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河东舍粥的都是民间义举,对此,朝廷应予以褒奖。
四殿下一进城就要看粮仓,贾大人愣了愣,有些着慌。那他精心准备的美酒佳肴,歌女舞姬,可就派不上用场了。不对,是应该赶紧撤掉。这四殿下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表面上是心系灾民的模样。他这般傻不愣登地接风洗尘,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真可惜了,这还是他厚着脸皮问夫人讨来的银钱,恐怕都要打水漂了。
想到这里,贾大人不由地一阵肉疼。他打起精神,连忙领着钦差大人们去看粮仓:“殿下,这封条还没揭呢。”
他神情忐忑,心里却极有底气。他在任当中,可没私自挪过官粮,仓库里头,堆得满满的,堪称当朝楷模,官员典范。
然而四殿下秦珩只淡淡地瞧了一眼:“那就揭吧。”
她此次是钦差大臣,有圣旨在手,又是皇子之尊。在场诸人无不以她马首是瞻。
四皇子一声令下,当即有人揭了封条,让门大开。
贾大人嘿嘿一笑:“殿下请。”
秦珩点一点头,随其入内。许是久不见阳光,这里有一股轻微的霉味。她下意识皱眉,听那贾大人道:“殿下,这仓库可是堆得满满的。没有朝廷的诏令,下官可是从来都没……”
他说这话时略带得意,秦珩莫名反感。她咳了一声,打断贾大人的话:“既然是满的,那就拿去赈灾吧。”
“……啊,是。”贾大人的话戛然而止。
随行的杜侍郎扬声道:“开仓——”
这一声高扬悠长,伴随着他的声音,一袋袋粮食被抬了出去。
贾大人指挥着众人搬运粮食,杜侍郎在一旁监督,而秦珩则被请到外边休息。
许是袋子的时间久了,有的竟然有破损,零星的麦粒掉落在地上。
秦珩弯腰捡了一粒,她也看不出好坏,只看这麦粒颇为饱满,想来不算下乘。
孙大人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放心,粮都是好粮。只是这个贾四张,太胆小了些。”
秦珩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与其保持距离,呆呆地问道:“孙大人为什么这么说?”
孙大人神秘一笑,眉目间染上几分得色:“殿下有所不知。贾四张此人,出身乡野,没什么见识,也算有几分才学,可惜注定做不了能臣。他胆子太小,凡事必先向朝廷请示。像河东干旱一事,说起来不算太严重。若换了别人,恐怕为了政绩,隐而不报。可他不行,他不但报,还要报的严重些。恨不得早点引起朝廷重视,早点解决才好……”
秦珩垂眸,面无表情听着,心里着实诧异。孙大人说的,跟她看到的不大一样呢。不过她进城之前也看到了,河东的旱情,确实不像奏折上说的,那般严重。
奏折上说河东“土地龟裂,寸草不生,百姓唯等死矣”,这说辞太夸张了。
据她所知,河东今岁大旱,颗粒无收不假,但是数日前刚下了一场大雨,干涸的河道有了水,再种新的庄稼是没问题的。百姓吃不上饭,不仅仅是因为今年的大旱。去年初夏一场冰雹,折损了不少庄稼,导致民无余粮,今年又无新麦,加重了灾情。
当务之急是开仓放粮,为避免这样的情况再次发生,需以工代赈,兴修水利。毕竟靠天吃饭,风险太大。
四皇子代表皇帝来慰问灾民,并亲自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河东百姓闻讯而至。
秦珩按着往日章程行事,分毫无错。发放粮食时,杜侍郎等人就在一旁盯着。
发粮是一项不小的工程,当天并未进行完。夜里秦珩等人下榻贾四张的官邸。
贾大人这回的接风宴不敢大办,只教人备了些寻常的酒菜,来招待钦差大臣,至于歌姬舞女之流,更是一个也不敢叫。
——从四殿下一进城就去看粮,且先前对河东已有了解,他差不多就能看出来了,四殿下不爱那些虚的。所以他不能招待得太隆重了,越简单越好。
四殿下心系灾民,他也得投其所好啊。
今日席上除了京城来的四皇弟和孙杜两位大人以及贾四张,还有当地的乡绅。
据贾大人介绍,那两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都是这次主动舍粥的富户。
秦珩站起身来,冲其点头致意,口中说道:“此事我必回禀父皇,重重嘉赏。”
对于这样的富户,本就应该大加赞赏,引人争相效仿才是。
她说这话时,依然没什么表情,有些呆气。但是孙大人听后,已经觉得惊喜万分了。还好,这些场面话,四殿下竟也能说得,而且没什么差错,不需要他再费心补救。
说起来,四殿下真是运气好,第一次出京办差去赈灾,人还未到,雨就到了。放粮时也没有意外,一切顺遂。
看来四殿下这回的差事肯定会办得很漂亮,回京以后,少不了皇上的奖赏了。
想到这里,孙大人心情极佳,端着酒杯,猛饮一大杯。虽没捞着油水,不过也能沾点光。——要知道,他原本以为四殿下办差,多半是要办砸的。没想到四殿下照章行事,竟也能顺顺利利。真是老天保佑啊。
蒙四殿下夸奖,两个老者忙回礼,口中尽是谦辞。
秦珩轻声道:“我今日身子不大爽利,就以茶代酒,敬两位一杯。”
家中囤有粮食,没在旱灾时哄抬粮价,而是设粥棚免费施粥,称得上仁善了。
她这话一出口,孙大人手里的杯子抖了一抖。四殿下,其实你不敬酒也可以的,以茶代酒,埋汰谁呢?
