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雀——Miang
时间:2017-12-26 15:48:02

  “欢喜什么?”姜灵洲打了个小呵欠,问。
  “欢喜王爷呀!”白露说。
  “……别浑说。”姜灵洲低垂了眼帘。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面色淡若流水,口中低声道:“萧氏子,怎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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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初一,姜灵洲带宋采薇出城,打算去广果寺烧一柱头香。
  宋采薇行路不便,因而傅徽也来护行。再加上跟着姜灵洲的婢女、侍卫,浩浩荡荡好大一支队伍,极是壮观。
  姜灵洲从前在齐时,多多少少也要循礼节而避外男。自她嫁到了魏,这些从小学到大的规矩便全都被她抛到了脑后。又不如说,她本就不喜齐国那一套礼教。
  魏人多信佛,魏国上上下下,不知兴建了多少寺庙佛院。单单是这竞陵郡的郡府四周,便有三四所香火极旺的名寺,广果寺便是其中之一。
  这广果寺本就香火极盛,今日又是初一,想来必有无数百姓来烧头香,姜灵洲已想到了寺里人挨人、脚挤脚的画面。
  熟料,待她到了广果寺前,却见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
  偌大一个寺庙,冷冷清清,毫无香客。但见藤黄高墙积着未融的薄雪,花青屋瓦后逸开一缕袅袅素烟。几名僧人立在广果寺阶前,斜披□□的肩上竟有着星点雪粒,竟是已在雪中待了许久。
  姜灵洲微楞,想到萧骏驰说他会“知会寺里和尚一声”,便想通了其中缘由。
  “王爷着实有些过了,”姜灵洲道:“我要来这广果寺,驱散一二成的人也就罢了。从前我在华亭,但凡有名门女眷造访佛寺,便都是这般做的。可王爷竟叫人空出偌大一个庙来,还是初一这样的时候,岂不给人平添麻烦?”
  宋采薇听了,柔声解释道:“王妃良善心肠,可这些事,怕是也不能怪王爷。”
  “怎说?”姜灵洲不解。
  “竞陵王妃要来寺里,哪家寺院敢不净场?”宋采薇轻声说:“怕是王爷随口提一句,他们便都会这般做。”
  姜灵洲歪头,心里觉得宋采薇说的也有道理。
  广果寺门前的僧人见到姜灵洲车架,便迎了上来。为首的僧人双手合十,浅浅一礼,道:“贫僧清悟,见过竞陵王妃。”
  姜灵洲还了礼,道:“麻烦清悟大师了。”
  她是来烧头香的,便携着宋采薇进了寺里。广果寺里极静,除了木鱼声外便再无其他声响。宿在寺里的斋客,也都闭门不出,只偶尔会有小窗推开一线,似乎是房中客人在窥视着外头模样。
  想来,是在好奇竞陵王妃究竟生得如何模样吧。
  寺里别无香客,上香便快得很。不过一盏茶功夫,姜灵洲便在三宝殿里求了来年好运,又在竹筒里抽了一支上签。
  她仔细看了看签文,写得是“雾中朝花水中月,远在天边近眼前。门前桃李一卷画,柳暗花明更成书”;宋采薇则抽到了“几番风雨春又落,深宵尽处披雪归;东风裁绳催人去,何须强留江上音”。
  清悟大师看了签文,便和蔼笑说:“王妃这支签抽得好,是吉兆。宋家小姐这支,虽有凶句,却也是风雨终消、波平浪静之象。”
  宋采薇有些好奇,道:“王妃,我抽的签文上写了些什么?”
  姜灵洲刚想念那签文,傅徽便插口道:“讨个彩头罢了,你也不用当真。和清悟大师说的一样,写的是‘几番风雨春又落,深宵尽处披雪归’,大抵是说你这些年没白挨那些糟心事儿,往后自会有好事等着你。”
  宋采薇是极相信傅徽的,他这样说,宋采薇就信了。
  “好,”她笑说:“是我沾了王妃的喜气了。”
  看天色还早,姜灵洲便让几个小婢女也去求了签。四个婢女的签文都是不错,宋采薇的丫鬟阿茹却求了一张“财运开来”。只可惜阿茹不识汉字,横竖扯了半天签文,都读不懂签上意思,还差点将签文揉作一团废纸。
  姜灵洲在寺里用了斋菜,这才与宋、傅二人一起出了广果寺。因为是初一,郡府里热闹得很,四下都有喧闹庙会和开市的炮仗声。姜灵洲特意在集市前停了停,让白露下车去买了支金糖人来玩。
  这街市上的金糖人做的别有心意,她看着很喜欢。待快要到竞陵王府了,她就毁尸灭迹,叫白露把金糖人吃了,免得萧骏驰看到了,又借机说她是个还未长大的小孩子。
  离竞陵王府只一条街的时候,马车外忽而起了喧闹。
  继而,传来傅徽的低喝声。
  “大胆!竟敢拦竞陵王妃的车马!”
