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珣瞧了一眼,见那是个用细草编成的兔子。他挑眉:“倒也精致。”
“胡乱做的,她不是属兔子么?”武安侯笑了笑。
秦珣伸手接过:“好,师父有心了,朕会帮忙转交的。”
武安侯点头,施了一礼后,一瘸一拐离去。
秦珣转了转细草编织成的兔子,轻轻摇了摇头。
他想了想,到底是把这只“兔子”交给了秦珩,又转告了武安侯的话。
瑶瑶低眉垂目,默不做声。
秦珣心中充满爱怜之意,他轻声道:“别为难自己,按你自己的心意来就行。”
“嗯。”秦珩抬头,冲他一笑,口中说着,“这种草兔子,我自己也会编的。”
她将“兔子”随手放在了一边,笑嘻嘻道:“哥哥,咱们何时去看小侄儿?”
秦珣见她转了话题,他也不提方才之事:“不是小侄儿,是小侄女。”他一笑:“据说六斤六两,小名叫六六。”
“六六?”秦珩轻笑:“真是个有趣的名字。”
她心说,是个姑娘呢,是姑娘挺好的。
两人略说了会儿话,秦珩思忖着皇兄有公务要忙,就催着他自去忙自己的。她笑道:“我也有事呢。”
待秦珣离开后,秦珩叹一口气,拿起方才被她随手放置到一边的“兔子”,扬了手想扔掉,但是终究是没能脱手。她寻了一个匣子,小心放了进去。
她回想着武安侯孟越的模样,盯着那只活灵活现的“兔子”,她盯得眼睛发涩,轻声道:“什么嘛,不就是一只草兔子,有什么稀罕的?还巴巴地送过来!”
可偏生她不舍得扔。
这是她亲生的爹,给的她第一个东西。
她干脆合上匣子,叫了小蝶,出门走走。
秦珩自进宫以来,大多数时候都待在章华宫。皇兄从未禁止过她出门,可她自己不大想出去。一来这是她熟悉的地方,她在此地很安全。二来她这张脸,宫里不少人都认识,她懒得出门,不想惹麻烦。
早春二月,柳树发了新芽,春的气息已经到来。
秦珩同小蝶一边走着,一边寻找春景。她自小活得艰难,很少像现在这样,单纯地欣赏风景。如今她无性命之虞,看天空,看白云,看宫殿,看花草……看什么都觉得好看,让人心旷神怡。
远处有人经过,秦珩扫了一眼,拉了小蝶躲在一旁。她心说,不是胆怯,就是不想惹事。
然而那边已有人眼尖看到了她。
那是一队送膳的太监。其中一个无意间一瞥,登时瞪大了眼睛:“殿,殿……”
这个太监是当日的章华宫旧人山姜。四殿下殒命荆棘崖,章华宫的旧人四散。掬月当时提出回青州老家,而山姜是太监,年纪轻轻自然不会回乡。秦珣帮忙,把他安排在了御膳房。山姜老实,在御膳房与人为善,过得还不错。
后来新帝登基,以章华宫为寝宫,曾召章华宫旧人。偏生这山姜想着,觉得与其回老地方伺候新主子,还不如就留在刚混熟的御膳房。于是,他谢了皇帝恩德,继续留在了御膳房。
今日太皇太后传膳,御膳房总管随手一指,让他去送膳。他跟在队伍里,悄悄张望,竟然瞧见了一张让他几乎魂飞魄散的脸。
大白天的,见鬼了!
胆小的山姜差点摔掉自己手里端着的膳食,他定了定神,又悄悄望去。咦,看错了呢,这是个女的,不是殿下。
他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遗憾。唉,四殿下走后,连到他梦里来托梦都不曾。是不是殿下自忖死相难看,怕吓着了他?
山姜在队伍中走着,忍不住又悄悄看去,真像啊,真像。
看她的衣裳打扮,不像是宫人,可她又不是先帝的妃嫔,她是谁呢?
待他们一行走后,秦珩才道:“咱们回吧,小蝶,都有人传膳了。”
小蝶应着,同秦珩离去。
“姑娘,方才有个太监,啊,不,公公,好像在看你。”小蝶小声道。
“嗯?”秦珩一笑,并不在意,“大约是瞧着我眼熟吧。”
她做了女子装扮后,每日又略微修饰,跟先时做男子打扮时,顶多只有七八分相像。又有男女之别,除非对她极为熟悉,不然不会认出她曾是四皇子。
她想,认出了也无所谓。现在皇兄是皇帝,除了他,又有谁能难为她呢?
