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舒兰的脸色更白了,手指紧紧地抓住栏杆,许久才讲,“听你这么说起来,我好像还挺厉害的,可谓算无遗策了。可是我真有那么厉害吗?会提炼什么乌头毒素,还会预先埋好伏笔,哈哈哈,翟先生,你真该去说书,而不是当警察啊!”
翟启宁没有与她分辨,而是朝向关妙,问她,“若要乌头入毒,你首先想到的是怎么做?”
不知他意欲何为,关妙老老实实地作答,“放进饭菜里。”
他抬头,目光悠远,看向远处去的许舒兰,“你看,普通人就算知道乌头这种东西,要用它来下毒,也做不到用提纯这么高难度的法子。但许女士,你可以,你是医学生,本地的医科大学上也能查到你的入学证明,顺便提一句,当年毕业时,你的成绩在班上可是数一数二。”
许舒兰两只手挽住栏杆,展颜一笑,仿佛是一个山间清泉涓涓而流,轻快地反驳,“你既然查过我的资料,就应该知道,我是学外科。提纯这种事,若是姜亮那样的药剂学毕业生,还差不多,我来……翟先生,你真是太瞧得起我了。”
关妙注意到一个微妙的细节,处处表现得唯丈夫为中心的许舒兰,这会儿已经直呼姜亮的名字,而不是与之前一样,张口闭口是“我老公”。
翟启宁淡淡一笑,“对,我就是查过你的资料,所以知道你不仅外科学得好,姜亮的药剂学课程你也没少听。若他不是有你帮助,能不能从大学毕业都是个问题。既然如此,你做个乌头提纯,然后注射进薄荷糖里,实在是一点难度都没有。”
许舒兰仰头望天,似乎有眼泪自脸庞滑落,她抬手抹掉,忽然笑了起来,笑容放肆而邪魅。
她微微眯起眼,一字一句,讲得认真而严肃,“翟先生,你说对了,是我杀了李毅。可我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是姜亮!是李毅自己!”
许舒兰忽然两只手握住栏杆,一只脚踮起,使力向上一腾,就翻了上去,骑在了栏杆上。
翟启宁和关妙几乎是同时扑了出去,却被她的一句话定在了原地。
她回头,风轻云淡地讲,“再走一步,我就跳下去。”
许舒兰侧坐在栏杆上,张开双臂,像是一只即将飞上天的鸟儿,神情舒缓,一点也没有被戳破的难堪。
在女生中,她算是个子高挑的,一双长腿裹在运动裤里,晃悠悠地搭在栏杆上,显得格外修长笔直。黑亮的马尾被风吹起,在脑后左右摇摆,配上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像是大学校园里的社团招贴画,吸引着年轻人的目光。
“翟先生,你的同事已经到了楼下。”许舒兰指了指天台之下,语气平静,好似在讨论今天中午吃了什么菜。
翟启宁从侧边望下去,只能瞧见楼下拐角的地方隐约聚集了许多人,并没有看见有身穿警服的背影。他抬手看了看表,飞快地在心里估算了一遍时间,判断许舒兰的话应该是真的。
他放缓了语调,劝慰她,“你先下来,咱们好好聊一聊,有什么想说的,我们都听着,别做傻事,那对不起你自己。”
许舒兰的唇边浮起一丝苦笑,仿佛平静的湖面中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笑容问弧度越扩越大,她低声自语,“这些年来,我又何尝对得起自己?你说的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唯一想做的便是把心里话说出来,再不要憋着了,我憋了近十年,憋得太久了……”
关妙向她招招手,“许女士,你先下来,咱们慢慢说,上面风大。”
许舒兰摇摇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你们就站在那儿,在警察上来之前,我说给你们听。我十八岁就认识姜亮了,那会儿刚大一,我们参加一个社团活动。他那时候就是一个特精神的小伙子,活力四射,在球场上奔跑如风,特别帅气。”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眸都弯了起来,仿佛陶醉在了回忆里,像是清冷冬夜里洒下温柔光华的一弯新月,给寂寥的天台增添了一抹温暖的亮色。
“我知道他喜欢温柔的女子,就刻意变得柔和,我的长相加分了不少,很多人说一看就是贤妻良母的模样。但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我是一块硬骨头。不过我把它藏了起来,藏起了我的硬骨头,我们得以顺畅地毕业,结婚。婚后不久,我们就面临了交往四年来的第一次纷争,他要我辞职,外科医生太忙碌了,不能照顾家庭。我不愿意,我喜欢拿着手术刀的感觉,于是我们开始每天争吵,砸东西,关系一度非常僵硬。后来,我妥协了。”
她的眼角,缓缓流下一行泪,低声呜咽,不能自已,“这是我第一次重大的妥协,仿佛成了一个开始,我迎来了无数次妥协。小到给我爸妈买什么样的按摩仪器,大到生孩子买房子,这几年来,我活得像个行尸走肉。可是我总安慰自己,姜亮对我好着呢,我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要打扮地漂漂亮亮,美满地生活就好了。”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可是就算我愿意这么想,生活也好像难以为继,他以前也喜欢在外面玩,从没有彻夜不归的时候,从去年底开始,姜亮就不对劲了,越来越不愿意待在家里。尤其是今年,他出差和不归家的情况越来越多了,有时候一连三五天我都见不到他的人。我是他的枕边人啊,在一起数十年,我怎会不知道他那点幺蛾子呢。可我没想到,勾走他的不是那些莺莺燕燕,居然会是一个男人!”
