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这么干,试试。”
朱谨深言简意赅地给了她七个字的威胁,他没有具体说要将她“怎么怎么样”,正因为没说,更显莫测可怕。
沐元瑜心尖颤了颤,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她是一点都不怕朱谨深的,她不知哪来的一股底气,就是觉得他不能拿她怎么样。但逢着余下这百分之一,不用朱谨深多么疾言厉色,她就会生出一点畏惧来——哪怕他还没有对她做任何事。
也许不用他对她怎么样,转身决绝而去就够她害怕的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沐元瑜忙转头去看了宁宁粉嫩的一张大胖脸,方得到了一点治愈。
“不行就不行吧,我再想别的法子。”她好脾气地妥协了。
朱谨深倒是有些疑心——她先那么能折腾,这会儿又就这样听话了?
沐元瑜看出他的意思,解释道:“这个是我不对。殿下要是跟别的姑娘定下婚约,哪怕是假的,我也不会愿意,将心比心么。”
朱谨深听了,沉默了一下:“你还想什么法子?”
“暂时还不知道,我还没想出来。不过办法总是人想的,”沐元瑜很乐观地道,“我再想想,说不定就想出来了。”
朱谨深不再说话了。
沐元瑜看看他的脸色,好歹不是个生气的模样了,就放心地照旧忙自己的去了。
但想别的法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沐氏亲眷不少,她是不介意从别房认个过来,能给滇宁王做养女,估计别旁也不会反对,可是刀大舅肯定不会认啊。
没亲的还罢了,有亲的,那亲女跟养女就差远了,刀大表哥又不是娶不到身份好的姑娘。
又扑腾了两天——嗯,“扑腾”这个词是朱谨深跟滇宁王妃说的,滇宁王妃虽觉得自家闺女被这么说不太好,但她同时也不太想反对,觉得有点有趣地默认了下来。
她心里觉得朱谨深作为一个男人还怪好哄的,也不见沐元瑜干什么,两个人就和好了。
虽然在出征东蛮牛的事上仍旧没有达成一致。
朱谨深其实很矛盾。
他本已做好了好好收拾一顿不听话的内眷的准备,无奈沐元瑜太有眼色,悬崖勒马,硬是在踩到他的底线之前停了下来,而后就在离着底线还有一点的地方扑腾。
要收拾吧,好像有点师出无名,可不收拾,她眼看着是绝不打算自己消停下来。
以这个笨瓜的脑袋,再叫她闹下去,可不知要闹出什么来。
朱谨深几番权衡,终于主动找上了愁眉苦脸的沐元瑜,抱胸问她:“借到兵没有?”
沐元瑜叹气摇头。
“舅舅太难说话了。”
朱谨深居高临下地瞥她一眼,慢吞吞道:“那是你不会说。”
沐元瑜听他话音,眼神一亮:“殿下有办法?”
朱谨深道:“呵呵。”
——有啊。
但是不告诉你。
沐元瑜精确地领会到了这层意思,她性格绵而韧性足,也不想别的了,打这天起从早到晚就跟在朱谨深身后缠磨。
她从来认同朱谨深的智力凌驾在她之上,因此并不觉得跟他求助有什么不好意思,很拉得下脸,反复唠叨跟他说出征的好处,又说东蛮牛小国,决计不会有危险,她去了就回,哪怕抓不到余孽也不会冒险逗留,如此这般巴拉巴拉。
她敢这么干,是因为发现朱谨深默默地有在翻查东蛮牛的资料——这等小国,与中原王朝素无来往,偏在南疆外的一隅,此前极少进入过朝廷的视野,所以朱谨深在兵部那几个月都没怎么接触到。
又是两日过去,朱谨深终于松了口:“——我去跟你舅舅谈谈。”
她这么能闹,硬管是管不住,他伸手帮一把,好歹还是把事态控制在自己了解的范围之内。并且,奇兵突袭东蛮牛直捣余孽老巢这个主意本身可行性是很高的。
沐元瑜微怔:“嗯?殿下告诉我怎么做就好了,不必殿下前去。”
“你去没用。”
沐元瑜不大懂,小心翼翼地道:“殿下,你的身份到我舅舅面前可能不怎么管用——”
她心里理解刀大舅为什么看不上朝廷的赏赐,却要选择跟她联姻,俗话说得好,县官不如现管,朝廷高高在上,然而也远在天边,根本没有多少能力管得到刀家的实际事务,滇宁王就不同了,就算哪天朝廷发怒要惩罚刀家,那旨意传过来,执行者也绕不过滇宁王去,跟滇宁王搞好关系,把联姻世代延续下去,可比讨好朝廷实惠多了。
这同时也就意味着,刀大舅不会怎么把朱谨深放在眼里。
朱谨深却嗤笑一声,反问她:“你见我拿身份压过人?”
