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是扶风松墨,色泽浓厉。他下了第一笔,其后铺陈开的字迹便如游鱼在水,飒然自得。
“别的无甚想说,只说我一切安好便足矣。”姜灵洲说。
“不提些别的?”
“不提。”
姜灵洲笑语晏晏,内心却很想把萧骏驰喷一顿。
他代替她写信,她还能说些什么?
——“萧骏驰狼子野心,拘我于府内,父皇救我”?
——“幽燕城下魏军撤否?若不撤,我便以身刺竞陵王”?
萧骏驰写完信,搁下笔杆,一边待墨迹干透,一边状似无意提道:“我已将幽燕余下的城池还了回去。你父皇为表诚意,裁了万两银于魏。王妃,现下齐国百姓安泰,再无战事,这都是你的功劳。”
他也毫不吝啬地夸姜灵洲。
姜灵洲盯着桌上的信纸,内心还有几分恍惚。
——百姓安泰,再无战事。
这短短数字,竟似凝了许多心血,叫她有种肩头一松、如释重负之感。
萧骏驰一直看着她的面容,见她表情变化莫测,最终归于平静,便笑说:“你也不用谢我。幽燕归于齐,正如河阳归于竞陵,乃天意也,不可违背。”
天色有些暗了,屋外灯影渐上。
天地间似又飘起了薄雪,琼枝素宇,落寞无端。檐下昏灯晚照,映出一庭黯淡。
姜灵洲瞄一眼天色,问萧骏驰:“王爷,天色已晚,在哪儿摆餐?”
他们是夫妻,本当是同桌而食,共枕而眠的。
只是,萧骏驰自书案后站起来,摘了斗篷,道:“竟陵郡府里还有些事儿,我不留了,去书房。王妃早些休息。”
他竟如一个客人般来去匆匆。
姜灵洲微垂眼帘,走上前去替他披上了斗篷。她看着自己的手指穿过绸结,低低道:“王爷,妾身还有一事相问。”
“……嗯?”
萧骏驰半阖眼眸,语气有些懒。
他想,八成又是要问齐的事儿吧。
父皇如何,母后如何,兄弟姊妹又如何。
“那位宋小姐,为何寄居在王爷府中?”她仰起头,极为认真地问道。
女子肌似霰雪,又如披明月。眸带湘水,自有花木深深。
萧骏驰任她替自己理着衣襟,不发言语,嘴角却悄然露出不易察觉的弧度。
“王妃很在意宋小姐?”他问。
“妾身乃王府主事之人,本就应当在乎府上人。”姜灵洲一本正经地答。
他穿好了斗篷,将袖口拢好,遮去自己手上佛珠。随即,他半踏出房门,慢悠悠道:“宋小姐双目失明,家中却变故频生。早年枕霞随我北征,她独自住在竞陵,几度险要命丧黄泉。是故,将她放在竞陵王府,好保她平安。”
说罢,他有些促狭地笑道:“王妃连一个瞽女的醋都要吃,可真是少见。”
姜灵洲:……
你可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走走走!
作为对萧骏驰的回答,姜灵洲立刻把房门合上了,把她夫君关在了门外。
萧骏驰看着身后陡然合上的门,不知是当哭还是当笑。
——小王妃虽面上一本正经,但想来对宋采薇还是有几分在意的。
想到此处,萧骏驰便觉得心里愉悦得很。
——再等些许年岁,旧事皆毕,便让傅徽将宋采薇风光娶走,衣锦还乡吧。
他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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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陵郡府的事,一向都由萧骏驰的部下管着。
他虽受封竞陵王,可他摄大魏之政,光是国政便已忙不过来,更无暇管这封地旧事。
他回到书房,本是想理一理手上积压的事,可一进书房,便看到冷清清一张坐榻,铺着寒掺的薄被子,和王妃房间里的暖玉温香、满室芳馨比起来,真是可怜得要命。
傅徽早就来了,已在书房门口等了许久。
他平常喜欢吹叶片,摘着一片叶子便能吹出清扬小曲来,叫太延许多名门闺秀为他神魂颠倒。只可惜,纵美人如云、红袖满眼,他也全无兴趣。
今天的傅徽也有些可怜,冬天的树上没什么叶片,他找不到可以吹奏的东西。
“子善。”萧骏驰喊了一声傅徽的字。“久等。”
书案上压着一封信,是宋枕霞自都城太延寄来的。
萧骏驰看完信,目光漫不经心地向旁一扫。他看到一旁的傅徽垂着手,手指上有几道淡淡的红色伤口,还包了一块白帕子,也不知道是在哪儿受了伤。
“王爷。”傅徽藏起手指,主动开口,问:“太延安否?”
