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三殿下呆呆的面无表情,掬月轻叹一声,将匣子放在他跟前,悄悄退了出去。她心知伤痛需要排解,她不宜留在此地。
她想,看三殿下这样,也不枉他们殿下与他交好一场了。
秦珣的注意力终于被那个精致的匣子所吸引。他打开匣子,映入眼帘的是他熟悉的字迹:“珩弟亲启”。正是他自己所写。
他颤着手翻了一下,全是他写给四弟的信。按照日期,摆放得整整齐齐。他写的信大多很简短,只寥寥数语,可四弟竟一封不差地好好保存着。
像是有一只手狠狠地攫住了心脏,痛得他难以呼吸。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他拿着最上方那一封还未开封的信,心痛难忍。
原来四弟,并没有看见他的归期。
一时间,许多破碎的画面在他面前一一闪现,他竟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假。他还记得他离京前,四弟对他依依不舍。那么,一直不舍得他离开的四弟,怎么就舍得离他而去呢?
一声轻叹将他从深思中唤醒。秦珩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身影。
他不知道天是何时黑的,殿内黑乎乎的,只看见模糊的人影。他试探着问:“四弟?”
那人点亮了灯。
突如其来的光线教秦珣有些不适。他微微眯了眯眼:“二皇兄?”
这人正是太子秦璋。他听闻三皇子归来在章华宫,他就连忙赶了过来。
太子点头:“是。”他打量着三皇帝,见其眼睛通红,知其已经知道了四弟的噩耗,想到四弟,他心中酸涩难忍:“三弟知道了?”
秦珣不做声,他很想听到太子说:“那些是假的,那些都是假的。”
太子在他面前坐下,轻声道:“孤本来也不信,直到孤看到了四弟的……尸体。三弟,孤有负于你所托。是孤对不住你,对不起四弟。”
这数月来,他心里的愧疚一直散不去。此刻当着三皇子的面,把这话说出来,他才稍微好受了一些。
秦珣偏了偏头,哑声道:“皇兄说什么?”
“三弟此次平安归来,咱们兄弟团聚,原本是一件开心的事。可惜四弟……”太子叹了口气,“今年河东大旱,四弟奉命去赈灾。回来的途中,失足从荆棘崖上坠落……”
四皇子的棺椁运回京城时,尸体都已经腐烂得不像样子了。
“荆棘崖?”
太子点头:“是,虎脊山那边的荆棘崖。有时候我都想,是不是冥冥之中有天注定。四弟出事前,还给我写了信。说想去荆棘崖上看看圣迹……我听说他那日,原本可以避开的,偏偏他要回去取东西……”
秦珣合上了眼,挡住了眼里的情绪:“荆棘崖吗?荆棘崖的圣迹?”
“是啊……也不知四弟从何处听说……”
秦珣心中大恸,悔意顿生。四弟在宫里长大,又怎么知道荆棘崖?是因为他啊。当年在上书房时,他有时在课上看闲书,还借给四弟看过。有本讲太祖故事的,就一本正经写了荆棘崖……
“本来也不会出事的。是四弟孝顺,想早日回宫给父皇祝寿。偏巧他忘了带东西,只好撇下众人返回。他要回去取的东西,就有要给父皇的寿礼。噢,除了寿礼以外,还有他防身用的匕首。可惜……”
秦珣目光一闪,心里似乎有什么划过,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忽然打断了太子的话:“什么匕首?是不是一把很精致的,鞘上镶嵌有宝石的匕首?”
太子有些诧异,点头:“是,三弟也知道?”
秦珣一怔,前所未有的痛苦瞬间击中了他,还夹杂着浓浓的懊悔与自厌。他怎会不知道?他当然知道,那是他去年送给四弟的。
他当时想要四弟拿着防身,却不想竟间接要了四弟的性命。
太子轻声说着四弟的丧礼,秦珣只怔怔地问了一句:“他葬在哪里?”
“父皇追封四弟为齐王,就葬在皇室的陵园里。”太子又叹了口气,“三弟,我知你与四弟感情深厚,我有负你所托……”
秦珣没法去怪太子。比起太子,他更怪自己。若是他当日没把四弟留在宫中,或是说他从没让四弟知道过荆棘崖,他也没有给四弟那匕首。或者说,他给四弟身边再加派人手,保护四弟的安全……
他心念忽动:“四弟身边随从极多,他掉下荆棘崖,旁人呢?”
