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竞陵王震怒,便绝不可能襄助刘琮。而那魏国的毫州王,便更是靠不住。这样,莫说复国,只怕是那小小的召城都要守不住了。
瞬时间,刘琮便有些慌了。
他并不是因着无法复国而慌,而是因为想到姜灵洲会身死才会慌。他下了马,向前走了两步,又担心惊到她,复退后一格,焦急道:“河阳,你莫要冲动。我虽称帝,却也未必会与你父皇兵戈相向……”
“刘琮,”姜灵洲呵了一口白气,微翕的眼睫上盈了将融未融的雪珠,“我问你,你是为何而称帝?”
“……自然是,是为了匡复刘氏一族,迫不得已……”刘琮有些语无伦次,俊秀的面庞上因为寒冷而浮起一团薄红,“是迫不得已才如此……”
姜灵洲闻言,便轻笑一声。她拨开傅徽欲保护她的手,大着胆子上前,道:“为帝王者,当心系天下,以抚恤万民、开创太平为己任。你为一家之利,便枉顾百姓安危,执意要引来动乱。如此愚行,可有一二配得上‘帝王’一词?”
她虽是女子,声音也柔美,可这话说来却极是掷地有声,振聋发聩。刘琮听了,竟呆呆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只得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一时间,他只能想到一个念头:这召城的雪可真是冷。
姜灵洲顿了一会儿,又清清楚楚道:“若非我是女子之身,便是由我姜灵洲称王称帝,也好过你一介唯重己利的怯懦之人登上帝位。”
刘琮听了,连连后退数步,心口闷得极是难受。
他竟觉得她说的一点儿都不错——他本就不应当是帝王,自从来了这召城后,除了逃逃避避,躲在藏书阁里研究诗书词画外,竟什么都没做。军事、政事尽数听从贺奇摆布不说,就连贺奇屠遍全城、奸|□□女之事,他也未曾阻拦。
如此之人,怎堪为帝?
作者有话要说: 没武力值就靠嘴遁来补充技能。
第71章 离召城
如此之人, 怎堪为帝?
刘琮攥住胸前衣襟,大口呵着气。一时间,他脑海里竟莫名回荡起不知何处的幽幽梵音来。继而,便是那两句有如蛊咒一般的话——
“凤翼攀龙鳞,传芳尽国风……”
刘琮陡然握紧了拳, 双目圆瞪, 几乎要迸出残烛将熄时的火焰来:“河阳!那句卦语,说你‘凤翼攀龙鳞……’你本当嫁给帝王!你我自幼一起长大, 这原本就是……本就是天命所定!”
他吼完这句话, 嗓子便有些沙哑了, 目光愣愣地落下来, 垂落到如沙雪地上。倏然间,他便回想起初见到姜灵洲的那个暮色将落之日了——
“阿琮, 我和你说, 这就是我常常和你讲的灵洲。她出生时, 就得了春官一道卦, 说她有‘凤翼攀龙鳞’之象,兴许未来还能做个皇后娘娘呢!”
刘琮誊抄书文的笔停住了。
他抬起头来,眸光格外黑灿,直直地望向那令人怜爱的小公主,口中喃喃说道:“凤翼攀龙鳞……是么?”
从那日起,这句话便深深地藏在了刘琮心底。不如说,他之所以会在那一日、那一刻抬起头来,望向姜灵洲, 便是因为他从姜晏然口中听到了这句“凤翼攀龙鳞”。
纵使骗了自己一千遍、一万遍,喃喃自语着自己并不渴求帝王之位,好似这样便能撇清干系,令自己做个清名华华的君子;可独独他自己才知道,他的心底依旧埋藏着对帝位的渴望。
只是这念头,说不得,诉不得,谁也听不得。
冬夜的雪地之中,刘琮恍惚从回忆中惊醒。他望向对面那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女子,决绝喝道:“来人,将逆贼傅徽拿下!带河阳公主回宫!”
