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元瑜掀帘出门,站到廊下,一阵寒冷晚风扑面而来。
只见中庭里站着一男二女三个陌生人,年纪都不大,男子大约十七八岁,一身斯文气息,看着像个读书人,两个姑娘则一个十四五岁,另一个还要小些,大约只得十二三岁,相貌皆十分秀丽,从穿戴上看,也是有底蕴的人家。
这样的怎么会沦落到借住别人家宅子来了?
见到她出来,男子很有礼貌地拱了拱手:“可是沐世子?在下姓韦,草字启瑞,先前本要拜见世子,不料世子蒙诏,在下晚了一步,只得现在前来,还请世子见谅。”
沐元瑜拢了拢裘衣,笑道:“晚了一步,不是晚了半年吗?”
她此语一出,阶下三人皆变了颜色。
两个姑娘立时都红了脸。
韦启瑞质问道:“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沐元瑜看着形势不对,这几人还挺理直气壮的,便仍旧笑道:“没什么意思,我不知这宅里先住了人,几位前来,吓了我一跳,所以和诸位开个玩笑。”
韦启瑞勉强重新露出笑容:“先前我们跟世子的护卫们已解释了,听说世子这边不知道我家借住的事,我们也十分惊讶。所以天色这么晚了,在下也不得不前来亲向世子说明一番,以免生出误会。”
沐元瑜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请韦公子说罢,我洗耳恭听。”
她话说得和气,但却根本没有请人入内的意思,韦启瑞的脸色又不大好看了,当着这院里许多下人的面,要说自己为何寄人篱下的事,真正的主家居然还并不知道,这怎么说得出口?
他一赌气,直接道:“此事文国公府里沐大嫂子尽知,世子与大嫂子是一家人,更好说话,直接问她去罢。”
这话一出,气氛就僵住了,沐元茂忍不住,帮腔嘲笑:“嘿,你横什么呢?你自己说要解释,叫你说了,你又不说,叫我们问别人去,那你来干嘛的,就专程给我们兄弟使个脸子看?”
韦启瑞脸庞一下涨红:“是你们没有礼数——”
“哥哥。”一旁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姑娘轻轻拉了他一把,而后盈盈福身道:“世子不要见怪,我哥哥性子急些,并无不敬之意,此事确实由沐大嫂子从中操办,并非我家私自做主,世子如有疑问,尽可前去询问。”
沐元茂道:“你们是一家的?”
韦启瑞是成男,不好老叫未成年的妹妹顶在前头,忍气又开了腔:“是我二妹。”又指了指另一个小些的姑娘,“这是在下的小妹。”
那小些的韦三姑娘一直在好奇地偷瞄沐元瑜,听见提到她,方移开了目光,福了福身。
沐元茂嘀咕:“怪不得呢,一般的说话不痛快,还是叫我们去问别人。”
韦启瑞:“……”
他脸又拉了下来。
沐元瑜问他:“韦公子前来还罢了,不知两位姑娘所为何事?”
天可都黑了,照规矩讲,韦家这两位姑娘实在不该选在这个时辰来拜访初次见面的外男,哪怕韦启瑞这个兄长跟着也不行。
韦启瑞自己显然知道说不过去,脸色就摆不下去了,讪讪地道:“两个小丫头没见过世子,想来给世子问个安。”
沐元瑜懂了,大概她是被当西洋景看了。
韦家这两个小姑娘在这时代算将成年了,该守的规矩都要守起来,但在她眼里其实还是两个半大孩子,她对孩子的脾气天然要好些,便没就此多说什么。
只道:“按理,该请韦公子进去坐坐,只是——”她晃了晃自己的粽子手,“见驾时才受了罚,屋里又刚安顿下来,有些乱糟糟的,实在不大方便,韦公子见谅。”
她的手原笼在裘衣里,室外光线又不佳,韦启瑞此时方见着,愣了一愣,道:“哦。”
然后方反应过来,总算得了这个台阶,他一方面觉得心里好过了些,一方面也实在不想再留下来招惹难堪,便道:“是我来得莽撞了,事已说清,在下等就不打搅了,请世子好生歇息。”
说完就有点迫不及待地领着两个妹妹转身离去。
沐元茂站在一旁,抄着手,莫名其妙地道:“他说清什么了?我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能住进老宅里啊,三堂姐难道能做这宅子的主?”
