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珩只“嗯”了一声,内心充满无力感。悬崖的半山腰里,如何出去?她腰带的暗节里,倒是藏有油纸包的牛肉干和一小瓶水,顶多能应付两日。
必须得找到出路,离开这里。至于周成,她有些犹豫了。
“不过殿下不用害怕……”
“嗯。”秦珩轻声道,“我不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是她自己倒霉罢了。不过她能活这么大,已经算很幸运,很命大了。看,从荆棘崖坠落都没死。这荆棘崖,是她老祖宗的福地,可能也会是她的福地。
她害怕什么?
“不是,属下是说,殿下昏睡的时候,属下探了探这山洞,发现这里是能出去的,就是不知道通向哪里。”周成慢吞吞道。
秦珩心里一跳,惊喜席卷而至。她惊道:“你怎么不早说?”
“属下这不是说了吗?”周成低了头,拨弄火苗。
秦珩短短片刻间,心情几起几落,此刻方被劫后余生的幸福感所笼罩。她深吸一口气:“那好。”
“殿下再歇一歇,咱们就出去。”周成站起身,熄灭火。两人略歇一歇,寻找出路。周成举着火把在前面开路,火苗的声音和脚步声,让他心里有一种异样的安定感。
他有心想回身等等四皇子,却又觉得不妥。想到先时的场景,他耳根不由一热。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了清冷的月光。
“殿下,快到出口了!”
秦珩却慢慢抬头,一字一字道:“你自己先出去吧。”
“咱们马上就要……”周成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向四殿下,“殿下此言何意?”
秦珩不做声,她在想着打晕周成的可能性。
周成忽的瞳孔紧缩:“殿下坠崖不是意外?”
四殿下不言不语。
周成不知道自己是猜对了还是猜错了,继续道:“殿下是想轻生吗?”
回应他的依然是沉默。
周成扯了扯嘴角:“属下有件事情忘了告诉殿下……”
“什么?”
“殿下昏迷之际,属下给殿下诊脉,发现了一个……秘密。”周成声音极轻,在秦珩听来,却声声要人性命。
她牙齿相撞,咯咯作响,竭力保持镇定:“所以呢?你说什么?”
她距离周成只有一尺的距离。
“属下奉三殿下之命保护四殿下,不管四殿下是男是女,属下总归要将四殿下安全送回宫里。”
惊惧之下,秦珩反倒镇定下来。周成敢这么说,自是已经确定了。秘密被周成发现,她努力忽略心里的怪异感,轻叹一声:“是啊,你说的是,所以我才想着,不如死在这里算了。”
不过是片刻之间,她心间已经转过了万千念头。周成对三皇兄忠心耿耿,她若想实现心愿,只能从三皇兄下手了。
周成有些振奋,他果然猜对了。然而他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火把的光亮下,四殿下一脸释然,缓缓说道:“我明明是个公主,却被迫扮成了皇子。我瞒了很多年,就要瞒不下去了。这回出京前,父皇说等我回去,就给我议亲。我不想连累更多的人,只能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最好尸骨无存,死无对证。可惜,你偏偏却要救我。周成,你不是救人,是害人啊。”
两滴眼泪划过腮边,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刚洗过一般。
周成听这话,心中顿觉酸楚。他是暗卫,宫中的一些阴私他也听说过。公主假冒皇子,是欺君之罪。若事情败露,不知要损上多少人性命。不想连累别人,自杀轻生,还要选这样的方式,支开所有人,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不过,他依然记得自己的职责,神情不改:“属下奉三殿下之命保护四殿下,自然要将四殿下送回宫中。”
秦珩斜了他一眼,自嘲一笑:“周成,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对我三皇兄,究竟是真忠心,还是假忠心。以我和三皇兄的交情,你觉得事情败露的话,父皇会相信三皇兄无辜吗?”
周成心神一震,宫廷内外谁不知道三殿下与四殿下感情真挚。若四殿下犯了欺君之罪,会有人相信三殿下不知情吗?
三殿下有恩于他,他不能让三殿下犯险。
秦珩看他神色松动,心说可能有戏,续道:“我让你去保护杜侍郎,是不想连累你。你就当今日从没见过我吧。你走你的,我死我的。”
她最后一句话说的甚是绝决。说完,转身欲走。
周成大惊,一个念头浮上心间:四殿下还是要寻死吗?他不能看着四殿下去死,可他也知道四殿下的担忧都是真的。假冒皇子,欺君之罪,一旦事发不知要连累多少人。
确实如她所言,四殿下就此死去尸骨无存,能把损失降到最小。
可是不能,四殿下不能死!
他一把拉住了四殿下,脱口而出:“殿下可以假死。”
“什么?”秦珩一脸愕然的模样。
周成飞快转动思绪,他整理了一下措辞,咽了口唾沫:“我说真的,殿下不如借着这次机会,死遁。”
秦珩有些惊恐:“这怎么行?”
