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
它们原本种在峭壁之下好好的,本不该强行将它们移植。
“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
“啪嗒”一声。
窗户外的屋顶之上,有什么陶瓷的东西咕噜咕噜滚下来,落在屋外的地上,摔得粉身碎骨,发出好大的声响。
老嬷嬷梳发的动作一顿,宫娥拢着袖子到窗边看了眼,只见摔在一楼门前的只是一个酒瓶,遂放松下来,缩回脑袋抱怨:“也不知道哪来的猫儿,叼来个酒瓶又滚下房檐摔碎来,倒是取得个‘岁岁平安’的吉祥兆。”
这宫娥也是个会说话的汤姆猫,房间顿时又恢复一片喜气。
花眠梳好了头,挽好发髻,老嬷嬷说,姑娘往后嫁为人妇,可不能再像是少女般披散着发,花眠点点头,抿起了唇,白色的盖头落下遮挡住精致的妆容。
花眠站了起来,面朝窗外的方向拧了拧头。
“猫。”
她的嗓音有些低沉。
“怎么了?”
距离她最近的宫娥微微弯下腰,凑近了她。
“……猫,”花眠扶在宫娥手臂上的紧了紧,“赶走了么?”
她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有些气喘的短暂气音,仿佛听上去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又像是有些哽咽……然而仔细侧耳倾听,喜帕之下,少女却安静得仿佛呼吸声音都消失了一般,无声无息。
那宫娥听了,只当是新娘子即将过门的不安和激动,笑着探头瞧了眼窗外,屋顶上倒是什么都没有了,一阵寒风过境,卷起雪尘,屋顶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赶走了,”宫娥依然是笑吟吟的,“姑娘怕猫么?”
片刻沉默。
这才听见低着头的人小声地“嗯”了声,安静道:“有些过敏。”
……
出了驿馆,一眼便见门外,无归早已候于驿馆门外,衣着光鲜雍容,那般精致眉眼惹得围观少女纷纷偷瞧,而他尖细下巴藏于脖间抹领之下,面容白皙,大病初愈的模样。
花眠远远看去,略带期许。
无归似感觉到她的目光,又像是想起来一些什么,顿时那张原本就甚无表情的俊脸有些不耐,微微蹙眉。
“无归……”
“闭嘴。”
无归身下白色骏马不耐刨蹄,有彩轿鸾车紧随其后,数十名司礼宫人浩浩荡荡,每人面带白色狐狸兽形面具,手执宫灯,彩锣,折扇,金银托盘,宫娥二人一人高撑红伞,另一人待花眠跨过门槛,上前,将托盘之中制作精美狐狸面具盛于花眠跟前——
那面具有狐狸尖耳,尖鼻,兽唇以红色丹砂勾描唇角上扬,眼以同色描边,下有狐族皇室图腾,右侧有一缕红色流苏垂下,花眠捧起面具戴上,流苏迎风轻摇,栩栩如生!
花眠戴上面具,又被扶上鸾车,此时,擂鼓声起,从很远的地方,忽然有竹丝之乐悠然响起,乐曲时快时慢,如雨点,如雷鸣,又如春日鹂鸟之鸣……
仪仗队伍缓缓向前行。
行至皇城之前,忽一阵狂风吹来,花眠忽然嗅到桃花的香,她微微一愣,稍稍掀起盖头往外看去,却见极其令人震惊的一幕——
只见冬日暴雪覆盖之下,街道两旁的桃花树却忽然抽枝散叶,顷刻之间桃花尽开,灼灼其华,有百鸟至天空成群飞来,围绕鸾车,久久盘绕!
队伍前方,伴随着彩锣一声轻响,竹乐之中,大祭司忽然开口吟唱——
【暴雪春来,百鸟齐鸣,天蚕羽衣,狐狸娶亲……】
霎时。
街道两旁,百姓跪拜——
而身材高大修长的男子便在如此场合执剑从天而降,在众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之前,那抹黑色轻盈落于一片白色的仪仗队伍之前,足下一点,再至鸾车面前!
队伍最前方,无归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当下勒马,当看清来人的脸,微微一怔,那张冷漠的脸难得露出震惊的表情,欲言又止……
然而来人却视他为无物,只身探手,一剑挑开鸾车围帘,朱玉碰撞噼里一阵乱响之中,他收剑,一脚踩在已经因为骚乱停下的鸾车跟前,弯腰探手,将戴着面具那人的面具掀起来,斜放至额上。
面具之下,她唇间一抹红,从未如此夺目,也从未如此刺眼。
她抬起头,平静与来人对视,两人相视沉默,男人却径自一笑,仿佛嘲讽她,更像是自嘲:“花眠如何认为我当真会允你嫁了去?”