不过那两个老者并无不满,相反他们神色激动,满饮一杯。
考虑到四殿下一行人车马劳顿,这顿饭很快就结束了。
秦珩终于有机会好好沐浴了。
但是让贾大人不解的是,他派去伺候四殿下的婢女全被退了回来。他一琢磨,心想,要么是四殿下习惯了宫人的伺候,他府里的人在四殿下眼里都是烧火丫头一般。——殿下看不上。要么,就是四殿下疑心他派的人有其他心思了。
这可真是冤枉。他挥了挥手,令婢女退下。既然四殿下不愿意,那就算了。从宴席上的表现来看,四殿下大约是有些呆的,他的心思,不能以常人的心思来推测。
罢了罢了,不想了,不想了。
秦珩自行沐浴,浑身舒泰。官邸侍卫不少,且周成就宿在她隔壁。这一夜,她睡得极为踏实。
次日醒来后,她继续监督发放粮食。如此连续三日。
此次同她一起前来的杜侍郎和她一样在工部任职,但是与她不一样的是,杜侍郎很有本事。他才二十来岁,胸有丘壑。刚发完粮,就要拉着秦珩一起去城外看田。他要找合适的位置,教人掘井。
他对秦珩道:“四殿下,下官翻阅典籍,发现河东一带,过去一百年内,曾有过三次旱灾,不算少啦。”
秦珩点头附和:“是,不算少啦。”
“所以,必须要兴修水利。”杜侍郎神情严肃。
秦珩点头:“是,要兴修水利。”父皇也说了,兴修水利,以工代赈,没问题。
“下官经过勘探,已经找到几处,适宜掘井,专门用于灌溉庄稼。”
秦珩继续点头:“那很好啊。”对杜侍郎的本事,她一向是很信服的。她在工部时,见识过这位杜侍郎的手段。她想不明白,同样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怎么杜侍郎会有那么多奇巧技艺。
得到称赞,杜侍郎兴致更高。他在城外左走走,右转转,蹲在地上,研究了半天,大致划个范围,要人往下挖。
因为参与掘井可以拿到相应的粮食,是以众人热情高涨,虽然对这个京城来的年轻大官儿不大信任,但是一时之间还是锄头齐飞。
然而,让人惊讶的是,向下挖了数日以后,还真有水汩汩而出。
“水!出水了!真的出水了!”
秦珩正与杜侍郎一道看人挖井,听闻此话,又惊又喜:“出水了!”
杜侍郎面带得色,口中却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既是打井,自然是会出水的。不出水,算什么井?”
挖井的老百姓皆敬佩不已。须知,他们也曾一起挖井,可惜成功的次数极少,多是哑井。这位杜大人竟然一次就中,真是厉害。
秦珩看着杜侍郎,笑道:“杜大人真厉害。”
“哪里哪里,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杜侍郎摆了摆手,“一口井怎么够?若要免除旱灾,一口井可是远远不够的。”
秦珩轻轻一揖:“那就有劳杜大人了。”
“子清。”杜侍郎一脸严肃。
“什么?”秦珩没听清楚。
杜侍郎道:“下官是说,下官字子清。殿下可以不用那么生疏。”
“哦。”秦珩一愣之后,从善如流,“子清。”
她想,她这次赈灾,带着杜侍郎,算是带对了。
见四殿下这几日常到城外去,贾大人心中不安。夜里,他估摸着时间,在四殿下尚未安寝时,小心翼翼去求见。
秦珩心中一凛,命他进来。
贾大人低眉垂目,用眼角的余光环视四周。
“有事?”
“是有些事。”贾大人嘿嘿一笑,先夸赞了几句四殿下的行为,末了,又道:“殿下每日到城外,还是多带些侍卫吧,也别走太远了。”
秦珩不解:“贾大人何出此言?”
贾大人忙道:“殿下有所不知,距此地向东数十里,有个虎脊山。山里头聚集了一些歹人,为非作歹。殿下金尊玉贵的,何必……”
秦珩板了脸,冷声道:“你是说,山上有流寇?”
“……是,是一些强盗。”
秦珩肃然道:“既是知道有强盗,为何不上奏朝廷,派兵围剿?”
