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细想,总之不会有一个好词。
想到这里,她倏地看向朱谨深。
朱谨深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对上她深具疑惑的眼神,他无端会意到了,淡唇微分,道:“你猜。”
沐元瑜不用猜。
她一个字没有问,朱谨深已然知道她在想什么,那答案不可能有第二个。
他就是在自污。
京城这潭水,如她想的一般深,或者可能更深,而朱谨深指尖轻拨,向她展示了水面之下的一点涟漪。
沐元瑜得承认,无论他的态度如何中二,他实则没有恶意。
否则他行事不会是这个顺序。
她镇定下来。不该她问的事,她现在就不问,时候未到,知道得太多未必是件好事,因为那同时意味着她涉入过深。
她站起来,很自然地告辞:“我在这里也扰了殿下半日了,天色不早,我该走了,改日殿下心情好又得闲,我再来与殿下消闲。”
她通篇用的是“我”,没称“臣”。
朱谨深自然听得出这差别,神色舒缓,点了点头。
林安忙道:“奴才送一送世子。”
他不顾才挨了十板子的屁股,身残志坚地硬是跟着沐元瑜往外走。
“世子,其实我们殿下人极好的。”出门不久,他就忍不住了,忙着道。
沐元瑜早知他跟出来有话要说,配合地放缓了脚步,摆出聆听的模样。
“我们殿下说那事,有是有的,但真不是那样。”林安很苦巴地皱着娃娃脸,“其中内情没殿下允准,奴才不敢吐露,不过可以捡能说的告诉世子一点。当年的命令确是殿下下的,奴才动的手,没现成的板子,也不便惊动人去要,奴才就使椅子腿砸断了那逆奴的腿,动静大了点,为此惊着了大殿下。”
沐元瑜望了一眼林安的身板,又默算着把他的年龄往回倒推了一下,事出时他应该只有十四五岁,力气没有长成,也没趁手工具,这样硬生生把人的腿敲断,那动静真不是一般的大,怪不得朱谨治至今见着他仍有深刻阴影了。
林安接着道:“大殿下随后就病了。这一来,奴才的小命差不多也就跟着交待了,上辈子没积德,这一世投了这奴才秧子的命,又有什么法子呢?奴才哭哭啼啼地就打算认了,但殿下拦在了奴才前头。”
他的语气转为骄傲,“哪怕皇爷震怒跟殿下说,若执意护着奴才这个卑贱寺人,就将殿下赶出宫中,殿下也没有松口退让。”
沐元瑜不由问道:“二殿下是为此出的宫?”
传闻只说是因责打朱谨渊近侍之事,原来还有这后续。
林安点点头:“那时殿下身子还要弱些,因为耗了心力和皇爷对抗,不多时也病倒了,皇爷气得了不得,到底对殿下还有些怜惜,没立时叫殿下迁宫,也没强把奴才提去。奴才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年,以为风声差不多该过去了,这条小命该保住了,不想皇爷再次来问了殿下,是把奴才交出去,还是出宫。”
“奴才当时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但也想着,算了,多活了这两年,殿下很对得起我了,难道还真为我一个奴才被赶出宫去吗?”
这时他们差不多已走到了前院,林安眼圈红红地说出了下一句:“但殿下还是选了保住我。”
“我这条命,从此就是殿下的了。”
沐元瑜赞道:“你们殿下很负责任。”
主子不是好做的,地位高就一定能得下人归心?不,完全不是这样。
以她两世经验,下人一般是人,掌控不好,他消极怠工已算听话,略有些本事能耐的,有一百种花样能坑到主子身上还叫主子无话可说。
林安急了:“怎么只是‘负责’呢?——”
沐元瑜见他一副准备要夸出千字小论文的架势,笑着摆摆手:“好了,我知道了,二殿下是个好人,不像外面传的那样。你留点空子,由我自己去发现,岂不更好?”