“殿下听我说。”周成保持平静,“反正从崖上坠落,几乎没有生还可能。殿下死都不怕,还怕假死吗?”见四殿下还在犹豫,他提高了声音,“难道殿下真想事发以后,牵累三殿下吗?”
秦珩如梦初醒一般,呆呆地点了点头,心里却说,成了。
周成深吸一口气:“殿下不用担心,此事交给我就好。”
秦珩没有猜错。
四皇子出事的消息传到京城后,皇帝龙颜大怒,一骂匪盗猖獗,二骂官员无能,当即欲治贾四张等人失职之罪,却被太子给拦下了。
第39章 隐患
太子轻叹一声, 言辞恳切:“父皇, 贾四张在河东旱灾中, 小心谨慎,及时上报, 有功而无过,四皇弟也对他颇多赞誉。四皇弟出事……”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 眼圈儿也红了:“儿臣知道父皇上心, 可是这实属意外,若将过错记都在贾四张头上,不但河东百姓寒心,若四弟知道,心里也难安。”
“不是贾四张的责任, 那是谁?孙宪?杜子清?”皇帝怒气未消,“朕好好的儿子, 去河东赈灾,把命搭在那里,你竟然说一句寒心?失去一个儿子, 难道朕就不寒心么?”
是的,皇帝一直不大喜欢四皇子,那个孩子老实呆木,除却孝顺听话,并无所长。可是当这个儿子客死他乡时,他依然无法接受。他子嗣不丰,有且只有四个儿子。再不喜欢, 也是皇家血脉。
一想到自己当日拒绝了太子的建议,执意要四皇子前去河东,他羞恼懊悔而又愤怒心伤。他何尝不知此事与贾四张等人无关?可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发泄口,来告诉自己,错的人是旁人,不是他。他一直善待丽妃的养子,对老四他并无亏欠。
“四弟出事,儿臣和父皇一样的伤心难过。但是冤有头债有主,父皇圣明,肯定不会放过有错之人,也不会滥杀一个好人。四弟仁善,想来也不会愿意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无辜。”太子秦璋缓缓拿出先前四皇弟的亲笔书信,“父皇,这是四弟的信,请父皇过目。”
左右将书信呈给皇帝。皇帝展信看完,缓缓合上了眼睛。前面冗长复杂,他一扫而过,信末尾老四的几个心愿,看得他心里酸涩无比。这孩子在信里提到了虎脊山和荆棘崖,莫非是有预感?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
如果不是要为父皇祝寿提前回京,不是虎脊山匪患严重,取道荆棘崖,不是中途忘了带物品……
但凡哪一个环节不同,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贾四张等人在奏折里写,取道荆棘崖一则是因为距离京城近,二是要避开匪盗。“匪盗”二字灼痛了皇帝的眼。他霍地站起:“传朕旨意,三个月内,铲平虎脊山匪盗!太平盛世,岂容强人猖獗?!”
皇帝拂袖离去,太子才轻舒了口气。看来父皇是把怒气撒到虎脊山匪盗上,应该不会再刻意为难贾四张等人了。
四皇弟那封冗长的书信,这几天他反复细看,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以他对四弟的了解,他想四弟不会怪他这么做的。
想到四弟年纪轻轻尸骨无存,他胸口一滞,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四弟还不足十五岁啊,还没等到他三皇兄平安归来。
四皇子遇难一事,不多时已传遍了后宫。陶皇后宽慰着皇帝,自己先红了眼眶:“多好的孩子,怎么就……”
皇帝瞥了陶皇后一眼,脸上也有伤感之态:“都是命啊。他素来孝顺,可能是陪他母妃去了吧。”
陶皇后止了眼泪,一脸怔忪。
皇帝又叹一口气:“太子仁善……”
陶皇后心里暗喜,夸赞太子的话,皇帝可没少说过。
却听皇帝续道:“难成大器。”
陶皇后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她顿觉不安:“皇上……”
皇帝摆了摆手:“罢了,迟早得教他明白,要做皇帝,光有仁善之心是不够的。”
陶皇后默然不语,听皇上的意思,并没有对太子失望。还好,还好。现在皇上只剩下三个儿子了,其中太子是最出色的。皇上不看重太子,又能看重谁呢?
