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萧骏驰好像无意于这儿女情长之事,已错开了话头:“我看王妃今日还做了一首诗,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却拿了佛经充数。王妃起初作了什么诗?”
“噢。”姜灵洲自袖中抽出一折叠好的素纸,递给他:“自己瞧。”
纸有些薄了,长久掖在衣袖里,皱巴巴的。不过那纸上的字迹,却是隽秀清丽得很。
宴上风月八千首,不如乱雪解我愁。
愿得宵雪几万重,铺尽人间不平路。
萧骏驰展开诗纸,一眼扫至底,笑道:“不愧是王妃,果真才气凛然,气魄不输男子。”
“浑说什么呢?”她说:“王爷不是一点儿都不懂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么?”
“是不懂,”他答:“随口乱说,随口乱说。”
正说话间,马车忽而急急刹住。在车内的姜灵洲坐得不稳,不由向前摔去。好在萧骏驰及时接住了她,将她揽在了怀里。
“王妃无事吧?”他问。
“……无,无事。”她揉了揉额,闷闷道:“王爷这胸口,有些硬,撞得妾……脑袋疼。”
萧骏驰松开她,撩起车帘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若是伤到了王妃,该当何罪?”
车夫一脸讪讪,连连告罪,又解释说原是有人忽而冲到了马车前,阻住了马车的去路。车夫为防伤着这人,情急之下,才停在了路中央。
马车外一团乱糟,侍卫们拔出剑来,斥来人“大胆”,又训说“竟敢冲撞竞陵王车架”,一副要将冲撞者就地□□模样。
萧骏驰的车马外有萧氏族纹,这样的车架在郡内自是无人敢拦。可那男子却不管不顾,只是疯疯癫癫地拍着车壁上萧氏一族的家纹,又哭又笑地嚷着什么。
“阿云!阿云!”
仔细一听,这蓬头垢面的男子是在喊着这句话。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抓这人。
“王爷,这人冲撞车架,若是有心刺您……”侍卫颇有几分紧张:“先前在太延便已这样来了几遭,还是小心为上好。”
“嗯?”萧骏驰转向姜灵洲:“王妃说了算。”
姜灵洲掸一掸袖口,道:“我看这人有些疯疯癫癫的,话都说不清呢,算了罢。”
她原本良善,换做是在华亭,她定会差人给这人治病。只是她现下嫁入竞陵,参不透大魏倾轧之态。万一她慷萧骏驰之慨,却为萧骏驰引来麻烦,那就不妙了。因而,她也不好多言。
她若做出不妥之事,己身遭殃倒也算了,给齐惹来麻烦,则是她最不想见到的。
“王妃说算了。”萧骏驰道:“让他走吧。”
“……嗳,等一等。”姜灵洲改了主意,握住萧骏驰手腕,说:“妾拿不好主意,王爷自行决断吧。我听闻太延有人意欲对王爷不利,若是这人伤了您,那妾便是罪过之身了。”
萧骏驰无言。
一会儿,他道:“王妃就是王妃,好话坏话都说尽,聪明得很,一点也不给占便宜。……算了,横竖不过是个疯子,审也审不出些什么,放了罢。”
侍卫们应声说“是”,便将那疯子驱走了。
待回到了竞陵王府,萧骏驰恰巧遇上傅徽。
傅徽来这王府,十有六次是为了萧骏驰,余下四次自是为了宋采薇。萧骏驰看到他,便想打趣他与宋采薇的事。只是傅徽也不是个傻子,抢先开了口。
“听闻王爷今日去了钟家赏雪,”傅徽一扫衣袖,轻轻作揖:“看王爷神色,王爷今日玩得必是十分尽兴吧。”
“有几分。”萧骏驰答。
“佳人在侧,自然心悦而往。”傅徽道。
“子善,你这话就无甚意思了。”萧骏驰微叹一口气,步过洒扫一净的青石小径:“你养了只笼中雀儿,平日里逗弄鸟雀,自是要开心些的。可你只要一开笼门,这雀便会飞走。你说,可心悦否?”