这些太子当初也不解过,不过后来就知道了。他答道:“当日阴差阳错,四弟身边并无人跟随。”
若有人跟随,也不至于此。
“一个人都没有?”秦珣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子。
太子点头,极为笃定:“一个人都没有。”
秦珣颓然,久久沉默不语。
三皇子回京的第一日是在章华宫度过的。
太子离开以后,秦珣抱着四皇弟留下的匣子,默默地在章华宫坐了一夜。
第41章 怀疑
弘启十六年冬, 三皇子秦珣在北疆立下战功, 被封为晋王。然而新上任的晋王殿下面对道贺,神情寡淡,脸上并无多少喜色。
“逝者已矣, 三弟还是往前看吧。”坐在他对面的太子秦璋声音温和,“四弟泉下有知,也不希望看到三弟难过伤神。”
秦珣只“嗯”了一声,他自然知道,四弟一直希望他能平安喜乐。只是他如今平安归来,加封王爵,四弟却再也看不到了。
想到四弟, 他心中又是一痛。他到现在仍无法接受四弟的故去。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四弟就是死了, 在他看来, 四弟之死明明疑点极多。
他当日派了周成去保护四弟, 周成的为人和功夫他都是知道的。周成根本不可能在失职以后逃走。
“当初运回来的, 确定是他么?”秦珣涩然问道。凭什么把一具看不清脸的尸体当成是四皇弟?
太子愣了片刻, 才意识到他问的是什么。他点了点头:“是。孤亲自为四弟入殓。虽然那尸体面目模糊,看不真切,但是身形、玉佩确实是与四弟相吻合,不会有错。”顿了一顿, 他续道:“你想,如果四弟还活着,他肯定要想法子跟京城联系, 是不是?三弟,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秦璋暗叹一声,这已经不是三弟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他想,三弟到底还是无法接受。他能理解,这种伤痛,确实需要时间才能治愈。
“自欺欺人”四个字刺得秦珣心间一痛,他神情怔忪,默然不语:果真是他自欺欺人吗?可是他真的不信四弟就这么不在了。
大年三十,天阴沉沉的,秦珣独自一人骑马来到城郊的皇室陵园。——这是他回京后,第一次来这里。
他一直不愿意到此地的。在他内心深处,似乎一见到墓碑,一切不可能就都成了现实。而他,并不想看到那样的现实。
可是,他回京这么久,不能不看四弟。陵园清冷,四弟素来胆小,应该会害怕吧?
皇陵有专门的守墓人,看到晋王,愣了一愣,连忙行礼。
秦珣并不言语,大步走去。多出来的新坟教他眼神一黯,“齐王秦珩”的字眼让他心中大恸。
齐王墓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身材高大瘦削,发间藏着几缕银丝,他正以酒祭奠亡灵。——正是武安侯孟越。
秦珣缓缓走了过去:“师父怎么在这里?”他忽的想起自他回京以来,还未去见过师父。他苦笑,这次回来,四弟的噩耗令他措手不及,他哪里还有心思顾及其他?对孟师傅,也疏忽了。
武安侯抬头看了他一眼:“来看看齐王。好歹也是师徒一场。要过年了,别人家都团圆,我,自己也没事,就来陪陪他。要他多喝点酒,喝醉了也就不怕了……”
“我,也是来看他。”秦珣心中酸楚,“师父,我不信四弟就这么没了。”
武安侯于他,半师半父半友,这些话,他说的极为顺畅。在武安侯诧异的目光中,他继续说道:“这事儿很蹊跷,巧合多的让人无法相信。我离京时,给四弟身边安排了人。可那人现在不知所踪……”
他眼神微闪,他一定要把周成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武安侯却指着他腰间,问:“那是什么?”
秦珣微怔,低头看去。他腰间坠着一个半新不旧的香囊,是他离京前四弟所赠,说是母妃留下的东西,珍贵异常,能保他平安。他原本没有随时带在身边,但今天来看四弟,他想让四弟知道,他很珍惜。如今被武安侯指出来,他方觉得有些不妥。
他解下香囊:“这个?这是我去北疆前,四弟给的,说是他母妃的遗物,能保平安。”
他确实是平安归来了,可是四弟……
“是吗?”武安侯声音嘶哑,“原来是苏娘娘的遗物。”
四弟的母妃常被称作是珍妃娘娘,乍然听孟师傅称呼她为苏娘娘,秦珣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他只点了点头:“是。”
武安侯动了动手杖,发出笃笃声:“时候不早了,看这天像是要下雪了。回去吧!”