四皇子,到底是死了啊。
——已经“死了”的四皇子秦珩发现,除却沉默寡言、性子古怪,周成这个人还是颇能靠得住的。他自“建议”她假死,并将事情揽下来后,就积极主动帮她死遁。
“殿下先待在这里,不要害怕,属下去去就回。”
知道四殿下其实是公主以后,周成总觉得他不能再像先时那般的态度跟她说话了。他远远见过公主,俱是娇柔华贵,如细瓷一般精致易碎。
秦珩心念微动,口中却道:“周成,你若是想假意离开,告诉旁人我在这里,那大可不必麻烦。我直接从这儿跳下去就行了,倒也干净。”
周成一愣:“属下,我,我不是……”他深吸一口气:“我如果想告诉别人,那把殿下打晕了带出去,岂不更方便?又何必多此一举?”见她面显惊恐犹疑之色,似乎真怕他打晕了她。他的心蓦地一软,不由地放柔了声音:“殿下要假死,我不会告诉旁人。”
是他建议四殿下假死的,又怎会敲锣打鼓闹得人尽皆知?
“当真?连三皇兄都不告诉吗?”
“这……”周成有些为难,又有些惊讶。四殿下是姑娘的事情,三殿下竟然不知道吗?
秦珩苦笑:“我明白了。”她轻轻摇头:“你是三皇兄的人,当然不会瞒他。可要是都知道我活着,那还算什么假死?我还是……”
周成观其神色,猜测她定是还想寻死。他将心一横,伸手拦住了四殿下:“是,连三殿下都不告诉。”
话一出口,他又心生悔意。他怎么能贸然同意呢?但是,转念一想,连三殿下一起瞒着,好像没什么不对吧?虽然他一直不想承认,可当初三殿下派他去保护四殿下时就说过,从此以后,四殿下才是他的主人。而且四殿下就此在世上消失,焉知对三殿下不是一种保护?
他是暗卫,他很清楚,若真死遁,就得干净利落、不留一点线索。知道的人越多,留下的隐患就越大。
只是这么一来,他怕是得长期留在四殿下身边,护着她了。
他咬了咬牙,认真道:“三殿下当日把属下派到殿下身边时,就已言明,殿下才是属下要效忠要保护的人。殿下既然不想三殿下知道,那三殿下就不会知道。”
怕四殿下犹不放心,会在他离开后跳崖寻死,他甚至当场起誓:“我周成对天发誓,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若有违此誓,就让我死于乱刀之下。”
时人多重誓言,周成又自小习武,刀口舔血,对赌咒发誓的看重更胜过寻常人。
秦珩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对他极为信赖。可事实上,她并不信任周成。她知道在这个情况下,杀掉周成才是保护秘密的最好方法,但她做不到。那就只能想法子,看能不能将其收为己用。
周成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思绪在不知不觉中被四殿下给带着走了。他想,是他要她活着,要她假死,那他自然得帮着她。不然她一个金枝玉叶,又不大聪明,假死不成,弄巧成拙,岂不是又连累了跟她交好的三殿下?
他对自己说:我是为了三殿下好才先瞒着他。我是在按照三殿下的命令行事。如此这般一想,他心里的不适淡了很多。
秦珩在山洞中待了三日,周成回来时,她已经将自己所带的牛肉干尽数吃完了。很好,周成并没有带其他人,而是给她带了一身干净的女装并一些食物。顺便,他还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他们在崖底下,找到了四殿下的玉佩和尸体……”周成乔装打扮过,他扮成一个庄稼汉的模样,黏上假须,涂黑了脸颊,还在脸上添了几个麻点,乍一看,还真看不出他原本的面貌。
“尸体?”秦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玉佩她是知道的,还在马背上时,她自己丢下了象征她皇子身份的玉佩。至于尸体……
周成点头,面带笑意:“是的,崖底的一具无名男尸,被当成了四殿下。咱们可以出去了。”
秦珩微微一笑:“好。”她掂了掂手上的衣物,面显踌躇之态:“我……需要换身衣裳。”
她衣衫破损,定然不能这般出去。周成给她带的是寻常农家女子的衣衫,对她来说,倒也安全新鲜。
谁会想到本该在崖底死去的四皇子,会是一个姑娘呢?
不知想到了什么,周成的脸腾地红了:“属下,我,我先出去!”
这个山洞的出口是在虎脊山山下。虎脊山下多匪盗,是以鲜少有人来往。周成不敢走太远,也不敢离太近,他站在洞口,面朝外边。他疑心自己听到了窸窸窣窣的更衣声,脸颊越来越烫。
“周成!”脚步声由远及近,四殿下轻轻唤了他一声。
他身体微僵,猛然回身,看向俏生生站在那里的四殿下。
她穿的农家衣衫不大合身,头发也只松松绾就,但这并不损她的美貌。她俊眼修眉,明艳端丽,即使荆钗布裙,也不掩其丽色。
周成只看了一眼,便飞速移开了目光:“殿下。”
“你不要再叫我殿下了。”秦珩摇头,“我原本排行第六,你先叫我六姑娘吧。”
“是,六姑娘。”周成已经猜出她是“早逝”的六公主。现在听她这么一说,更加验证了自己的想法。他有些怅惘,也有些淡淡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