沐元瑜眨眨眼,搜寻了一遍记忆,发现似乎真的没有——他通常是拿智商碾压人,虽然身份高贵,但通常都还用不上。
“没有,没有。”她老实承认,同时顺口送上一顶高帽,“殿下从来以德服人。”
以德服人的二殿下转天去找上了刀大舅。
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为刀家长远计,请舅舅借兵与我,不然,刀家地位恐将不保。”
第169章
刀大舅坐在椅子里愣着神,他是知道沐元瑜同这个二皇子处得好,不然人来了不会直接住到滇宁王府去。这个级别的贵人云南虽然很少接待,但也不会没合适的地方安置他,知府衙门级别不够,布政使司总归凑合了。
但是,关系再好——能好到张口就喊他“舅舅”?
叫他一声“刀家舅舅”都算是纡尊降贵很表亲近之意了。
这可好,直接把前两个字都省略了!
这位皇子钦差敢叫,他可都不怎么敢应啊。
朱谨深坐在阔大的虎皮椅里——那原是刀大舅的位置,耐心地等待下首的刀大舅回神。
刀大舅终于回过神来了。
“这——”他砸吧着嘴,干笑道,“殿下太客气了,下官不敢当。”
这便宜可不是好占的,他要应了,岂不是成了皇帝的大舅子?朝廷要管他鞭长莫及,他不怎么在乎,但对于天子,他心里总还是有那么一两分敬畏的,自觉还配不起攀这个亲。
他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占了他位置的朱谨深,看看人家这气度,他家里几个崽子捏巴到一起也比不上人家一半——嗯,就是说话不怎么着调。
开口就吓唬他,以为能唬住他不成?哼,要不是那声“舅舅”叫在了前面,这么咒他的家族,皇子他也不会客气。
“这兵嘛,下官不是不愿意借,也同外甥细致说过了,正等着他的回话,今日却不知他怎么没来,反是殿下大驾光临?”
朱谨深暂不答,只道:“请舅舅屏退左右,我接下来的话,出我口,入您耳,不可再有第三人听闻。”
居然还不改口——
刀大舅心底咯噔一下,到他这个位次的人,是不会再为两句好听话就迷了心神,相反,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句汉人的话他是听过并深为赞同的。
他挥了挥手,把周围的下人全赶走了,刀大表哥原在门边站立陪着,刀大舅指示他也站远了,然后就便做了个门神,看着不许旁人靠近这处前堂。
朱谨深没卖关子,见已经清了场,就笑了笑,道:“您的外甥没来,这并不奇怪。从头到尾,您就没有过外甥。”
刀大舅直着眼——他觉得中原人有点讨厌,话里总是藏话,不拐两个弯好像就不能说话了似的。
“什么意思?”他把手里的两个铁核桃咔嚓咔嚓转了两圈,但他的脑子里仍没跟着拐过这个弯来。
朱谨深不吝惜地进一步点明了:“沐元瑜不是双胎,从来,就只有她一个。”
刀大舅:“……”
咚,咔。
一个深褐莹润的铁核桃从他蒲扇般的大掌里滑落,跌在地上,又弹跳了一下,发出了轻重不一的两声响动。
铁核桃蹦跳着滚落到了朱谨深的脚边,他俯了身捡起,站起交还给刀大舅,见他愣着不接,轻轻放在了他身边的几案上。
“你——”刀大舅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拉住他的玄色衣袖,眼睛快瞪得快有两只铁核桃大,“你说的是真的?!”
“如此子嗣大事,岂是我空口所能编造,舅舅如有不信疑虑处,可去滇宁王府询问。”
刀大舅凌乱中,感觉手里握着个东西,满腔的震惊之意要寻个出口,下意识握拳一捏——
喀嚓。
他盘了几个月的另一个铁核桃成了碎核桃,碎渣沾了他一手。
“他娘的!”
他满脸晦气地甩着手,往外嚷道:“老大呢?去厨房给老子再拿个核桃过来!”
刀表哥听到声音,从庭下走过来,探头进来望:“阿爹,你又把核桃捏碎了?就没哪个在您老人家手里能囫囵过半年的——”
“老子指使你跑个腿,你哪来这么多废话?”刀大舅怒道,“我看就是你有心敷衍,总挑不结实的来,才这么一捏就碎!”
“再结实的也禁不住您有意捏它啊,我看人家玩起来可细致了——”刀表哥嘀嘀咕咕地跑了。
“小兔崽子,还敢顶嘴!”
刀大舅跺跺脚,不过被这一打岔,他总算是消化掉了朱谨深传递给他的信息。
他是觉得这事荒唐离谱得不可置信,可再一想到滇宁王,他就笃定了——是那老小子能干出来的!