秦珣摇头:“师父先走吧,我再待一会儿。”
武安侯点一点头,拄着手杖,一瘸一拐离去。
秦珣盯着墓碑,他想,他需要做一些什么来证明自己不是自欺欺人。
他当日明明叮嘱过四弟,要周成近身保护。四弟最听他的话,不可能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这中间肯定有阴谋,有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关键就在不见了的周成身上。
秦珣派人追查周成下落。而周成早隐姓埋名在太平县城东住了下来。
周成身形高瘦,相貌普通,是那种在人群中很难被注意到的存在。可饶是如此,他每日出门也总要装扮一番:脸膛涂黑一些,添一些麻点,下巴黏上假须,光看面相生生老了十几岁。
他初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直到他从集市回来,在门口遇见邻居大娘。
那大娘笑呵的,甚是热情:“他叔,我家那口子绢花买的多,我姑娘用不着。还剩了一朵,给你家闺女带回去吧!街坊邻居住着,她也没得过我什么东西。我那天看了一眼,你家闺女,长的可真俊……”
将绢花塞到周成怀里,大娘扭着腰,拐回了自家。
周成脸色铁黑,他闺女?他闺女是谁?不会是说的六姑娘吧?他不免悲愤,他才二十来岁,怎么就成“他叔”了?而且,六姑娘是什么身份?他又怎能做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可在皇宫里待着呢。
但他又不能直接显露真容,他若突然露出原本面貌,岂不惹人生疑?他想,也许他们需要搬家。
没有户卡,他们原本就不适合在一个地方久待。
于是,大过年的,他开始琢磨着如何跟六姑娘商量搬家的事情。
然而刚走进院子,他就吓了一跳。六姑娘正站在梯子上贴春联。他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连声道:“姑娘,快下来。放着我来!”
真是,这么危险的事情,怎么能让六姑娘亲自动手呢?她可是金枝玉叶啊。
秦珩将春联贴好,才如飞燕一般,轻巧跳下梯子,笑道:“你嚷嚷什么啊?不过是贴个春联儿,又有什么难的?”
她现下不再是四皇子,没有山珍海味,也没有绫罗绸缎。可她心里很欢喜。
最初几日她还隐约担忧周成出尔反尔出卖她,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周成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心思,而且四皇子之死已经尘埃落定。
远的来看,“四皇子”被追封为齐王,葬于皇陵。近的来说,河东地区,已有人为“四皇子”建祠立碑。
世上再无四皇子,即使周成真的指出她就是四皇子,又有几人会相信呢?顶多会以为她是一个和四皇子容貌相似的姑娘,而周成是失职以后得了失心疯吧?
三个月过去了,他们隐居在这太平县,过着最简单的生活。她有时候想,其实就这样一辈子也不错。
她打算死遁时,身上带有不少银票,周成自己也有一些私房钱,够他们在太平县这么一个小地方生活了。
他们赁的这处宅子并不大,也没有下人仆妇。周成主动承担了家务,将房屋内外打扫的干干净净,且每日买菜煮饭,极为熟练。刚开始他手忙脚乱,连饭都煮不好,但他进步极快,不过是几个月的光景,就俨然一派名厨风范。现如今,连吃惯山珍海味的六姑娘都要夸一声他周成煮饭特别香。
秦珩不想就这么懒懒地待着,她得找些事做。今天周成不在,她开始贴春联。谁知就这么一桩小事,还吓到了他。
“你手里拿的什么?”她一眼看见了周成手里的绢花,红艳艳的。
周成想起在门口的场景,脸色又是一黑:“邻居大娘送的绢花,给你的。”
“哦,给我的?”秦珩眼中漾起了笑意,“挺新鲜啊。”她很喜欢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虽然这大红色的绢花并不符合她的审美。
周成却道:“不能要,不好看。”怕程度不够,他又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很丑。”
秦珩笑容微敛:“是吗?我觉得还好啊。”
周成沉默不语,看向六姑娘的眼神更加充满同情。从小当做男子养,没见过好东西。这种俗气的绢花都说好。看来,以后得多给六姑娘买些花戴。
六姑娘生的美貌,虽然不作修饰也很美,可若是好生装扮,才真正算不辜负了这美貌。
晚膳后,周成思考良久,终是提起了搬家一事:“咱们需得换一处所在。换个大一点的,再找几个丫鬟婆子,请些护院。那才像过日子……而且,这里待久了也不安全。”
秦珩对前面的几条不大在意,听到后面“不安全”时,她眼皮一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
“我再去打点一番,等办了户籍,咱们就能安定下来了。”周成说这话时,不知是不是厅堂太热的缘故,他的脸颊竟然隐隐发烫。
秦珩点头:“嗯,你看着办就好。”
办户籍需要跟衙门打交道,周成是男子,身份比她要方便许多。
她如今不再做男儿打扮,之前黄太医给她开的,要她声音嘶哑的药,她自然也就不再用了,月余光景就恢复了自己原本的声色,甜美悦耳。
她做四皇子时习惯了刻意低声说话,此刻声音也不大,轻柔柔的一句“你看着办就好”,周成只觉得胸中豪气顿生,脸颊更烫了。他一定誓死保护好殿下。
他深吸一口气,改了话题:“对了,我今日在街上看到官府的告示,说是三殿下得胜回朝。”
秦珩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了笑意:“是吗?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