许舒兰扭头,眸子里盛满了悲戚,定定地看着他们,沙哑了声音,像是一头嘶吼的困兽,“你们能想象吗,你为之付出一切的爱人,有一天爱上了一个男人,要跟你离婚,丢弃这个家!”
她仰天大笑,“哈哈,这么多年,姜亮以为我是一只家养的小猫,离了他就什么都做不了。呵,可我这只小猫,能哄得他那个情人团团转,让他主动向姜亮提出分手。”
张狂的大笑中,她不小心一巴掌打在栏杆上,铁器打得手疼,发出一声闷响,但她似乎全然没感觉。
原来他们都以为错了,李毅真正的心上人,并不是姜亮,而是姜亮的妻子,许舒兰!
是面前这个看似柔柔弱弱,然而却韧如蒲苇的女人!
关妙紧张地盯住她,一个眼神都不敢错开,虽然隔得比较远,但她能感觉到许舒兰的情绪很不稳定。
恍惚之间,她想起了自己,在重生之前的那个清晨,孤身一人,站在清冷的天台上,挥之不去的孤独感从心底涌出。
不同的是,那时候的她依然想要活下去,而现在的许舒兰——关妙却有些猜不透,虽然只接触了几次,但也能看出她的心高气傲,并不像会用跳楼做戏的女人。
这么想来,她心里更急了,揪住了翟启宁的衣角,轻微地动了动唇,“现在怎么办,我觉得她是真存了寻死的决心。”
翟启宁眼皮都没抬,仍紧紧地看住许舒兰,低叹一声,“能怎么办,劝吧。她不是有个女儿吗,用这个劝,你也是个女儿,将心比心。”
最后一句“将心比心”,关妙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朝许舒兰吼道,“那你女儿呢?”
许舒兰猛地转回头来,手仿佛是被栏杆烫到了,立时往后一缩,手指伸在唇边,挨了一下,眼泪流得更厉害了,“我的蕾蕾……”
“你想一想,你若是跳下去了,你的女儿怎么办?”关妙悄悄地往前挪了一步,此时此刻,许舒兰正沉浸在悲伤里,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异样。
许舒兰低垂了头,啜泣的声音飘在风里,隐约可闻,“姜亮虽然在感情上做的不好,可是对女儿,他会好好照顾蕾蕾的吧。”
关妙微皱了眉头,轻声斥道,“你看,这话说得连你都不能百分百肯定,他既然能对感情不忠,你又怎能放心让他照顾女儿呢?”
闻言,许舒兰的眉头蹙了起来,她敛了眼眸,似乎正在认真思考关妙的话。
关妙一看有戏,觑着许舒兰没有注意到她,两只□□替着,磨磨蹭蹭地一点一点挪过去,言语上温柔地抚慰着,“女儿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怎么能舍得她?”
说话间,关妙已经走到了离许舒兰两三米的地方,而许舒兰仍保持着之前侧坐的姿势。离得近了,能看见她的脸上一片木然,像个没有表情的傀儡娃娃,眸子里倒映了天上的一团墨云,显得无比悲伤。
关妙头一回这么紧张,手掌心已经沁出了汗珠,紧握住拳头,只觉湿漉漉的一片。
她有些不安,回头看了看翟启宁,他就站在身后几米远的地方,身姿颀长而挺拔,如迎风招展的小白杨,对她眨了眨眼,置于身侧的手掌摇了摇,幅度很小,不过是平静海面的一丝微浪,鼓励她勇敢地继续向前。
关妙深吸了一口气,手掌心在背带牛仔裤上擦了擦,每往前踏出一步,都像是在北极的寒冷天气里逆风而行,十分艰难。
“你退回去,退回去!”
许是她走的略急了一点,许舒兰忽然意识到了她的不断靠近,身子一个劲儿地往外缩,双手放开了栏杆,转而挡在胸前,似乎这样就能挡住关妙的步伐。
关妙看得触目惊心,她的背后就是数百米的高空,若是一个重心不稳摔了下去——关妙害怕地闭了闭眼,仅仅在脑海里想了一遍,脊背上就起了一层冷汗。
她咽了一口水,慢腾腾地往后退,悻悻地道,“你别急,我往后退,你小心一点,不要摔下去了。”
即使是夏日,高处的风也挟裹了几分冷意,许舒兰揉了揉发僵的脸颊,忽然笑了。她的眼眸里只见淡漠,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嘴角微微往右侧倾斜,衬得笑容十分诡异。
关妙咬咬牙,用自己现身说法,“许女士,你不为别的,也一定要为女儿想想。我七岁那年,我妈就带着姐姐离开了这个家,后来我爸又续娶了一个继母,带了两个弟妹来。当着我爸的面儿,继母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是背地里呢?那待遇简直是千差万别。换作你,你愿意就这么丢下你的女儿,让她自生自灭吗?姜亮毕竟是个大男人,还是个贪玩好色的男人,他真的能照顾好你女儿?”
