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儿,我现在恨不得你一步不离我左右,你竟要跑到京城去,那远隔千里万里,倘或出了什么事,娘帮都帮不到你,那怎么得了?”
沐元瑜承认:“是有风险。但母妃,我如今的处境,已经找不出一条没有风险的路了。”
退一万步,她咽了这口气,隐遁远离,就绝对安全了吗?一辈子那么长,万一她在他乡遇到哪个曾见过世子时期的她被认出来,她要怎么解释?她可以说只是长得像,她不知道什么滇宁王世子,但别人信不信呢?
这就是风险。
既然往哪走都有荆棘,不如向上,迎难拼一把。
滇宁王妃沉默了,沐元瑜说的这些她没想到吗?不,她早都非常明白。
所以她才坐困愁城,不知该如何应对。因为她总想给女儿找出一条安全无虞的道路,但是,找不到。
滇宁王妃又一次品尝到了当年的草率行为带来的锥心之痛。这一刻,她实在希望滇宁王就死在那场遇刺中,她伤心一时,好过现今把女儿推进如此复杂棘手的局面。
“你——让我想一想。”
良久后,滇宁王妃说道。
“母妃,如果您觉得这个法子本身没有什么不妥,那必须尽快了,京城云南两地往返耗时不短,我们的信使可以日夜兼程,朝廷的反馈走的是驿站,这不是军情急件,按部就班的话未必会给到那么快,父王何时发动,我们暂时不知,但应该不会拖到柳夫人生产之后。”
因为滇宁王并不只柳夫人这一张牌,他既然能令柳夫人有孕,那后院那些女人就都有可能,非得呆板到下一个儿子出来了,沐元瑜才没了,以滇宁王的多疑性情,多半不会让自己留下这个巧合。
而要再拖几年,让这个时间差长一些,不那么凑巧可能性也很低,滇宁王这块心病横亘多年,从柳夫人一有孕他就防备起滇宁王妃便可看出,他有多么迫不及待解决掉这个问题,况且孩子越大越难控制,再过两年,沐元瑜就该试着接触沐氏一脉的部将了,这是历代世子的必经之路,滇宁王没有理由隔绝,越拖解决的难度会越大。
“我弄到父王的奏本需要时间,而万一朝廷不允我进京,我们要另设他法,这里也得留出时间——”
说到底,最大的问题就是抢时间,向天子上书的时间越快越好。
滇宁王妃随口道:“奏本的事你不用管,我这里有。”
满脑子紧迫感的沐元瑜:“……啊?”
滇宁王妃摸摸她的头,道:“你父王信不过我,其实打从他纳了那些贱人开始,我就早信不过他了。盖好王印的奏本我这里有几本,我没想好要派什么用场,不过觉得该预先做些准备,以前就使人弄来了。”
沐元瑜心悦诚服地向滇宁王妃灌了碗迷汤:“母妃英明。”
要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呢,一下就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不过英明的滇宁王妃面对女儿将要离巢这件事就没那么容易决断了,她反复考量再三,最终去找了滇宁王。
她其实难以说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可能是自己无法决定,下意识想寻求外力推一把,看看到底向前还是向后罢。
她借着张桢妻子上门的事先扯了两句,她没见张妻,但收下了她的花,也留她进门喝了杯茶,问滇宁王如此处置可有怠慢。
滇宁王表示那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无妨。
滇宁王妃接着便闲扯般提起来:“我听瑜儿说,柳氏在圆觉寺静养得不错,身子已经好起来了,那是不是该把她接回来了?毕竟还是府里的条件好些,柳氏想什么吃的用的都就便。”
滇宁王“唔”了一声,摇了头:“ 先还是不必,柳氏一贯身子骨就不强健,她那个模样,你也见着了,风吹吹就倒,倘若回来了,那个毛病又犯起来,白折腾一遍,过一阵再看罢。”
滇宁王妃心下冰冷。
三日后。
一名信使自云南秘密出发,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
大半个月后,一封奏本摆在了皇帝的案头。
皇帝兴味地把这封奏本来回看了两遍,沉思了一下。
“汪怀忠,把褚有生的密揭拿来。”
立在一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汪怀忠忙应了声,脚步轻捷地去墙边的紫檀木雕山水楼台顶柜里取出一个木匣子来。
从他熟练而毫不犹豫的动作看,这个木匣子应该很常被使用。
匣子打开,里面摆放着一叠不算多也不算少的密揭。皇帝伸手拿起最上面一张
打开。
与其所使用的朴实无华的纸张一样,这封密揭的内容也很简洁。
——臣秉奏:柳孕,避居于外,边王格局恐有变。
这封密揭到达皇帝手里的时间仅比“滇宁王”的奏本早七八天。
皇帝的目光注视回奏本上,奏本边侧已经附上了内阁的票拟意见。
“先生们都同意?”
这先生说的是内阁的大学士们。
汪怀忠微笑回道:“是的。”
“倒是难得。”皇帝评说了一句,又问,“汪怀忠,你说,沐氏的格局要变,会是怎么个变法?”