沐元瑜转身进屋:“有人能说清。”吩咐鸣琴,“叫陈管家来。”
韦启瑞一行人走在冷风里。
韦三姑娘清脆的声音响着:“二哥,沐世子说他见驾时受了罚,为什么会受罚啊?我看他手包得那样,好像伤得不轻。”
韦启瑞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不过那种蛮子,不知礼数,君前失仪正常得很,说不准就惹恼了皇上,所以打了他。”
韦三姑娘道:“他哪里是蛮子,只是住在云南而已。”
“他娘是夷女,他怎么也算半个蛮子。”韦启瑞训她,“你离他远些,你看他带进宅子里的那些人,个个凶神恶煞,一看就不好惹,下午来说话时,更加像审贼一样,真是斯文扫地。”
“沐世子本人又不凶,他看上去秀气得很。二哥,你对人有偏见,我不和你说了。”韦三姑娘转而去抱着韦二姑娘的手臂,道,“二姐姐,你说,沐世子是不是生得很好?我看他比京里的这些公子们也不差什么,根本看不出哪里像蛮子。”
韦二姑娘在夜色里微微脸热,轻声道:“慧娘,你一个姑娘家,不好把别人家的公子生得什么模样挂在嘴边,不过——这位沐世子倒确实能掌事的样子,不像他年纪那样小,也肯与人留些退步。”
韦启瑞不认同道:“他那样无礼,门都不叫我们进,哪里留什么退步了?”
韦二姑娘温柔道:“哥哥,那是郡王世子,文国公府里的大表哥见了他也要矮一头,脾性高傲些,也是难免。哥哥若计较这个,京里贵人那么多,可是计较不过来了。”
“我计较——”韦启瑞气得一甩袖,“真是跟你们女人家说不清楚,我就觉得他无礼得很!”
他说着气忿忿地加快了脚步,走到前面去了。
韦慧嘻嘻笑着小声道:“二姐姐,我看二哥是读书读迂了,这点事有什么好生气的,他还认真起来了。我们去看沐世子,他也没有生气,我就觉得他脾气挺好的。”
韦二姑娘忙望一眼前面兄长的背影,冲她竖起一根纤白手指:“嘘——”
韦慧住了嘴,姐妹两个互望一眼,一齐偷偷笑了起来。
第37章
陈孝安很快被传来了。
他心知是为了何事,过来路上已打好了腹稿,待进了屋,见沐元瑜命人给他看了座,态度同先一般客气,便放了些心,苦笑着主动提起来。
“此事世子竟不知道,老奴也大出意料。说起来,那一家子也是可怜,两年多前,韦家老爷在湖广任满,听说考功得了上等,原都活动好了要调进京里来,结果韦老爷积劳成疾,发了痨病,一病不起,没等进京,人就撒手没了。”
沐元瑜叹气道:“那确实是可惜了。不知这位已故韦老爷本家如何?韦太太为何不投韦家而去?”
陈孝安道:“韦老爷出身一般,韦家只是普通富户,但韦老爷在读书上极有天分能耐,是当年他那一科的状元郎,算是鸡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韦太太是侯府的千金小姐,当年下嫁,是建安侯看中了韦老爷本人的状元身价,至于他本家那一家子,韦老爷在的时候还好,一朝去了,两边家世相差太远,韦太太绝不肯归到夫家去依附的。”
这就明白了,沐元瑜原已有些奇怪,姐姐是国公夫人,妹妹只是个知府遗孀,便是个庶出,嫁女多看父,也没有相差这样远的。原是韦太太的父亲想抓个潜力股。
算算年纪,韦老爷去世时至少已四十开外,作为状元只混到了知府——看来这个潜力股的潜力是没有发挥出来。
“那又为何不回去建安侯府呢?”
虽然孀妇回娘家日子也不一定好过,但总比投靠已嫁到别家的姐姐强罢。
陈孝安回道:“世子不知,建安侯府是庶子承爵,老建安侯府夫妇皆已过世,现今的这位建安侯向日与两个嫡姐都很不睦,打老建安侯府夫妇不在后,便是国公夫人也极少与娘家来往了。韦太太丧夫回来,膝下儿子还未立业,家业凋零,回去了必要看庶弟与弟妇的脸色,所以宁可在外面麻烦些,也不肯回去受气。”
沐元瑜又明白了一些:“那又是怎么住到我们家来了?韦家人口纵多,文国公府也不至于腾不出几间房舍罢?”
“原是住在那边的,后来主要是韦二公子——”陈孝安听她一样样问得细致有条理,不由自己也加了些小心,声音放低了道,“老奴也不知真不真,隐隐听着些影子,说是那边国公府里的四姑娘跟韦二公子似乎走得近了些,两姨表亲,两家的男女大防便不同外人般管得那么严,不想就……也不知里头到底怎么样,应该没真的出什么事。韦太太心里,大约还觉得是门好亲,但韦二公子现下只是个秀才,与国公府姑娘怎么般配得起来?国公夫人与韦太太就生出了点心结来,韦太太因此不好在那边住了。”
“不过国公夫人与韦太太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本来感情是极好的,国公夫人虽拒绝了妹妹,心里着实的不好意思,硬还是挽留住了韦太太,说负责给她另寻住处。文国公府要说别院也有两三座,但都在外城了,若住到那里去,韦公子还在国公府的家学里附着学,人虽不在那住了,学业不能就此耽搁断了,外城太远,来往未免不便;再还有一些田庄,就更远了,若叫韦家住到那里去,与打脸无异。世子过两日闲了出去逛一逛就知道了,我们东边的好地段都早有了主,都是一般的豪贵人家,实在找不出个合适地界。于是寻来寻去,最终寻到了三姑奶奶头上,三姑奶奶不好推辞婆母的话,只有答应把人接了过来。”
末尾,他又补充了一句:“文国公府里那些事,老奴都是听三姑奶奶来时说的,中间或有些不明之处,老奴这个身份,也不敢赶着主子一直追问。世子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三姑奶奶知道世子进了京,早晚要会面,世子届时相询三姑奶奶,那就一清二楚了。”
陈孝安说了这么一大通,实是有些口干舌燥,奉书默默适时送了杯茶来。
沐元瑜候到他喝了,冷不丁问道:“陈管家,我三姐姐在你们眼里,是不是一个极好的顶缸人选?”