部将得令,便齐齐拔|出剑来,拔腿向傅徽袭去;傅徽亦不落于人后,右脚在雪地中一扫,一枚暗器便倏然出了掌心,直直朝刘琮面门袭去。
剑光劈裂雪光,映着缺月之华,狠狠向前刺去,犹如迅疾雷光一般;而那暗器也似一道天穹鸣电,快不可见,只余下伴着破空之音、稍闪便逝的残影。
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军士的刀尖已到了傅徽面前寸余处,傅徽的暗器也直逼刘琮眉心,大有穿额而过之势。
“且慢!”
“停罢!”
就在此时,两道喝止之声相继响起。一道是沉沉男声,另一道则属于微微拔高了尖锐音调的年轻女子。
与此同时,三枚羽箭倏忽破空而来,以几不可见之距,带着不可逆转之势,分别钉击在刀尖之上;另有一条长鞭,发出呼啸之声,在空中展开又收卷,竟硬生生将傅徽的暗器别转了方向,令其重重落在了茫茫雪野之中。
刀刃被击,握刀人只觉得虎口一麻,不由自主便松了手,任凭那刀在傅徽面前散了一地。不待他们反应过来,又是数箭呼啸而来,撕裂夜空,直直穿过要害,竟令那数人当场毙命,连喊叫都不曾来得及发出一声。
“傅徽,你怎么这么不留情面?”伴着一声骏马嘶鸣,格胡娜在刘琮面前勒马,手持长鞭,如此说道。她一路策马而奔,出了一脖一背的汗,面颊上泛着一团薄薄的红。
继而,格胡娜仰起头去,笑了一声,道:“竞陵王来的可真是慢!也不怕王妃娘娘再被人捉了去关起来?”
姜灵洲闻言,心底微微一跳。
她的视线先落在面前几枚箭支上;继而,她转过身去,望向身后那片本应茫茫无物的雪地——那纯澈浑然的白色中,不知何时,停了一骑漆黑,就像是白色薄纸上写了个利落挺拔的大字似的。
那来人披着一身漆夜色盔甲,手张长弓,长臂恰是一箭初出的姿态。虽有渺渺落雪,在他墨色盔甲上却丝毫点不出一星的白,彷如那人便是长夜凝铸一般。
他并不说话,只是缓缓将手放至背后箭筒处,又抽出一枚羽箭来。手臂一绷,便将弓弦引满,恍若下一秒便会令这索命之箭离弦而出,直奔刘琮心口。
“刘琮,若你再不后退,下一箭,定会要你性命。”他道。
马蹄微踏,溅起一小团雪泥。
姜灵洲愣愣地望着那人,心底涌起一股似热泉一般的暖意来。
她就知道,萧骏驰是会亲自来的。
刘琮白着面颊,僵硬矗立在原地。还是格胡娜下马,干脆地踹了他膝盖一脚,令他不得不踉踉跄跄地后退了。
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让格胡娜不由握紧了手中马鞭。
明明他在看着那些诗书词画时,是那样的光彩溢目,可此刻的刘琮却一点儿都没了那样的灼灼之华,像是美玉湮没于沙土里,黯淡了本应有的光辉。
“竞陵王,”格胡娜牵着马,远远对萧骏驰嚷道,“娜塔热琴与你相识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王爷能不能卖娜塔热琴一个面子,暂时先不要杀了刘琮?他为我作了首诗,足有六十四句,还余下四十余句未能一一解述。待他说完了,再杀了他,如何?”
听闻此言,姜灵洲微微一愣。
她倒是没想到,格胡娜会出言保刘琮。
“听王妃的罢。”萧骏驰闻言,放下了弓。下了马后,萧骏驰牵着马行至了她身后。他不摘面甲,声音闷闷地问道:“王妃可还认得出我?”