他说话时弯下腰,唇舌之间的酒气扑面而来。
粗糙的指腹抚上她的唇瓣,细细揉弄。
她一动不动,安静地看着他。
玄极眼神微动,在她平静的目光下仿佛无所遁形,虽唇边在笑,然而嗓音沙哑,眼中有血丝,难得一见狼狈,见她不搭话也不理,只是自顾自低下头道:“那日……你可是以为我又要道歉?”
花眠眼神微动。
那从头至尾如面具面容终于产生一丝裂缝。
而玄极只是认真看着她的眼:“你如此了解主人,然而唯独那次却是猜错了——我并非是要同你道歉,那日言语诸多,其实不过是想要同你说……”
花眠抬起手,扣住他的手腕。
男人手微微一颤,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更加清晰——
“不过是想要同你说,我喜欢你。”
扣在男人手腕上的手微微收紧。
然而他却定定地看着她:“我喜欢你,若说以前思绪模糊,尚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今日我却清明得很——那日百姓皆跪拜于脚下,高呼我尊号大名,然而我却并没有一直以来目标达成的喜悦……”
“别说了。”
“之后日日夜夜,我能回忆起的只有那一日你看着我,满眼防备……”
“易玄极!”
极力压低音量的低吼让他声音停顿了下,他抬眼看入她的眼中,见她眼中满是厉色,他却再也不管不顾,只是胸腔起伏,略微颤抖指尖拂过她的面颊,声音低沉:“跟我走。”
花眠伸出手,捉住他的指尖。
这一次叫的却是无归。
玄极有些不以为然,此时再叫无归又能如何,今日他无论如何都会将她带走,借酒沉醉装疯也好,一时糊涂成千古恨也罢,眼下这天下——
这天下,看在他眼中,已经不如一个他。
天下英雄何其多,少了一个他,还有千万站出来。
而她只有他!
玄极伸手,将她纳入怀中,思念多日的柔软身体拥入的那一刻,就像是漂浮多日的双脚终于落了地……感觉到怀中人僵硬几秒,却终于回手犹豫地攀附上他的腰——
在他怀中,她话语在微风之中,仿佛叹息:“主人,至今,我终于等到了你这句话。”
蓝光至他们周身亮起。
玄极微楞,忽然觉得周身微凉,仿佛有什么人拎着一桶凉水至头顶浇下,片刻之后他反应过来这感觉实在太过熟悉,一把搂住花眠的腰,猛地转过身看向身后无归——
有蓝色的光在少年双手中汇聚。
群鸟惊飞。
桃花摇曳,花瓣散落一地。
……
三日前。
少女一只手撑着下颚,懒洋洋坐于茶几边,于床榻之上满脸病容少年闲聊。
“我倒是觉得,现在挺好,主人心怀天下,纵然心中对我有两三分当真的喜爱,我这样的人如此喜爱蹬鼻子上脸,却还是会妄想与苍生再抢剩下的七八分……”
“哼,你也知道自己蹬鼻子上脸。”
“如今我心灰意冷,但是却也知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德行,主人就这样放下便也罢了,我便正好也死了心,和上官濯月那狐狸凑合凑合过一下日子……只怕万一我出嫁那天,众目睽睽之下主人干出抢亲这等戏码,我便又要死灰复燃……”
“………………………………”
“那可怎么办才好?”
“你若是想我死,何必渡一半修为给我再把我活活气死,直接半月前让我走得痛快不好?”
“……”
“我只是觉得主人真的干的出那种事,他那样的男人,表面规规矩矩,性子里可是野得很——”
“要吐了。”
“无归。”
“……干什么?”
“你遗忘咒用得好,不像是我半桶水,你答应我,若那日主人真的来了,你索性便施个遗忘咒语,让大家都忘记好了,连带着我一起……”
“屁!”
“都忘记了,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的事了,忘记了他,我也给自己放个假吧,去一个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纷争的地方。”
床榻上的少年沉默。
坐在茶几边的少女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探头看了看外头大雪纷飞,笑了笑,拉上窗……木窗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她听见少年在她身后道:“你明知道他肯定也是喜欢你的……”
“可我也不愿意他为了我,把一生的使命与抱负都放下,没有了那些,易玄极还是我喜欢的那个易玄极么?”她言罢,想了想干笑一声,“……你看,我对他要求也是如此之多,蛮不讲理。”
“你欲如何?”