她这般说着,心里头却不由地动了其他的念头。
贾大人暗暗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他没上奏朝廷,也不能怪他。那虎脊山不在他辖内,也轮不到他管。他这不是多事是什么?然而如今四殿下喝问,他又不能这般回答,只能说道:“因为,因为他们虽然作恶,打劫来往商旅,可也没伤过几条人命……”
他暗暗算了算,大概有个三四条吧?他也不是很清楚。
四殿下久久不语。这沉默让他有点害怕,以他的经验,老实人发怒是很吓人的,身份尊贵的老实人发怒,会更可怕。
他悄悄抬起头,看四殿下神情怔忪,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暗暗叹了口气,有些后悔自己多话。四殿下到城外看人掘井,怎么着也不会跑到百十里外啊。而且,四殿下毕竟是皇子,身边高手如云。若真碰上那群强人,也是那些强人倒霉。
但是白龙鱼服,到底还是危险啊。所以他让四殿下出行多带侍卫,尽量远离虎脊山,并没有什么不对啊。
第37章 殒命
“殿下?”
“啊?”秦珩似是刚回过神, 自言自语, “怪不得,我听人说虎脊山有猛虎,还以为是真猛虎……”
“殿下, 猛虎可怕, 强人更可怕啊。”贾大人小声道,似乎觉得这话有损于他朝廷命官的形象,他又续道, “过往的商客, 折损在他们手里的可有不少呢。”
不是他胆小, 是那群人穷凶极恶。
秦珩心中不快, 还是那句话, 既然那群匪徒伤了不少人命,为什么还不奏请朝廷剿匪?对他们不管不顾, 岂不是要放任他们势大?
她忽然想起一事, 问道:“荆棘崖是不是就在虎脊山附近?”
“荆棘崖?”贾大人愣了愣,点头, “荆棘崖虽说属于虎脊山一脉,却不算真正的虎脊山。离虎脊山有一段距离呢。说起来, 从荆棘崖南边有一条道也能去京城……四殿下知道荆棘崖?”
虎脊山不算有名,荆棘崖虽然险峻, 却也算不上名山大川。四殿下自小在京城长大,怎么会对荆棘崖感兴趣?而且四殿下来河东时,也没取道荆棘崖啊。
秦珩轻“嗯”一声, 继而皱眉叹道:“唉,可惜了。”失望而又遗憾的模样。
贾大人心中惴惴,他不大明白四殿下因何而叹息,思来想去,大约是因为强盗肆虐吧。经过这几日的观察,他基本能判断出来,四殿下心系百姓,为人正派。他忖度着道:“这虎脊山易守难攻,还得朝廷派兵来围剿。”
秦珩点头,深以为然的模样,倏尔面上又闪过一些遗憾:“可惜了荆棘崖。”
再次听四殿下提到荆棘崖,贾大人心念微动,猛地想到一件事来。他想,他明白四殿下为何会反应奇怪了,因为荆棘崖有圣迹啊。
贾大人初到河东时,听人说过荆棘崖的传说。荆棘崖虽属虎脊山,可是远离山脉,在别处异峰突起,格外引人注目。荆棘崖的崖壁上有荆棘,与别处不同的是,荆棘崖的荆棘都是倒着长的。
老人们讲,荆棘崖原本叫虎尾崖。当初本朝的太祖皇帝还是布衣时,曾登虎脊山,不小心被山林中的荆棘刺伤。这荆棘有灵性,意识到自己刺伤了真龙天子,大骇之下,一夜之间全挪到了虎尾崖的崖壁上,且荆棘倒着生长,以示后悔,不再伤人。
自此,虎尾崖改名荆棘崖。
这在贾大人看来,这绝对是无稽之谈,是后人穿凿附会罢了。是以这个故事他也没往心里去。若非四殿下数次提及荆棘崖,他也想不出这荆棘崖有何特殊之处。看四殿下耿耿于怀,颇为上心的模样,莫非这说法是真的不成?
贾大人小声道:“荆棘崖还好。那荆棘崖荆棘遍布,不宜人居。上头没有歹人。歹人都聚在虎脊山那边呢。”
唉,虎脊山可真是好地方。
秦珩点头,有些释然的模样:“原来如此。”顿了一顿,她又道:“荆棘崖的荆棘真是倒着长的吗?”
“是啊。”
“那虎脊山……”四殿下皱了眉,话题戛然而止。
四殿下没再提,贾大人也不好问。只是后几日,四殿下开始请能人画虎脊山的地势图。贾大人心里一咯噔,四殿下不会是想攻打虎脊山,捉拿劫匪吧?
这可使不得。
四殿下此次作为钦差大臣来到河东,所带侍从有限,即使他带的都是高手,能以一敌十,也未必是虎脊山一众强人的对手。四殿下年少气盛,恐不知深浅啊。
不过过了好几日,沉迷于看地势图的四殿下也没提过剿匪一事,他渐渐放下心来。
秦珩这几日心里都在盘算着一桩事:如何借着这次办差的机会脱身。
她今年十五岁了,离京前父皇戏言待她办了差事回来,就给她议亲。她是万万不能娶妻的。当时她只作害羞,低了头不说话,心里想的却是,若真到那时,她该怎样应对。
小时候她曾想着长大了,她就会被封王,会有封地,届时她到封地去就好了,她的秘密可以永远瞒下去。可是随着年龄增长,她发现自己想的很难实现。虽说皇子成年后会封王,但事实上很少有藩王能到封地去。至少父皇活着的时候,不大可能,反倒是娶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