林安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方意犹未尽地道:“多谢世子今日来探望我们殿下,世子说了以后常来,可不要是诓殿下的客套话。”
“便是殿下不想我来,我也要常来的。”沐元瑜好笑道,“你忘了,我以后要来这里和两位殿下一起读书?”
林安一拍脑袋:“哎呦,可不是,瞧奴才这记性!”
“回去歇着罢,别送了。对了,我们都挨了板子,也算对抵了,你往后可不要记恨我。”
林安忙道:“奴才哪里记恨得着世子?奴才小人之心,没想着世子愿意来,乱传了话,险些害得殿下对世子生出误会,就再挨十板子也是该的。”
到底把沐元瑜送到门外,方才停下。
沐元瑜登车回到家里,这回沐元茂没等着她,面都没露,沐元瑜以为他用功读书去了,顺口一问,不想鸣琴和她说,沐元茂病了。
倒不是大病,只是常见风寒。
沐元瑜去看了看他,见他吃了药正睡着,就没有多打搅,静静退了出来。
“让厨房以后每日都熬些姜汤,我们南来的人一多半不适应这里的气候,让大家都喝着,暖和暖和身子。”
鸣琴答应着去了。
沐元瑜独自吃了饭,上炕小憩一会,但不多时就觉得头脑昏沉起来。
这炕虽然暖和,但初来的人不一定睡得惯,私兵里有好几个受不了这热度被烤出鼻血来的,沐元瑜睡得不安,起初也以为是炕烧得过热之故,便想转移到隔壁的架子床上去,不想掀开被子脚沾了地一站起来,整个人一阵天旋地转。
“世子?”
守在窗下做针线的观棋冲过来扶住她,见她色如桃花,便知不妙,手往她额上一搭,惊呼:“世子,你生病了!”
八大丫头里,她是通晓医术的那个,非疑难杂症的毛病都能治,当下一边叫唤别的丫头过来,一边搭脉辩证开方要药。
整座春深院飞速运转起来。
沐元瑜是个健康宝宝,平常很少生病,这样的人一旦病倒,症状就比别人来得重。
她病因在先前打通政司回来犹豫着要不要去十王府时,站门洞子里吹的那一会冷风,此时发出来,令她先是高烧,烧退下去是咳嗽,咳了几日后喉咙整个嘶哑,皇帝的召见在这中间来了,她都没办法去,去了说不了话,也有把病过给皇帝的风险。
幸而她这陛见没什么要紧事要说,皇帝听了她的回话呈词,态度温和地下了口谕叫她不必着急觐见,安心养病便是。
沐元茂的小风寒是早已好了,但被她这场来势汹汹的病吓着了,他的荫监手续已经办完,照理可以去入监读书了,他硬拖着不肯去,在宅子里守着沐元瑜。
有他在,沐元瑜其实不怎么方便,只好以怕过病给他为由不让他进屋,他就早中晚各来一趟,瞧一瞧沐元瑜有没有好转。
直到病到第十日,沐元瑜才终于缓了过来,各项症状相继远去,除了说话的声音还有些嘶哑之外,别的都算好了。
这十日她收到了一些探病礼物,第一份是沐芷霏的,她派了人来原要说些话,碰上沐元瑜病了就识趣不说了,回去另备了些药材送来。
第二份出乎意料是朱谨深的,他送的礼物很实用但有点棘手——是一个太医。
好在他得到消息的时间迟了些,沐元瑜那时的症状已经转成咳嗽,这点小毛病太医听听就够了,观棋又在旁边打着岔,拿自己开的方子请他指正,太医便把诊脉疏忽了过去,提笔改了观棋的一味可改可不改的辅药,算是不白来一趟,就去了。
第三份更让人意外,是朱谨渊的,他比前一份的太医还要麻烦,因为他亲自来了。