“枕霞说安生得很。”萧骏驰磋磨着玉扳指,懒洋洋地说:“年节来了,连二哥都安分了不少,也不再整日往含章殿里去了。”
“看来王爷能舒心地过这年节了。”傅徽笑说。
“舒心?”萧骏驰的视线扫过傅徽面孔,原本懒散的眸光陡然一冷,似染上了冰雪之寒。
“毫州王意欲在陈王谷劫走河阳公主,这笔旧账尚未清算。”萧骏驰道:“又如何能舒心?二哥约莫是不能舒心过这年节了。”
萧骏驰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傅徽听了,神色复杂。
从前那个听到“王妃遇险”这事儿就“哦”了一声的王爷,去哪儿了?
风中似乎隐隐约约传来打脸之声,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姜灵洲:呸呸呸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萧大狗:溜了溜了
第20章 出芙蓉
这一夜,姜灵洲又是自己睡的。
无人来和她分一席床铺,她正乐得自在。
在圆房这件事上,她着实是心思复杂。
既不想萧骏驰丢下她一个人独守空房,又怕萧骏驰真的留宿在她这里。
两三日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有一个人坐不住了,那就是兰姑姑。
她眼见着萧骏驰回了竞陵,娶了佳妻,心里便逐渐柔软。
她甚至已经开始盘算,将来新出生的小世子、小郡主,应该寻找个怎样的奶娘。
只可惜,她想得虽远,事实却不尽然如她想象般美好——萧骏驰洞房之夜,北方部族火烧草原,让萧骏驰当夜便丢下河阳公主独自离去;第二日,萧骏驰又借口处理公务,歇在了书房。
看来看去,这两口子似乎是没有圆房的意思了。
兰姑姑有些急了。
两人不圆房,问题不是出在姜灵洲身上,就是出在萧骏驰身上。
她先去找了姜灵洲,想要提点一下这位年轻王妃,让她多多接纳自家夫君。可她刚道明了来意,姜灵洲手下那叫白露的婢女,便挤出了一张委屈巴巴、气恼极了的脸,把竞陵王给埋汰了一顿。
“洞房之夜,王爷却留王妃独守空房,也不知道这两天王妃暗自抹了多少眼泪。”白露恼说:“兰姑姑竟然还来责怪我们王妃?不带这般欺负人的!”
小婢女眼角红通通,满面委屈色。
兰姑姑的眼神,似一把刀般凌厉,差点没在白露身上剜出两个洞来——她兰锦有太皇太后亲赐的脸面,又是萧骏驰身旁的女官;宫里宫外,没几个人敢这么直截了当地反驳她。
没想到,河阳公主的婢女敢。
惊讶虽惊讶,但兰姑姑的心里倒是不反感这快言快语的丫头。又想到这白露是姜灵洲的婢女,便更不会因为白露的言语而恼怒了。
姜灵洲为主,兰锦为奴。
姜灵洲护着的人,兰锦也应当护着才对。
兰姑姑收敛了面上的冷意,望向坐在椅上的姜灵洲,问:“王妃,老身并非有意责难于您。只是子嗣大事,自是不容戏谈,烦请王妃三思。”
姜灵洲捧着小暖炉,面色正经地听着。
她耳下垂着朱丹瑱珰,一晃一晃,似一小团红血。
“王爷不愿宿在这处,我也无甚办法。”姜灵洲答道:“兰姑姑也听见了,受这般冷落,我也委屈得紧,几欲落泪。”
——胡说的,她一点也不委屈,也不想落泪,甚至还觉得松了口气。
兰姑姑心里一思量,觉得姜灵洲说的有道理。她以一国公主之身嫁来竞陵,受这般冷落已是委屈至极,想来是王爷那儿出了些问题。
一口大锅就这样飞到了萧骏驰头顶。
于是,兰姑姑又去找萧骏驰。
萧骏驰听到兰姑姑提起“子嗣”一事,顿时有些头大。
子嗣是极重要,可萧骏驰还是想等姜灵洲十八岁、二十岁时,再提这件事。
一来,姜灵洲实在是年轻,他下不来手;二来,姜灵洲才嫁于他为妻,两人还面生得很,又兼之她差点儿命丧陈王谷,怕是姜灵洲心底还极为排斥他。
萧骏驰是这样想的,可是兰姑姑却喋喋不休地在他面前说个不停。什么“子嗣为大”、“萧氏血脉”、“国体绵延”之类的话,嘴巴一张一合,词语吐得飞快。恍惚中,兰姑姑那严苛肃然的面孔,竟与远在太延的费思弼形象重合。
萧骏驰有些出神了,开始想杂七杂八的事。
——那什么,不如让兰姑姑与费先生做对儿,也算是老来相伴了。
“王爷?……王爷?”兰姑姑发现他在出神,便唤道:“您在听吗?”