  好一阵骚动后,车帘外传来了傅徽颇为为难的声音:“王妃,前头被一个疯子缠住了,抓不得,打不得,怕是要耗费点时间才能回去了。”
  傅徽一说,姜灵洲便想起那天遇到的疯子来了。
  她和萧骏驰自钟家回来的那天,便被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冲撞了马车。那男子又哭又笑的,只盯着萧氏的车纹看,口里还喊着“阿云”什么的,也不知是谁的名字。
  想到此处,她便撩起车帘,仔细一看。
  果真是那个疯子。
  这头发乱糟糟的男子,脸上一团漆黑,叫人看不出原本容色来,身上散发着一股怪味儿,刺鼻的很,看样子就是个风餐露宿的流浪疯子。
  他原本正直勾勾地盯着车壁上的萧氏族纹,此刻看到了姜灵洲自车帘下露出的脸,便眼光一亮,痴痴地喊了起来。
  “阿云!阿云!”
  几个侍卫面色一凛,立刻将他架开了。
  被这疯癫男子伤到自己就算了,若是惊吓了竞陵王妃,那便糟了。
  熟料,那男子的力道却大得很,硬生生从侍卫之中挣脱了。几个侍卫意欲拔刀吓一吓他,男子却高声嚷道:“你若伤我!便是违律!纵是天子,也须得与庶民同罪!”
  这声音好不高亢,让侍卫们面面相觑,不得不停下了刀。
  就在此时,宋采薇也自帘后露出了小半张忧虑的脸。原本盯着姜灵洲的男人立刻将目光移到了宋采薇身上,声音愈发尖锐地喊起来:“是阿云!是阿云!”
  宋采薇被吓了一跳,面色微微一白。继而她轻抚着胸口,问:“王妃,阿云是谁?”
  傅徽的面色极不好。他为人儒雅温和,可从没露过如此可怕的神色。“你可知,这是竞陵王府的车马?”他大步跨到那自称“均芳”的男子面前,肃声问道:“若是再有冒犯,怕是你会被治个失敬之罪。”
  他大抵是怒极了,这才忘了,同疯子是无法说理的。
  那男子闻言,竟目光炯炯地将视线转到了傅徽脸上。他盯着傅徽白皙俊俏的脸,古怪地嘻嘻笑了一阵,随即兴奋大喊道:“这是阿云!这才是是阿云啊!阿云,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均芳。”
  侍卫们都安静了。
  姜灵洲也安静了。
  傅徽是最安静的。
  那男子浑然不知周围寂静缘何而起,竟还要伸手去摸傅徽的脸颊。眼看着男子脏兮兮的手就要拍到傅徽干净俊俏的面孔上,傅徽“啪”的一声抓住他手腕,死死扣住。
  姜灵洲扯着车帘,心下有些哭笑不得。
  想来这男子是得了疯病,见到谁都喊“阿云”。
  于是,她道:“这般放了他也不是个办法。傅将军,你且问问他要做甚。”
  傅徽忍气吞声,顶着对方雀跃欣喜的眸光,仔细询问起来。
  “你是何人?从何而来?‘阿云’又是何人?”
  那男子神志不清,颠来倒去只会说几句话,又时不时怪叫凄笑,令人背生寒意。傅徽忍着性子,仔仔细细听了几遍他颠三倒四的胡乱言语,这才回去禀报姜灵洲。
  “这男子叫张均芳,她的妻子便唤作‘阿云’。那阿云生得貌美动人,又擅长吹篪,因而被豪门瞧上了,硬生生夺了去。那阿云被夺时,似是上了王妃所坐的马车。”
  “我所坐的马车……?”姜灵洲微惑。
  “徽以为,并非同列马车,只是同有着萧氏族纹的车马罢了。”傅徽道:“如此一来,但凡是皇室中人,便有可能是那夺其妻子之人。”
  姜灵洲点头。
  前些时日,这张均芳在钟府外拦马车时,她坐的便是另一辆马车。这两辆马车只有一处相同,那便是车壁上的萧氏族纹。
  “这人也怪可怜的,找个人替他瞧一瞧吧。”姜灵洲垂下了车帘,道:“兴许他清醒了,便能记起到底是谁夺走了他的妻儿。”
  “是。”傅徽说道。
  张均芳还在原地又跳又叫,高喊着爱妻之名。姜灵洲见此疯态,心生悯意,说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阿云,傅将军与宋小姐亦不是。你若真想寻回阿云,便去医馆里抓几服药,好好养养身子吧。”
  她的声音清雅柔善,似清水入溪。原本疯疯癫癫的张均芳听罢,面上竟然露出怅然若失之色来。不一会儿,他勾起背来,失魂落魄地侧过身去,朝着巷子另一头走去。
  “送他去医馆吧。”傅徽上了马,对其中一个侍卫说道:“钱便先记在我账上。”
  侍卫应声说是,随即匆匆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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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灵洲回到王府时,已是点灯时分。
  傅徽辞了别,她便去见了萧骏驰。
  萧骏驰坐在桌案后,批着面前厚厚一叠文书。他桌案上总叠着那么一大堆文书,虽然他每日都在批,可文书的厚度却不见减。
  他听见通传声,才抬起头来,随口问:“王妃回来了?清悟师傅可还好?”
