓汗意,他当真睡的警觉,在锦被间为自己褪掉小衣的刹那,她唯有把脸再埋得深些方能好受些。
如此数回,醒了睡,睡了醒,她以为还是夜间,不知怎的就有了错觉,喃喃问道:“是杜鹃在叫么?”
她这是睡昏了头,一时无人答话只因成去非已抬脚而入,四儿早见礼退了出去。琬宁脑中此刻沉沉冒上残句:杜鹃也报春消息。眼前便闪现斜照深深,孤馆春寒,没来由的愁绪水一样漫上来。
外头忽有一个声音低低笑道:“戒惰者,需从不宴起为始,你这睡得日夜颠倒,实在有负家风。”
尚未清醒,琬宁已听出是何人,骤然睁开眼,勉强挂好帐幕,低首瞥见自己衣衫凌乱,忙又放下,轻声道:“我不曾梳云掠月,请大公子不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