“在听。”萧骏驰回过了神,淡然一笑:“姑姑说的有几分道理。”
他觉得,不能任由兰姑姑继续说下去了。
于是萧骏驰开始岔开话题。
“钟别架递了信函,说要我去他府上坐坐。”萧骏驰悠然转开话头,一下子便跳到了别人的邀约上去了:“我应了,也打算把王妃带去。她在王府里待久了,应当闷坏了。”
兰姑姑的注意也被转开了:“王爷,您的意思是让王妃出府吗?”
她有几分吃惊。
当初,在姜灵洲来竞陵之前,萧骏驰可是明明白白交代过,别让从齐国嫁来的王妃踏出王府一步。没想到,这次萧骏驰却要亲自带她出府去。
“原本将她拘在府里,就是怕毫州王做出些什么来。既本王在此处,那便无甚可担忧的了。”萧骏驰磋磨着扳指,吩咐说:“先前不是送了王妃一些衣服料子?替她裁几身衣服吧。”
“王爷,请恕老身冒犯。”兰姑姑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姑姑不妨直说。”萧骏驰道。
“河阳公主嫁来魏,搬来了近泰半的国库作嫁妆。那一百多抬的嫁礼中,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无一不缺,怕是……”兰姑姑咳了咳,冷淡地说:“王爷赐的那些布帛,怕是还有些寒酸了。”
——怕是有些寒酸了。
有些寒酸了。
寒酸了。
了。
萧骏驰开始沉默。
萧骏驰内心复杂。
萧骏驰满面深意。
换作是不认识的人说这番话,萧骏驰定会以为来者是在挑拨。
但是说话者是兰姑姑,那便不一样了。
她虽面冷,舌头也尖刻,心里却最是软实不过。对着自己认定了的人,兰姑姑便会像草原上护崽的鹰一样,细心呵护着。她所说所言,定然是心中真正所想。
“……有道理。”萧骏驰的表情让人极猜不透:“与王妃的嫁妆比起来,这竞陵王府里的东西确实有些寒酸了。那就让她自己准备罢。”
怕是王妃还有些嫌弃他送的东西呢。
兰姑姑应了喏,告退。
她走到书房门口,又折过身来,深深一躬,道:“王爷,子嗣为大。您既已娶妻,自当早日与王妃圆房。便是不顾虑子嗣,您也当思虑王妃一二。”
萧骏驰:……
没想到兰姑姑还没忘记这一茬!
他沉声道:“知道了,姑姑你莫要再记挂这件事,我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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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细雪渐停。
庭院之中,时闻折枝之声,是积雪压弯枝条,又滑落在地。
姜灵洲沐浴完,坐在床沿边,让为霜替她捏捏小腿。
她散着漉湿头发,身披一件胡粉大袖冬衣。额上有一缕微卷的发丝,盈着未干的晶莹水珠。不多时,那滴水珠便落了下去,在她的衣领上晕开一小片深胡粉色。
便在此时,萧骏驰来了。
姜灵洲听到婢女说“王爷来了”,急匆匆想起来整理衣装。没料到,不过一转身的功夫,萧骏驰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姜灵洲有些尴尬。
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还高卷着右腿裤衩。
哪家的王妃是这样见自己夫君的?
她一面在心底尴尬着,一面恭恭敬敬、仪态周齐地朝男人行了礼。
“妾身见过王爷。”说罢,她抬起头来,眸里似有嗔怨之意:“王爷要来,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妾身全然没有准备。”
萧骏驰默然一会儿。
随即,他开始趣兴十足地打量起狼狈的姜灵洲来。
不施脂粉,不梳鬟髻,却也可爱得紧。
且她这番闲散慵懒打扮,让萧骏驰真真切切地有了“她已嫁为人妇”的感觉。
不是河阳公主,不是闺中少女,而是他的妻。
“我看王妃这身打扮,也很好。”萧骏驰促狭一笑,目光扫过她冬衣下玲珑身段:“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足矣。”
姜灵洲微微一笑,柔声道:“妾身谢过王爷抬爱。王爷亦是。”
“本王亦是?”萧骏驰有些疑惑。
“是。”姜灵洲笑意盈盈:“王爷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美哉,美哉。”
萧骏驰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