这说来也不算没道理,沐芷霏是自己正装着病,所以不便来;朱谨深是真体弱,冒不起被过病的风险,所以没来;朱谨渊身体康健,就本人带着礼物上门了。
他赶得不巧,沐元瑜此时已经把喉咙咳哑了,说话只剩下气音,跟他交流得靠纸笔,朱谨渊本不是这点眼色都没有的人,没打算久坐,但他见沐元瑜病至眼尾拖红,两腮发晕,这副神情原是憔悴,不知怎地,他倒觉得沐元瑜比上回所见更加秀气似的。
这位边疆来的有半边夷人血统的世子,从外貌上一点看不出来,倒像是养自江南水乡一般——
朱谨渊禁不住多坐了会,丫头们见沐元瑜要抱病穿戴整齐出来见他行礼,原已不大乐意,再见他还盘桓不去,更加不悦,暗地里左一个右一个地冲他飞眼刀子。
飞了顿饭功夫,总算把他飞走了。
再有第四份最诡异,两根圆胖老山参,来自李飞章。
不知他打什么渠道得知了沐元瑜生病的消息,打发人来丢下礼盒就走,沐元瑜让病拖得心浮气躁,也懒得理他怎么会来这一出,照样收下记了礼单完事。
她终于痊愈的这日,时令已进入十一月,赶巧是个大晴天,阳光高照,丫头们把沐元瑜这些时日所用的衣物被褥之类拆洗的拆洗,晾晒的晾晒,把整个院子都挂满了。
沐元瑜在屋里闷了这些天,也要出来透透气,就索性抬脚出了院子,去跟着刀三带领的私兵们玩笑说话,正说着,接到传报,沐芷霏那边又有人来了。
第48章
从文国公府来的是新茹,见到沐元瑜已经大好,她双手合十念了句佛:“阿弥陀佛,可算好了。”
沐元瑜领她进屋坐下,她挨着半边小杌,鸣琴给她倒了茶来,她忙站起来接过又道谢,沾了沾唇,就迫不及待地道:“有一桩事,我们奶奶先就想告诉世子,见世子生着病,不得已先忍了,如今打发了我来告诉,世子病体初愈,听了不要生气,为那起人伤了身子不值得。”
沐元瑜以为文国公夫人段数太高,沐芷霏有外援也不敌,还是落败,所以又来求救来了。便点头:“你说。我病着一直没有出门,可是三姐姐这阵仍是不好?”
新茹却摇头:“我们奶奶听了世子的话,当真告病不再出门,太太有一百个智谋冲着病人也难施展。我们那边偷偷打听着,听说太太倒是有和姑爷说奶奶病了,叫姑爷少近奶奶的身,免得烦扰了奶奶——世子听听,谁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呢?幸亏姑爷没听太太的,晚间还是回来歇息,奶奶不管事,不见人,见着姑爷没甚么可抱怨的,两个人相处倒平静些起来了,虽比不了奶奶新嫁那会儿,和先见了说不上两句话就一个不耐烦一个赌气委屈是好多了。姑爷也说些叫奶奶只管宽心保养的话,奶奶听了心里妥帖,那些不快就更加退下去了。”
沐元瑜扬眉:“那你要告诉我什么?”
听这趋势进展明明不错嘛。
新茹道:“还是我们太太,她寻不着奶奶的麻烦,大约心里不快,不知怎么竟寻趁上世子爷您了。前几日新乐长公主寿辰宴客,我们太太去了,席上承恩公夫人提到了世子爷,说听李小国舅爷说,世子爷同三堂少爷一齐进京,兄弟并立,如芝兰玉树,十分秀雅出色,竟一丝没有武将人家的粗莽,问我们太太是不是这么回事。”
“世子猜太太怎么回?她竟说世子虽往文国公府去了一趟,但只见了奶奶,没有见她,大约世子身份贵重,自有傲气罢。世子听听,这叫什么话,可不是给世子上眼药!”