傅徽也淡了玩笑的心思。
他多少明白几分萧骏驰的意思。
这王妃是生得貌美,为人也良善可爱。但萧骏驰只能予她面上宠爱,似待一个因美貌而纳入府中的妾室一般。要他两人如寻常夫妻一般推心置腹、互知根底,那是绝不可能的。
“姜姓女,姜姓女……”
萧骏驰喃喃念了两声,抬头望向飞檐一角压着的黯金鸱吻,道:“姜姓女,怎可为?”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虽然我心里已经被迷得七荤八素神魂颠倒了,但是我还是要在脸上装装B。
太延烟云
第24章 过新年
一年岁尾, 总是要热闹一些。今年萧骏驰在竞陵王府,则凡事操办起来,更为慎重仔细些。
按道理,这一府的内事,须得交由身为竞陵王妃的姜灵洲来做。可兰姑姑做习惯了, 萧骏驰便将年节的事交予兰姑姑来打点, 只说了最后须得将采买的名册呈到王妃面前,让王妃过目。
姜灵洲自幼生长于华亭宫闱, 学的是琴棋, 知的是书画, 叫她拨算盘、结账面, 她还真做不来。用白露的话说,便是她河阳公主是个“不沾烟火气的仙女儿”, 做不来这些满是铜臭味的活。
人各有长, 姜灵洲不擅此道, 恰好乐得轻松, 寻了别的事来做。
她和宋采薇用金箔裁了些小人,又用彩线穿好,悬于活页四折的蝠纹屏风上。烛火一照,便显得金光熠熠,辉姿明媚。
姜灵洲从前不太做这些活,手有些拙,便是用上剪子,剪出的人都奇奇怪怪的。反倒是宋采薇, 无须视物,一双巧手便裁出活灵活现的人形来,令人惊奇。姜灵洲问起,她便抿唇笑答:“年年都做,自是熟能生巧。”
宋采薇又说,竞陵郡里多狄人,因而年节时稀奇古怪的习惯少见不鲜。这些狄人本不过年,只是在竞陵待久了,或多或少被汉人同化,便也开始庆祝起新年来。譬如有半夜三更围着羊头跳舞的,还有举着火把烧旧衣服的,怪得很。
一来一去,便过了小除夕。
守岁这天,兰姑姑命厨房张罗了一桌饭菜。摆桌摆得极有意思,一半是山珍海味,另一半则是素淡的菜色。姜灵洲与萧骏驰这对夫妻,头一次坐到了同一张桌前。
“王爷平常便口味淡些,”兰姑姑向姜灵洲解释那半桌的素淡小菜是怎么回事:“因是年节,就添了些油水。在吃食上,王爷素来不喜挥霍。”
姜灵洲点头。
想来是萧骏驰在军帐里吃惯了五谷粗粮,已经吃不下这烹调仔细、大鱼大肉的食物了。
但是,他待姜灵洲是极好的,丝毫不介意她挥霍食物,平常里总命小厨房时刻煮着熟食,就怕她饿着。似这般矛盾,也不知该夸他还是该训他。
傅徽也来了王府里,还捎了一坛椒酒来。
“王爷不喝酒,这坛椒酒,徽便赠予竞陵府上。”傅徽将封好的酒坛交给兰姑姑,在暖融融的厅室里落了座。屋外又下了雪,他头发上盈着一片雪絮。
“子善,你来的正好。”萧骏驰指了指身侧的空位,道:“你年节一个人在家也无趣得很,不如上座。”
傅徽笑了笑,说:“谢王爷美意了,只是属下这会儿还要去个地方,怕是不能与王爷同食。”
他要去的地方,不想也知道,必然是宋采薇处。宋采薇无双亲,兄长远在太延;而傅徽看起来也是一身轻松、无所眷念的模样,两人作伴,倒也合情合理。
待傅徽走了,姜灵洲扫一眼桌上饭菜,问:“王爷不能饮酒?”
萧骏驰正夹菜,听闻此言,差点把一小撮春菜夹到汤里去。他笑笑,说:“王妃不知道?饮酒可是佛门五戒之一。”
姜灵洲听了,心下无言——谁不知道佛门戒酒?
只是她家王爷,着实没个信教的样子,虚伪得很。怎么反倒在喝酒这事上,虔诚起来了?
厅内熏得极暖和,萧骏驰穿了件鸦青色的小袖衫,形色闲散。他不想再说饮酒之事,一边在水盏里净了手,一边错了话头,道:“这可是我头一回不在宫中过年。”
他对面的姜灵洲说:“妾身也是。”
萧骏驰微楞,忽而想起她面前这位可是大齐最受宠爱的河阳公主,从前被齐帝捧在手心里疼,怕是年年过年的时候,都在宫宴上出尽风头,艳压群芳。
“辛苦王妃了,要跟我在这封地小府里吃这些寒酸物。”萧骏驰挑眉,说:“不过如此一来,倒也省去进宫面圣的功夫。年年都要进宫去见陛下,麻烦得很。”
姜灵洲有些担忧,问:“不见陛下,无妨么?”