她的身后,翟启宁脸色微变,他让关妙作为女儿的身份去安慰许舒兰,却没想到看似开朗的她,原来竟生在一个对她来说并不算幸福的家庭。
夏风拂过,吹起关妙的长发,她的身形略微有一丝摇晃,看上去娇小而单薄。
翟启宁的心里,忽然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心疼。
关妙的一番肺腑之言,似乎触动了许舒兰心底的一根弦,她的笑意缓缓消散,面色凝重了起来,左腿也顺势搭在了天台朝内的一面。
第39章 烤红薯
许舒兰凝神望住关妙,看了许久,不知是想判断关妙所说的话是否真实,还是想从关妙的脸上揣摩女儿长大以后的样子。
良久,她才有了动作,低垂了头,双手捂脸,从指缝间漏出低沉的啜泣,“我能怎么办呢,我就算不跳下去,也不过是让蕾蕾多了个杀人犯母亲。关小姐,说真的,我不怕进监狱,也不怕一命抵一命,可是……我没办法照顾我的女儿了。”
关妙虽然没当过母亲,但天下的女人心大抵都是相通的,她似乎也被触动了心底的柔情,脱口而出,“你怎么那么傻,何必为了报复一个衰人,把自己搭进去呢……”
许舒兰微微仰脸,眼睛因为流泪太多,已经肿了起来,像一个微红的核桃,衬着她清秀温婉的面容,分外惹人爱怜。
她的脸色苍白,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牢牢地盯住关妙,缓缓启了唇,“关小姐,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现今这种情况,关妙怎能忍心拒绝,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头,“你先下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情,我都答应你。”
她淡淡一笑,似有几分感慨,“没想到,最后我要拜托一位警察。关小姐,这件事了结后,请你帮我把女儿送到她舅舅家。你说得对,我不能保证姜亮会一直对女儿好,我爸妈两年前也去世了,我……我只能把蕾蕾托付给我哥。”
关妙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这番话实在太像交代身后事。
话音刚落,许舒兰就放开了手,歪头往天台外栽去。关妙来不及思考,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抓住她!
幸而她退得不远,整个身子腾空扑过去,一只手拽住了她左腿的脚脖子,死命拉住。此刻,许舒兰已经大半个身子都掉在了外面,惯性和重力拖着关妙急速往天台边沿滑去。
眼看关妙就要拉不住了,站在远处的翟启宁反应也极快,立刻飞身上前,抱住了关妙的腰肢,止住了下滑的趋势。
天台之下,围观的人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忽见一个人影挂在墙外,在风里晃晃悠悠,吓得齐齐发出尖叫。
关妙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身子往后倾斜,把重心往后挪,两只手抱成圈,牢牢地箍住许舒兰洁白的脚踝,手指因为勒得太紧,已经有些麻木了。
而许舒兰,是存了必死的心志,两只手拉住栏杆,拼命地想把身体往外送,被拉住的左腿也不住地乱蹬,要摆脱关妙的桎梏。
翟启宁也腾不出手去拉住许舒兰,一旦他放开拉住关妙的手,很有可能许舒兰会带着关妙那小身板,一起滑出天台去,局面一时陷入了僵局。
他和关妙互看了一眼,彼此都心知继续这样僵持下去,他们很快就会体力不支,想了想,他附在关妙耳畔,小声商量,“一会儿我喊三二一,一字出口我们一起用力,往斜下方一起拉。”
关妙点点头,天台的栏杆约有半人高,这样最省力。
“三,二,一!”
翟启宁刚喊出“一”字,两人配合默契,在许舒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齐用力往斜下方拉。两股力,混作一股,再加上许舒兰的猝不及防,居然真的把她的身体拉回了天台。
只是两人一并使出了全身的洪荒之力,一时却收不住力,拽着许舒兰直接从天台的栏杆上摔下了下来。翟启宁还好,他站在后面,受波及比较小,而关妙就惨了——直接被许舒兰压在了身下,两个女人抱作了一团,在地上滚了一圈。
关妙生怕许舒兰会趁空逃走,手摸到她的身体,也不管是什么部位,抓住就不放手,紧紧地抱住她,就连手臂、小腿和背上传来一阵阵疼痛也分不出心神在意。
陶阳赶来,把她们分开的时候,关妙伸了伸手臂,才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扭头一看,手臂的伤口里居然卡了一颗极细极小的石子,已经被沁出的鲜血染上了一层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