沐元茂歪在一边,他不耐烦听这些家长里短,原已听得快要睡着,想找个理由溜走了,被沐元瑜这句一说,一下直起身来。
莫名其妙了片刻,反应过来:“对啊,你也让去问三堂姐,先头韦家那些人也让去问三堂姐,难道这事和你们都不相干不成?”
陈孝安:“……”
他顿时觉得手中空了的茶盅比满着时反更重起来,坐不住了,忙站起来。
“不知世子和堂少爷何出此言,世子问话,老奴凡知道的都已尽说了,不知道的,也不能生编硬造。世子请想,老奴日常只在这里看守老宅,文国公府的事,老奴自然有许多是不知道也没处知道的。”
沐元茂犯着困,脑袋有些迟钝,听着又觉得有道理起来,望着沐元瑜道:“瑜弟,好像也对哈?”
对什么对。
沐元瑜哭笑不得,她说沐芷霏是“顶缸”,只是不想才进京就跟她闹翻,其实这件事沐芷霏肯定是主谋,没她这个沐家人居中首肯,韦家人再有本事也住不进来。
沐元茂不懂,先觉得她替沐芷霏找的托辞说得对,跟着又觉得陈孝安也对起来,诸人都没问题,那她还审什么?
韦太太这家人她是不可能留下来的,她揣着个要命秘密,身边下人都不敢要多了,怎可能允许卧榻之侧出现这么一家外人。说句不好听的,要是沐家自己人识破了她的秘密,她处理起来总能掩人耳目些,可这么一户外姓人,让人闭嘴的难度直线上升。
从这件事上算起,不但韦家人,陈孝安她也是肯定不能要的,他在老宅里经营这么多年,正主多年不在,他这管家起码抵得半个主子,里外人等不知叫他收服了多少,他若忠心还罢了,但凭空里冒出了个韦家,足证他只是面上装得好罢了,对这样的不确定因素,只有叫他走人她才能安心。
这些话跟沐元茂不好说,她就只是道:“三堂哥,你困了就去睡罢,这也没什么事了,我再问两句就得。”
沐元茂觉得这些话听起来确实没意思,就打着哈欠点了点头:“好,那我去了,瑜弟,你也早点睡。”
他也带了不少下人过来,住的是另外一个院子,鸣琴打着灯笼送他出门过去。
屋里,沐元瑜重新转过头来,看着陈孝安笑道:“你也知道你看守老宅,那三堂姐和你说了,你就把人放进来了?”
陈孝安听她口声不对,像要发作人的样子,他自觉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沐元瑜便不高兴也挑不着他的刺,谁知她年纪虽轻脸却不嫩,说得好好的,说翻脸就要翻脸了。
好在他也不至于就此被问得张口结舌,愣了下就克制住涌上的羞怒道:“世子这问话老奴不敢领受,好教世子知道,当日三姑奶奶原是送了信去云南与王爷,王爷同意了老奴方才让韦家进来借住的。”
“我父王的回信呢?你亲眼见着了?”
不知是不是屋里的火炕烧得太热,热气散发开来,陈孝安的脑门上出了一层细密汗珠:“——没有,但三姑奶奶亲口来同我说的,当时这宅里还有三四人在场见证,世子如不信,可亲召他们前来询问。”
沐元瑜一句到嘴边的“我要见那些人做什么”忍了回去,心念一转,道:“都有谁?”
陈孝安忙报了几个人名出来。
沐元瑜目视观棋,观棋点头示意记下了。沐元瑜便又看回他:“你的意思,这些人同你捆在一起的分量便抵得过我父王的亲笔书信了?”
陈孝安不料她又绕了回去,郁闷道:“不是,只是三姑奶奶——”
沐元瑜道:“好了,不要总把三姐姐拿出来堵我——天色这么晚了,你再兜圈子,可就要兜到天亮去了。陈管家,你见了我对此事毫不知情,才一进门就说了‘大出意料’,既然如此,你应当已经知道其中出了差错,那又为何还把三姐姐告知了父王的话拿出来再三说呢?你难道想不到这蹊跷之处?”
对这个问题,陈孝安无可辩之处,他若说就是没想到,未免显出自己蠢得离奇,若说想到了,那他闭口不言只拉扯沐芷霏问题更大,额上的汗不由出得更多了。
进这道门之前,他绝没想到自己能被一个初来乍到的半大少年的问话逼到墙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