“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喜欢一个人了。”花眠立于窗边阴影之中,她说话声音平静,不见脸上情绪,“只愿终身与寻常物品为伴,求一个清净,任性沉默寡言也无妨,不用交付真心,离开时亦无不舍,亦无喜悲。”
“……”
“无归,你不懂,喜欢一个人,真的很辛苦。”
第87章 【诸夏】
玄极从浑浑噩噩的梦中醒来时, 头痛欲裂, 就好像大脑被人剖开来被人活生生挖空了一块……外面雪停了, 只是天空云层还是很厚,不见繁星与明月,寒风肆虐。
男人一身是汗坐起, 靠在床边, 长腿曲起, 沉默半晌。
……人人都知道西荒浮屠岛常年为冰雪覆盖,玄极以为自己身强体壮早习惯了那种恶劣天气, 想不到北狄干冷的冬天比浮屠岛有过之而无不及,前些日子他才染了风寒,居然病得倒下, 听青玄提起, 病入膏肓时居然还颇为矫情地吐了两口燥血, 吓坏了这狐族皇宫里的御医。
至今回忆起这件事,玄极还是觉得颇为丢人。
没想到更丢人的还在后面——
这不, 好不容易养了几日把身子养了回来, 原本以为已经无大碍,却没想到,昨日去给狐族二皇子上官濯月送亲的路上, 病情居然反复起来……他病势来得凶猛,当时差点儿在新娘子的鸾轿前至马上跌落,好在最后硬撑着到了二皇子府邸门前,才一背冷汗被青玄架着去休息, 这才没丢了人。
……这事儿若是让他父亲知道,定要嘲笑他见不得大场面,就像是那些寒窗苦读十年的书生,挨过了饥寒交迫,凿壁偷光的苦读,却生生因为压力太大病倒在科举考场上一般,心理素质极差。
思及此,苦笑一声,玄极下床给自己倒了杯茶,冰凉的茶水划过喉咙,喉咙之中的苦涩和燥热却丝毫没有缓解,索性举起茶壶对着嘴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顺着他的唇角滑落滴入胸口敞开的衣领中……
将茶水一饮而尽,抬起衣袖随意擦了擦,男人抿了抿唇这才发现唇瓣干裂起皮,微微一愣,转头点燃了蜡烛,却看见铜镜之中,自己的面容十分憔悴——
仿佛已经有几天未曾好好休息。
“……?”
玄极心中微微困惑,前些日子锁妖塔曾经来闹事,关键时刻他祭出无归剑挽救千万生命与水火之中,虽然差点毁了无归剑,但是好在有随身的浮屠岛铸剑师将无归剑回炉打造,避免上古神器毁于一旦……而今皇城之中,人们因承人族领袖救命之恩,一时间,万民归顺,“易玄极”三个字的威望,居然隐约有威风压过狐帝的趋势——
眼下正是诸夏帝位争夺前期关键时刻,收拢民心,这不可谓之不是一件好事……有什么事又能烦恼得他连续几日萎靡不振,憔悴万分?
困惑之间,玄极下意识用指尖细细摩擦手中紫砂茶杯,片刻之后仿佛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眼手中捏着的空杯子,一哂,自嘲自寻烦恼。
又见窗外天色尚晚,距离起床练剑时辰还早,虽然眼下头脑清醒,气胸烦闷,却还是转身,准备搁了被子再眯一会儿……
手中的杯子随手搁置在桌上,这时候却无意间碰到了另外一个杯子,那杯子倒下后在桌案上骨碌碌滚了一圈,眼瞧着要摔在地上摔个粉身碎骨,所幸黑暗之中被男人眼疾手快弯腰接住,这才幸免于难——
玄极:“?”
将手中被子与方才自己用过的那个并排摆在一起,两只靠在一起的杯和一壶冷却的茶,不知为何看的叫人又是心口一阵闷烦……玄极尚未来得及回过神,万分不明白自己何时染上了心绞痛的毛病,又稳不住沉思:这狐帝给安排的偏殿房中,他一直一个人住,为何桌子上却准备了两只杯子?
心中起疑,又忍不住自我调侃,难不成这屋子里曾经住了两个人?
然而待玄极转身回到床边,却见床铺之上,却明明只有一床被子,一个枕头。
玄极拎起被子抖了抖,就像是要从里面活生生抖出个人似的,做完这等幼稚举动又忍不住想要继续嘲笑自己:一个单身汉的屋子里可不就是只有他一个人?再说若这房子里曾经有第二个人存在,那人怕是夜里只能头靠他的肩膀,双手环抱他的腰,委委屈屈地跟他挤一床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