她记得自己尚未出嫁之时,每逢过年,各方的王侯将相便都回了华亭,向她父皇呈上年礼,再一同参加宫宴。可到了萧骏驰这儿,他竟然说不去面圣了。
“无妨。”萧骏驰没放在心上,说:“别的王侯须得进京去拜他,我不用。”一会儿,他放下筷箸,又说:“待开春了,路上雪融,我便带王妃回太延去。到时候你想怎么见陛下,就怎么见陛下。”
“太延?”姜灵洲一愣。
“王妃想留在竞陵?”萧骏驰问。
“倒也不是,”姜灵洲也搁了筷子,用帕子拭了下嘴角:“只是,先前,王爷让妾身长久待在竞陵,如今却要带妾身回都城去,妾身有些不解这其中缘由呢。”
“先前留王妃在竞陵,是因为太延城里颇有些凶险。不过,最近太延安泰了些,想来带上王妃,也是无妨的。”萧骏驰说。
太延城里满是贵戚豪门,姜灵洲这样的身份,进了太延便会惹来大风雨。而毫州王更是心思叵测,似乎有心挑拨他二人。
不过现在的境况倒好些了——太延来了消息,说毫州王私下收受贿赂,犯了圣怒,被扣了俸银三月,又被罚居府思过十天。
虽只有十天,却也算是敲山震虎。
他萧骏驰便是不在太延,也有的是法子折腾人。
说定了回太延之事,萧骏驰十分妥帖地想替姜灵洲夹菜。他拣公筷的时候,一双手自袖下露出来,手指长长瘦瘦,好看得很。只是这双手的主人有些不懂女人心思,尽夹一些油腻腻的大块肥肉到姜灵洲碗碟里。
“王妃多吃些。”他浑然不觉自己夹的菜有哪儿不对劲:“王妃现下有些太纤细了。”
“……”姜灵洲无语。
他夹了半天菜,看姜灵洲一动也不动,她身后的婢女白露还偷偷在笑,顿时有些不解。于是,萧骏驰搁筷,问:“王妃怎么不动筷子?”
“腻歪。”她耿直地回答:“王爷吃一口?”
“……算了。”萧骏驰说:“王妃自己夹吧。”一会儿,他又道:“留在竞陵的时日也不多了,王妃若是想去哪儿走走看看,便同为夫说一声。”
“王爷舍得让妾身出府门了?”她调笑说。
“王妃这话说的,好似是本王拘禁了你一般。”萧骏驰不以为意,眸光里透着揶揄之色:“找几个侍卫跟着你,便差不多了。”
姜灵洲差点被他的厚脸皮震撼。
空口说白话,大概就是萧骏驰的特长了。
“那好,”姜灵洲毫不客气,说:“明日是初一,妾身想去庙里拜一拜。妾听宋小姐说,这竞陵郡府外的广果寺香火旺盛,是个好去处。”
“王妃想去便去。”萧骏驰道:“我叫人知会寺里和尚一声,免得闲杂人等冲撞了你。”
萧骏驰的用词,让姜灵洲蹙了眉。
这家伙,还自称是个佛门信子,称呼起方外之人来,竟然“和尚”、“和尚”的,好不无礼。
说话间,一顿饭毕了,两人出门点了天香。因着是新年前一夜,府里的下人也聚在小厨房等地,说笑玩闹声传得老远,极是热闹。
屋外有些冷,姜灵洲披了斗篷,将毛茸茸的兜帽罩在头顶上。一双手扣在帽沿上,细细嫩嫩,仿佛是冻好的豆腐般。
萧骏驰的目光,忍不住便往她细细的手腕子上飘。
他娶妻前从不留心女子容色,偶尔遇到流连花丛、风流好色之徒,他还会心中疑惑不解,想不通女子到底有何好处,值得如此用心。
直至他自己娶了妻,才知晓女子确实有可爱的。
姜灵洲没察觉他在看自己,还在仔细盯着远处的风光。夜色溶溶,远处有些许焰火光彩,迸射时,便如一闪而逝的朝夕之光。那光火映着她的面颊,便好似镀上了一层烂漫的金。
“王妃在想什么?”萧骏驰问。
说实话,萧骏驰没指望这心思聪慧的小王妃会老实回答他。
想也知道,她会说些体面话来抚恤他。
“妾身……”姜灵洲垂下了拎着兜帽的手,心里有一瞬的绵软。
她对着萧骏驰时,向来会留一层戒备,生怕说了什么不当的话、做了什么不当的事,惹来麻烦。可如今,也许是因为触景生情,她却忽然想对萧骏驰说真话了。
“妾身有些想家了。”她喃喃道:“往年此时,母妃定回召我去身旁,叫我带着诸位姐妹一同剪彩绸燕。皇嫂的手总是最灵巧的,让祖奶奶很是喜欢。”
她是头一回在萧骏驰面前提起自己心底的事。
她想的事情有千千万,譬如朱太后的病情好些了没,太子妃的孕况可还稳妥,姐姐妹妹又是否懂事了些。可是这些事,便是在最贴心的婢女面前,她也不曾讲过。
萧骏驰微愕。渐渐的,他流露出了一丝笑意,反手握住了姜灵洲的手掌,道:“王妃的家便在此处。”
他的手极暖,驱散了一丝冬日的严寒。
夜深了,姜灵洲守不住夜,犯起了困,便回房休息了。她在妆镜前拆发时,白露笑嘻嘻凑上来,一边替她梳着头,一边挤眉弄眼道:“我看王爷待王妃愈来愈好了,王妃心里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