  “尚好。”姜灵洲答:“妾还求了一支好签。”
  “签文写的什么?”萧骏驰搁笔,问。
  “门前桃李一卷画,柳暗花明更成书。也许是妾要行好运了。”她说着,又想起了王府外遇到的张均芳了:“只是妾今日着实不好运,又遇到了上回那个疯病之人。”
  萧骏驰眉头一皱,费了好久才想起她说的是何人。“他又冲撞了你?”他的声音沉了下去:“纵使他是个疯子,这也算是一桩罪了。”
  “嗳,王爷且慢。”姜灵洲拽住他袖口,道:“那疯子也是个可怜人。我听傅将军说,他的妻子叫人夺了去,这才变得疯癫起来,四处寻妻。我已叫人带他去了医馆,兴许他马上便清明起来了。”
  萧骏驰瞥她一眼,说:“王妃倒是好心肠。”
  “也算不得好心肠,只是那疯子有些痴情,看的人怪可怜的。”姜灵洲叹道。
  “痴情?”萧骏驰不解,问:“如何痴情?”
  姜灵洲懒得解释。
  王爷这样不懂女人心思的家伙,说了也白说。
  萧骏驰本想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姜灵洲拽着他的袖子轻轻晃着,他便又将那些话吞了回去,改说起了旁的事。
  “过一段时日便要回太延去了。我叫兰姑姑好好打点打点行李。”他说着,翻开案上一小叠文书。视线扫过纸上字,他登时笑起来:“我那贤侄儿,正在埋汰我不去陪他过年呢。”
  姜灵洲有些好奇,想看一看那纸上写的什么。她方抬高了眼帘,又想起面前这位可是大魏的摄政王,他桌案上的东西是不能乱瞧的,尤其不能让齐国的公主乱瞧,这才收回了视线。
  萧骏驰看出她心底踌躇来,便主动将那纸书凑过来,说:“王妃若是想看,便随便看。只怕武川这行文遣句,王妃还看不上。”
  萧骏驰的说辞,令姜灵洲心底有些惊疑——全天下的人都避着陛下的讳,他却直呼其名,还指摘今上文采差强人意。
  她可想象不出来,齐国上下,谁敢呼一声她父皇的名讳。
  姜灵洲自萧骏驰手里接过了那捧纸书,放到面前。纸上字迹尚算清秀,看得出是练过的;只是和萧骏驰那一笔千金的字比来,便逊色了十二分。
  ——三皇叔不在宫中,含章殿甚少欢笑。奏章如山,烦煞人也、烦煞人也,愁白朕青丝。绿蕙阿姐不解朕心意,打杀朕两只芥翼斗鸡,噫唏嘘悲也痛也。盼竞陵王早日归宫,代朕重启朝纲。
  姜灵洲一阵无言。
  过了这个年,少帝萧武川也有十六岁了,早就过了舞勺之龄。可看这字里行间,他竟还是一顽皮少年,毫无进取之心。
  “陛下可能只是玩心太重,”她将纸书递了回去:“王爷切莫心焦。兴许陛下日后受教,便会有所增益。”
  “教,如何不教?”萧骏驰说:“本王将魏国上下的学士请了个遍;结果他们俱是两手空空来,又两手空空走,说当不起这个帝师。陛下上课时玩蛐蛐,偏偏还教训不得,又该如何是好?”
  萧骏驰面上有些苦恼之色,不似作伪。
  姜灵洲想到那画面,差点笑出声:“我看王爷当日求婚的文书写的不错,倒也是个文采非凡之人,为何王爷不自己教?”
  “……本王忙得很。”萧骏驰木着脸,道:“一回太延,王妃就得同我进宫面圣去,迟早都得见陛下。王妃且记着为夫一句话。”
  “王爷请说。”姜灵洲乖巧答道。
  “陛下是个小色胚,王妃莫要理他。”萧骏驰正经说道。
  姜灵洲微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她有些担忧地说道:“王爷怎可这样说陛下?这可是犯上……”
  “无妨。”萧骏驰不以为意。
  他面前的小王妃流露着担忧之意,一双美眸里倒映着烛火光影,这让萧骏驰觉得心里有些痒,但他又不想表现出来,便压下了心底躁动,敛了面色继续批手上的文书。
  他一旦静下来,便总是露出一副叫人猜不透的神色来。这么多年,少帝萧武川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毫州王萧飞骕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这样的人,上个时辰还在陪萧武川胡闹斗蛐蛐,没个权臣模样,下个时辰便又惹来一阵血雨腥风,斩了萧武川的宠佞。
  此刻,站在他身旁的姜灵洲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只是突然觉得,王爷原是个很俊朗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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