然后他就冷静了下来:“你现在想怎么样?借兵,我借了你,你能将此事保密?我凭什么相信你?——二殿下,下官是个粗人,说话没你们那么多讲究,但说的都是实在话,不会同人玩虚的。”
朱谨深安然坐了回去:“舅舅不要误会——”
刀大舅现在听见他喊“舅舅”简直肝颤,这小白脸果然不怀好意,跟他那倒霉妹婿似的,都一肚子坏水。
他也不想啰嗦了,直接拍案道:“一万兵是不是?行!老——下官借给你!”
朱谨深微微笑了下,道:“一万是先前的开价,我以为,两万方为最好。”
这是坐地起价!
刀大舅脸黑了,为了压制情绪,忍不住把几案上幸存的那个核桃重新摸到了手里,哗啦啦转着——这单独一个转得很不得劲,他扭头往外望了一眼,气得骂道:“叫他去厨房拿个核桃,又不是去树上现摘,怎么跟掉到锅里了一样,一去就没影了!”
朱谨深笑道:“您误会了,我当真没有恶意——舅舅可知道宁宁?”
刀大舅甚是牙酸地点头。他有心想阻止朱谨深这么持续称呼他,但又怕如此显得太不给他面子,万一朱谨深觉得他不识抬举,为了报复再问他要三万兵怎么办?
这是把他的全部家底都要走了,他万舍不得。
真细追究起来,滇宁王干的事,跟他可没那么大干系,抛一万兵堵堵朝廷的嘴,买个平安还行,再多就不值当了。
他心下给自己划了底线,自觉主意已定,那股焦躁之意就没那么强烈了——
“宁宁是我的孩子。”朱谨深表情温和地告诉他,“长子。”
刀大舅:“……”
喀嚓。
剩下的一个核桃也没保住,又碎了。比第一个碎得还彻底。
他表情停滞着,刀表哥于这时跑进来,把一个新的核桃递给他:“阿爹。”
刀大舅接过来,呆了片刻:“——怎么就一个?”
刀表哥奇怪地道:“阿爹就吩咐我拿一个啊。”他低头一看,明白了,摇摇头,“唉。”
赶在刀大舅喷火之前,连忙跑走继续去拿。
刀大舅这回其实没准备生气,他把手上的碎屑抖抖,凑合着盘起新核桃来。
盘着盘着,他雄壮的胸脯渐渐挺了起来。
“嘿,原来都是自家人啊!”
他这回的口气一下子亲热了起来,哈哈哈笑道,“殿下不早说,吓得我一脑门子汗!”
朱谨深也不点破他,只是配合笑着喝了口茶。
刀大舅见了,也觉得口渴,咕咚咕咚跟着灌完一杯,心里同时转悠着,觉得他那外甥——哦,外甥女真怪有本事的,也豁得出去,不知怎么把秘密叫人发现了,转头就献了身,大胖儿子都生了出来,活生生一个共同把柄,男人想不帮着瞒着也不成了。
从前不觉得,但现在看,还真是他们沐家的种啊,要依着他那直肠子妹妹的脾性,一辈子就会同人硬着来,可万干不出这套花样来。
刀大舅想到自己先前试图把人家的儿子当自家傻儿子的养,又冒出了点冷汗来——这指定是回家告状去了,不然怎么换了人来!
忙道:“二殿下,我先前说过些糊涂话,你别放在心上,我那不是,不知者不罪嘛!”
朱谨深笑着点头:“是。”
他好像不着急提借兵的事了,刀大舅自己不知怎么地,却想起他进门第一句话来,忍不住问道:“殿下先前说我家地位不保,是怎么个意思?”
看这二皇子的模样,都不追究滇宁王府的罪过了,还能追究到他头上不成?
朱谨深微有诧异地道:“舅舅想不到吗?沐王爷这一支,是没有男丁了,以后恐怕也很难会有。王位必将易主,新的沐氏掌权人,还会认同刀家的姻亲吗?”
当然,新郡王犯不着得罪刀家,可要像从前那么支持刀家在土司中的地位,那就很难说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用到民间是一样的道理,新郡王有自己的人要安插,要扶持,要消除前任房头留下的势力影响,慢慢打压刀家,几乎是可以预见的前景。
刀大舅挺出的胸膛渐渐收了回去,脸色也凝重起来。
这个道理他不是想不到,只是朱谨深给他的惊吓太多,他来不及想到而已。
而一经点破,他立刻意识到朱谨深说的话一个字也不错。
滇宁王跟他是姻亲,下一任可不是,人家有自己的姻亲要扶植。而他还了解沐氏的情形,知道最有可能接任的是沐二老爷那一房,这两兄弟闹成了什么样,他也是最清楚不过了。
他几乎不可能去结好下一任。
“沐显道这王八蛋——!”
刀大舅不顾形象地点了妹婿的大名骂起来,这王八蛋可把他坑苦了!没用的货,怎么一辈子就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舅舅。”朱谨深不疾不徐地接着道,“沐氏以女充子这件事,皇爷已经知道。事实上沐家的王位,撤去的可能性比易主来得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