汪怀忠躬了躬身:“世子将要长成,王爷捡在这个时候送子入京,依老奴想,似乎正好隔绝了世子与边将接触的机会。据说那位有孕的柳夫人极为受宠——这里面有些事,也许是老奴想多了,也许确实,不那么好说。”
“与边将疏离分析的下一任沐氏王……”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把手里的密揭丢回去,亲自执起朱笔来,往奏章上批了“照准”两个字。
而后搁笔,往后伸了个舒适的懒腰,吩咐道:“用印。”
“是。”
汪怀忠上前,小心翼翼地拿起宝印,端正地盖了下去。
第28章
时间按部就班一日日过,从明面上看,滇宁王府一如往常运转,孟夫人葛姨娘等也不聒噪了,柳夫人有孕固然值得人咬碎银牙,但从另一面想,她虽然复宠,可是同时无法承宠了呀。
她拖着个双身子,撒娇做痴缠得滇宁王一时就罢了,难道还能霸住他整整十个月?
何况柳夫人还把自己折腾到圆觉寺去了,这样一来,滇宁王在府里可就是夜夜孤枕,这其中所蕴含的机会,足以使后院发狂。
对此滇宁王起初还不觉得什么,他本也有广播雨露多求子之意,对孟夫人葛姨娘等打发过来的鲜嫩丫头俱都笑纳了,不想好景不长,如此不上一个月,便添了腰腿酸软、晨起发昏之症。
滇宁王大惊,忙召了医官来看。
这医官这些年一直在暗地里治疗滇宁王的隐疾,对滇宁王的身体非常清楚,挎着药箱进来,不用把脉,单一看滇宁王的脸色就也大惊:“王爷,下官多次叮嘱,王爷如今贵体虽愈,但以王爷的年纪,当缓缓图之,如何——如何这么快就显了气血亏损之相?”
滇宁王自己心里隐隐有数,猜想得到证实,脸色难看地道:“先生的医嘱,我当然不敢轻忽,委实并没有怎么样。先生替我把把脉,可是因天气热了,时令所感?”
医官心里嘀咕,医学上虽确有“苦夏”这个说法,但可从没见谁苦出个肾亏来的,滇宁王这个虚浮无华的脸色太明显了,根本不容错辨。
但这个话不好直通通地说出来,医官还是请滇宁王伸出手腕,两边都细细把过,方确定地点了点头:“王爷,您确实是因房事过频之故,所幸问题不算严重,我开一副补气养虚的方子,请王爷按方服用,服过七日后,症状应当会有所好转。用药的这段时日,请您务必要戒除女色。”
滇宁王忙问:“那日后呢?”
医官含蓄地说道:“日后应当无妨。只是,还是请王爷节制一些,保重贵体,以养身为要。”
滇宁王方松一口气,但同时又很郁闷。
凭心而论,他觉得自己很节制了,那些丫头他也不是天天要的,几日才一次,好些变着法在路边偶遇他的他都没有搭理,顶多吧,是每回的次数多了一点点——柳夫人在日,不是那等拉得下脸皮在床笫间勾缠的人,往往一次便罢;这些丫头不一样,变着法地邀宠,他憋了多年的人,多少有些把持不住,但真的也不过分,谁知就这样了。
滇宁王不死心地问:“想本王年轻时,比如今狂荡数倍,并无一丝不适,为何现在就这样经不起了?”
医官无奈笑道:“王爷,您也说了是您年轻时——”
那怎么能一样啊。
不过他也理解,滇宁王壮年受伤,是忽然一下虚掉的,不是如寻常男人般过中年后慢慢力不从心,因此能适应自身的变化;滇宁王没经历过这个过程,他如今好了,回忆对比起来仍是自己壮年的时候,那当然不好比了。
医官又安慰道,“王爷,其实一般人过天命后,都差不多已经力绌起来,和您如今是差不多的,您不必多虑,只要好生颐养就是。”
滇宁王只能应了。他的隐疾是在这医官手里调养好转的,因此对他很为信任,再郁闷,不敢不遵这个医嘱。
但后院的女人们不配合。
一波一波地仍旧往上扑。
滇宁王被缠到烦不胜烦,去找了滇宁王妃,让她管管侍妾们。
滇宁王妃不阴不阳地回他:“我见王爷乐在其中,怎么好搅了王爷的兴致。”
滇宁王头疼地道:“你胡说些什么。总之,别让她们瞎闹了。”
滇宁王妃看他这番作态,大约猜到他是怎么了,心里接连冷笑,但怕流露出不对让滇宁王发觉自己这边的布置,便忍着还是应了。
回头把孟夫人等叫了来,意思意思地训了几句,孟夫人以为滇宁王妃是要自己给滇宁王献美,妾室们太积极挡了她的路,她不敢跟滇宁王妃打对台,低眉顺眼地领了训。但回去老实几日之后,发现滇宁王妃根本没这个意思,缩了的头立时又忍不住伸出来。
不趁着柳夫人不在府里的这段时日占个先,等柳夫人回来生了子,王府多年不闻新生儿响亮的啼笑,可以想见马上又会把王爷的心霸得满满的,那别人还有什么戏唱?