观棋眉毛竖起来:“京里这些太太奶奶们好啰嗦,把我们姑奶奶管成个迈步都要拿尺量的可怜虫儿,世子不去当面寻她理论就罢了,还越发连世子都编排上了!”
“谁说不是呢!”新茹语气重重地附和。
沐元瑜没有生气,摆摆手道:“你们太太也没说错,我是没有去见她。若是这事,你回去告诉三姐姐,你们太太有话说我,我自然也有话回她,让三姐姐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和姐夫埋怨。”
关系才缓和了些,再去跟许世子抱怨他亲娘,前头的就又化作无用功了。
新茹道:“我们奶奶忍着了,没有说。只是那日的事还不止如此,当时六姑奶奶也在场,席面就在不远处的一桌,太太那话出来后,场面就冷住了,有个夫人想打圆场,见到六姑奶奶在,知道是一家的,就笑着转问了她,是不是像承恩公夫人说的那样,若真是如此,倒是一对好女婿了,不知将来配了哪家的好女儿。”
观棋点点头:“这个太太倒是会说话。”
“可是世子爷不知六姑奶奶回了什么,她竟说,世子打进京也没有去看过她,如今什么模样,她也不能尽知——”
“哈!”观棋的眉毛又竖了起来,“六姑奶奶难道嫁出去了十年八年?不过是前年才出的嫁,就不记得我们世子的模样了,简直笑话!”
沐芷静这个话若单说没有问题,可能是感概沐元瑜这个年纪长得快,一两年就能窜一截,但跟前头文国公夫人的连在一起,那其中的潜台词就太丰富了。
什么意思?文国公夫人说沐元瑜不敬长辈,沐芷静以亲姐的身份出来给盖了个肯定的章?
这回连鸣琴都微微动气了:“六姑奶奶如何这样,当日在家,我们世子什么时候对不住她了,如今没去看她,也是事出有因,六姑奶奶竟在外面伤世子的面子,与她什么好处。”
沐元瑜默然片刻,道:“先不要吵,让我想想。”
沐芷静那边,她确实是疏忽了,进京头三四日一直没闲着,她记着还有沐芷静这件事没办,但没把见她当成是很重要的事排在前面,以至于总拖着没去,而然后跟着病倒,这一倒下,就短暂地直接不记得这项待办事宜了——说句实话,沐元瑜得对自己承认,她对几个庶姐的感情都挺一般的,互相是没发生过矛盾,但有滇宁王妃在她心上,她不可能对滇宁王与别的女人生的子女有如对沐芷媛一般的深厚手足情谊,如果今时是沐芷媛嫁在京里,她绝不可能因为生病就把这个姐姐忘掉。
而同时相对应的是,如果是沐芷媛知道她要进京,也不可能坐等在家里等她上门,七早八早就要在城门口安排下人,直接把她拉回家好好叙一叙别情了。
“六姐姐那边,确实是我疏忽在前——”
观棋立刻道:“世子是病了,又不是安心怠慢的,哪里有疏忽,分明是六姑奶奶不分青红皂白,在外面胡说中伤世子!”
鸣琴跟着认真点头。
沐元瑜失笑:“好吧,好吧,我没错,都是六姐姐的错。”
鸣琴观棋一齐点头,新茹也在旁边跟着把脑袋点了点。
沐元瑜把目光转向她,笑道:“所以,你们奶奶至今没把我生病的事去告诉了六姑奶奶?”
新茹的头点到一半,蓦然僵住,险些把脖子抻着了:“——!”
鸣琴观棋又一齐望向她,观棋狐疑地道:“咦,对呀,六姑奶奶若知道了世子生病,怎样也该亲自来一趟的罢。”
沐芷静的庶姐名头可支撑不了她摆这么大的架子,她除非是疯了,才会在明知沐元瑜抱病的情况下还等着沐元瑜先主动去看她。
她直到现在没来,只说明一件事:她不知沐元瑜是因病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