自从武安侯知道瑶瑶是他女儿之后,他日日进宫,想知道她可曾想好了,无一次空手而至。有时是首饰,有时是玉佩,有时是街面上的小玩意儿……
到得第五日上,秦珩看着秦珣转交的雕像,轻声道:“哥哥,你告诉他,叫他不必再天天来了,就说我说的。”
武安侯腿脚不好,除了是她父亲,还是她授业恩师。前几日下了雨,他腿上有旧伤,可能还会复发,真没必要天天拄着手杖进宫来给她送小玩意儿。
“嗯?”秦珣挑眉,“好。”
“算了,我自己跟他说吧。”秦珩心说,教人传话,总归是不太好。就跟她连他的面都不想见一样。
等武安侯再来时,秦珩去见他。
一看见秦珩,武安侯的眼睛就亮了:“瑶瑶,你,你肯见我啦?”
他眼中的光亮刺得秦珩有些不自在。她咳嗽一声:“我从没说不见你。你是我师父,又……”
又是她亲爹。
武安侯眼中的光亮黯淡了。
“你腿脚不好,不用天天进宫,就为了给我送些东西。没必要,真的。”秦珩轻声道,“你回去吧。”
“那你,你想的怎么样了?”武安侯小声问,眼中的期冀隐约可见,“你愿意认我了吗?”
秦珩没有回答,他的热切,让她有些无措。
武安侯心头一阵失望,但很快,他念头一转,又欣喜起来。她特意来见他,叮嘱他注意腿脚,不要进宫,不就是内心深处还是很在乎他,愿意认他的意思么?
她心里是有他这个爹的吧?
这么一想,他心中喜意顿生。他想,只要她相信了,心软了,那相认是早晚的事情。毕竟血缘斩不断,天下还真有不认父亲的女儿么?
他想,这几天,是他魔怔了。他说了给她时间想想,却天天来找她。这才五六日,是他急了一些。
武安侯心头欢喜,连声道:“我不催你,你慢慢想,慢慢想……”
秦珩瞧了他一眼,心里蓦地一软,低声道:“你腿脚有旧伤,回去注意一些。”
武安侯点头:“嗯,嗯……”
他又待在这里,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她露出疲态,他才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你好好保重……”
“嗯,你,你也保重。”
武安侯思忖着,宫里毕竟不是久待的地方,他的女儿,还是该在武安侯府才对。她是武安侯府的大小姐。她叫瑶瑶,那她的闺名就是孟瑶。
嗯,很好,很好。
不过,有一点很不好。她住在宫里,听皇上的意思,似是要立她为后。这怎么行?她母亲就是郁郁寡欢,死在了皇宫里。她不能把一生也葬送在皇宫中?只是皇帝态度甚是坚决,又分明是情根深种的样子。要想让皇帝收回成命,可不大容易……
武安侯一时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遗憾,又是担忧……
见他离去,秦珩心头莫名一阵酸涩,那声“爹”终是没有喊出口。她深吸一口气,转回了章华宫。
三月里,京城出了一桩大事。
先帝长子,新帝的长兄,蜀王秦琚在家中,失手捅伤了自己的生母罗氏。
第95章 父女
先皇驾崩以后, 罗氏由罗贵妃变成了罗贵太妃。其他太妃们因为无所出, 只能在宫中苦守岁月。而罗氏因为生下蜀王秦琚, 得以被接到蜀王府上,由儿子奉养,享天伦之乐。
罗氏刚到蜀王府上, 母慈子孝,尚是一派和乐景象。然而不多时,罗氏却发觉不对劲儿起来。她的儿子秦琚在家中闲着, 经常与王妃莫氏发生争吵。
当初秦琚经营多年, 也有了一些人脉, 可惜全毁在了去年寇太后的千秋节上。当时寇太后被莫名其妙的刺客所伤, 皇帝追究责任,罚了他的俸禄,让他面壁,最重要的是, 将他安插在宫里的人全给收拾了,令他元气大伤。
紧接着, 先帝废太子,废皇后, 新立太子。新帝登基,发生在短短时日内。
等他反应过来并稍微集结了些人手时,新帝已经登基,一切尘埃落定。
他先前写信向外祖父借兵求助,没得到回应, 后面又眼睁睁看着皇位落入旁人之手,他不免愤懑、不甘。他在府中闲着,忍不住会假想,倘若当时没有刺客,或者他布置周密,提前抓住了刺客……那现在会不会很不一样?