滇宁王烦得又找过来,但这回滇宁王妃可有话说了:“我该说的都说过了,王爷还要我怎么样?纳也是王爷要纳的,如今没个缘由,总不成直接把人都关起来罢。王爷贵体有恙,明说就是了,她们自然知道该体贴王爷了。”
滇宁王就是不愿明说,所以才来找着滇宁王妃出面约束,他好容易雄风重振——嗯,就算振得比较一般吧,那也是振了,如何肯拉下面子承认自己又有问题了?
既不肯承认,又没有柳夫人这个“真爱”在府里做挡箭牌,结果就把自己架火上了。
滇宁王妃出工不出力,滇宁王也没法子,闹到没奈何,不得不寻理由亲自发作了两个,身边方清静了些。
一片闹腾里,总算也有好消息,柳夫人那边坐胎满了六个月,专在那边侍候的大夫给了准话:应当是位小公子了。
滇宁王这番高兴自不必说,回来告诉了滇宁王妃,同时也当面正式地把会将这个孩子抱来荣正堂抚养的意思说了。
谁稀罕那个小崽子!
滇宁王妃勉强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心里怒骂,但这给她提了个醒,她如母狼看顾幼崽般把沐元瑜看得又紧了些,轻易哪里都不叫她去。
如同滇宁王妃能注意到滇宁王的细微不对一样,其实以滇宁王的敏锐多疑,本该也能注意到滇宁王妃的,滇宁王妃行事再谨慎,但这世上的事,走过就必留下痕迹,或感觉或实据,总不能抹到一丝不剩。
但滇宁王这阵实在太忙了,自身许多要事琐事缠身,第一件最要紧的他盼了多年的真儿子眼看将要成真,不免常常往那边跑;第二件则是他因为这个好消息而心情甚佳,在府里时也满面春风,后院的侍妾们见此,便又按捺不住各出其宝起来。
滇宁王这时倒也又调养了过来,但他有了先那番经历,人最可怕的不是失去,而是得而复失,先前那出实在给他留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导致他便是好了,也束手束脚起来,脑子里始终有一根弦绷着,不敢尽兴,只怕过量。
这种房事索然无味,滇宁王不得不又召医官征询,事关男人绝大颜面,这问题自然要耗去他一部分心神。
第三就是沐元瑜了,对这个女儿,他并非没有愧疚,但那些愧疚与他的权势稳固比,分量就很有不足了。其实他最初排斥滇宁王妃的势力时,更多的是弄权本能,习惯把事做在了头里,并没有想定了要将沐元瑜如何——这是最得他心的女儿,如果不是造化弄人,她能好好作为一个女孩儿长大,他一定会给她不下于长女的荣耀,好好挑一个夫婿,十里红妆将她发嫁出去。
但随着柳夫人怀胎日久,又确定出来是个男胎,他心里的天平不可阻挡地倾倒,照当年的约定“认”沐元瑜回来,等于在府里放上一个明晃晃的把柄,他当年以为他有能力掌控住这个局面,但多年后的今天,这个局面成真摆在他面前的时候,其中蕴含的风险将化为实质,他开始怀疑起来,他真的可以堵得住所有人的嘴吗?
他老了。
没有那样旺盛的精力,与强横得一切尽在掌握的壮年心态了。
他开始有惧怕。
让这个被错误安排人生轨迹的孩子远遁他乡其实是更好的安排不是吗?
这个想法在柳夫人的男胎确认以后决断下来。
滇宁王着手布置后局。
再有第四,是一些日常要处置的公务,与前三件比,这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了,如今边关承平,没有战事,民政有布政使司及辖下各级府州县衙门照管,他很可以偷一偷闲。
从京里来的诏书经驿站一层层流转,最终发到滇宁王府的时候,滇宁王很讶异。
因为想不出朝廷非战时找他有什么事。
诏书是由内阁代拟的,通篇溢美之词。
但滇宁王打开一看,只觉头目森森,几欲晕厥。
诏书里先夸他忠君爱国深明大义,后夸沐元瑜孺子好学,最终浓结为一句话:朝廷同意了他送子进京习学的请求,感于沐氏忠心,天子也给了特惠条件,沐元瑜进京以后,将直接与诸皇子一同上课,接受最饱学翰林们最高等级的教育。
滇宁王的眼睛死死盯在那一句“依卿所奏”上,几乎看不懂这是四个什么字。
依、卿——?
“卿”是谁?
他什么时候奏的?
梦里?
他为什么一点点都不知道?!
滇宁王喉咙猩甜,是真忍下了吐血的冲动,才把那驿传的小吏打发走了,而后迈开大步,以万钧之势冲向荣正堂。
沐元瑜这个时辰在上课,本不知道她一直盼望的消息来了。
但滇宁王与滇宁王妃在荣正堂里大吵,下人们尽皆被赶了出去,隔着院门都能隐隐听见滇宁王压抑着狂怒的声音,这番动静很显然不同寻常,许嬷嬷知道内情,猜着是事发了,跌跌撞撞地跑来找了沐元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