明明他才是长子,他的母妃是除了皇后之外,分位最高的。不管是从哪一方面考虑,都该立他为储君才对,而不是那个生母出身低微的老三。
秦琚恨过先帝,怨过新帝,对当时和他一起负责张罗太后千秋节的妻子莫氏也心生不满。——舞姬是她安排的,若是她警醒一些,也不至于如此。
蜀王秦琚脾气有些爆,性子也直,心里藏不了事情。他当初在先帝的葬礼上,敢质问新帝,在自己家里,更不会把话憋在心底。他初时看在莫氏是他结发妻子的份上,对他平素也算体贴,忍了一段时日。后来终于是忍不下去了,在莫氏对他找女人颇有微词时,他忍不住怒了。
莫氏脾气也不好,可是仍耐着性子道:“皇上还在为先皇守孝呢,你这样就往府里抬人,传出去也太不像话了……”
“哼!多事!要不是你教人钻了空子,现在坐在那里的,还不一定是谁呢!”秦琚怒道。
莫氏脸色变了几变。对寇太后寿宴的刺客一事,她虽然不曾明言,可确实心存愧疚。那时陶皇后身体有恙,丁氏又有孕在身。先帝命他们夫妇张罗寇太后寿宴,她是第一次做这些,分外小心。那突然冒出来的刺客,她是真的没料到。
她更没料到,先帝因此事而厌弃了他们夫妇。——当然,先帝本来对秦琚就没什么好感。可莫氏有时自忖这件事上,是她理亏了。
听秦琚提起此事,莫氏动了动唇,辩道:“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缘故……”她一咬牙:“行,你的事,我不管了。”
秦琚原本一肚子话想说,被她这么一句给生生噎了回去。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后来,夫妻两人又发生过几次争执,只要秦琚提起此事,莫氏就不再说话了。然而到第四次上,秦琚再度提及时,莫氏冲口道:“不要把事情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你当我不知道呢,先帝本来就不待见你。先帝四个儿子,他最看不上的就是你!”
秦琚一愣,怒气陡生:“你胡说八道!”
他自小就知道父皇偏心,但是妻子这话无疑戳到了他的痛处。
“我胡说八道?你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先帝最防备的就是你!”莫氏气急了,直接就道,“就算没有寇太后寿宴那件事,他也未必会把皇位传给你!”
秦琚更怒,他内心深处隐隐知道事实可能的确如此,但是听莫氏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他更添恼意:“你胡说八道,分明是你……”
这边两人争吵,惊动了罗贵太妃,她见不得儿子儿媳争吵,上前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她年近四旬,但容貌艳丽,不减当年,且多年身处高位,这一声喝,不怒自威。
莫氏素来不是胆小的,见有人来,更是委屈。她去取了一支笔、一柄剑就往秦琚手里塞:“我受够了,给,笔给你,剑也给你!你想休妻就休妻,你想打杀了我,就打杀了我!就看你敢不敢!”
秦琚气红了眼,一把夺过剑:“你真当我不敢?!”
见他果真拿剑,莫氏又是恼怒,又是心伤:“你!”
夫妻两人拿着利刃争执,浑然不把旁人放在眼中。
罗贵妃看着实在不像样子,又怕闹出个好歹,在一旁阻止。
阴差阳错,稀里糊涂,秦琚手中的剑不知怎么竟捅进了罗贵太妃的胸口。那剑甚是锋利,罗氏胸前立时红了一片。
秦琚夫妇当即傻了眼,连忙教人请太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很快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本朝以孝治天下,堂堂王爷竟用剑刺伤自己的生母!
更可怕的是,罗贵太妃的身体有些怪异,伤口的血,太医都止不住。太医们用尽灵药,也没有留住罗贵太妃的性命。
蜀王秦琚失手杀死了自己的生母。
子女杀死父母,如同谋逆,这是凌迟处死的大罪。罗贵太妃临终前请求轻饶他,说他是无心之失。
然而罗贵太妃愿意饶恕自己的儿子,朝中言官们却不愿意。他们称着“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要求严惩蜀王。
当然,也有人认为蜀王此举是无心之失,且罗贵太妃自己都原谅了,没必要真的重判。
蜀王秦琚自己,因为失手错杀生母,大受打击,一夜之间如同老了十岁。
蜀王妃莫氏也被这样的结果给惊到了。
一开始,他们都没想到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
秦珣听闻此事,心下叹息,交予大理寺处理。
大理寺的一众官员们争来吵去,还未争出个结果来,事情又有了新的进展,被暂时软禁在王府的蜀王,杀死了妻子,砍断了自己的右臂。
——他就是用这只手,刺中了他的母妃。
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在书房中,从内锁死了门,然后一把火烧掉了书房。
春暖花开的三月,蜀王府的书房变成了灰烬。
秦珩知晓这件事,震惊、讶然……唏嘘不已。她同大皇兄兄弟多年,虽然不甚和睦,但是看到他这样的结局,她难以接受。
她轻声叹息:“唉,怎么会这样……”
秦珣知道此事始末,他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事已至此,只能将他们好生安葬了。”他顿了一顿,提起秦琚夫妇争吵的源头:“他们最初争吵,是因为皇祖母在寿辰当日遇刺一事。”
秦珩愣了愣,这事她隐约听说过一些。记得皇兄告诉过她,此事与他无关。她知道皇祖母遇刺之后,父皇趁机换了宫中侍卫,清洗了大皇兄的人。当时陶皇后和太子二哥都还没被废。
她轻声道:“是……父皇做的吗?”
秦珣没有回答,只静静地看着她。
秦珩看他神色,不消细想,就知道他是默认的意思。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对父皇没什么感情,也知道他先前偏疼太子二哥,视其他人如同无物。但是知道他这般算计自己的儿子,她不由地心中生起阵阵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