“怎么认不出?”姜灵洲拿手在额顶挡着雪,轻轻瞪了他一下,“真是好认极了。”
一会儿,她蹙眉转向格胡娜:“娜塔热琴,你……你当真么?不若这次,你便随我一道走吧,然后你便可回草原去,从此后山高水阔,再无人会逼你嫁人了。如果你要走,就让王爷带我们一起走吧。”
娜塔热琴眨了下眼,拍着马背靠在了马上,脸上露出姜灵洲所熟悉的笑来:“王妃娘娘,谢过你的好意了。我确实一直想回穆尔沁去,但是如今我改了主意了。为了听刘琮说完那余下四十句诗,我决定留下来。”
顿一顿,她往手上哈一口气,嘟囔道:“而且,我可是祆教女使,若是一走了之,祆教又该如何是好?任凭大祭司猖狂挥霍么?”
姜灵洲敛去了眉宇间的忧意,低声道:“你自己做决断便好。”
她俩说话之时,刘琮终于回过了神。他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场景,视线扫过格胡娜、傅徽、姜灵洲,最后又落到了萧骏驰身上。
萧骏驰与傅徽都在此地,他怕是带不走姜灵洲了。
且格胡娜也不会放任他那样做,必然也会阻拦他。
刘琮垂下眼帘,默然了好一阵。最终,他才半侧过身去,道:“……河阳,你走吧。你有身孕,小心勿要颠簸。”
姜灵洲望了他一会儿,正想说什么,却察觉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覆着手背的薄甲硬邦邦的,被化开的雪水浸得泛冷,可却实实在在地捏着她的掌心,让她的心底有了一份安稳。
她想了想,便对刘琮说:“安庆王,你可还记得,你曾赠过我一副双阳极九连环,说只要我解开了那道环,便应下我一件事?”
刘琮微一扯嘴角,道:“当然记得。”顿了顿,他眼底溢出苦涩之意来,道,“河阳,你要我放你走,也不要与你父皇开战,是不是?”
“非也。”姜灵洲反握住了萧骏驰的手,对刘琮道,“你会不会再来捉我、要不要与我父皇开战,我不会在今日说。今日,我只要你在日后好好待格胡娜。你既有幸得妻如她,便该珍之爱之。如若不然,定会悔痛一生。”
刘琮闻言,面上满是愕意。就连格胡娜,都惊诧地嚷了起来:“竞陵王妃,你……”
“娜塔热琴!”姜灵洲盈了笑意,望向格胡娜,道,“你早说过我能喊你娜塔热琴,不用喊你的汉名。既如此,你也不要总是‘王妃’、‘王妃’的喊,太生分了。你叫我灵洲,或是叫我河阳都成。日后若是有空,记得来竞陵看看我。”
“嗯?……噢……”格胡娜懵懵地点了点头,“好的,王……灵洲。”
姜灵洲交代完这句话,便扯了扯萧骏驰的手,道:“我看刘琮是不会追来了,天又怪冷的,不如走吧?王爷。”
萧骏驰收了弓,走到那马车旁查看一番情况。见那车轴已断,木轮子也震破了小半边儿,无奈道:“马车是不能坐了,骑马又太颠簸。子善,你可能去附近找一辆车来?”
“回王爷,车……倒是有……就是……”傅徽有些支支吾吾的,说,“是辆拉货用的板车。”
他先前提前在林中停了一辆板车,用以迷惑刘琮视线,好让刘琮误以为两人另择路而逃。未料到,那板车还能在此处派上用场。
“板车也行吧!只是要委屈王妃一会儿了。”萧骏驰挥了挥手,便亲自和傅徽一道从马车里拿了毛毯、暖炉、软垫等物,朝着林间走去。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后,刘琮像是陡然失了力般,双膝一弯,跪落在雪地里。他的面前还倒伏着近卫的尸体,热烫殷红的血,融化了附近的白。
格胡娜轻啧了一声,道:“走吧,回去了。”
说罢,她便一转身,牵着马儿沿来时路走去。可她走出许久后,都不见刘琮跟上来,便纳闷地转身。只见刘琮依旧跪在雪地里,呆呆愣愣地,像是又失了魂。
“嗳嗳嗳!你做甚麽呐?”格胡娜干脆弯下腰来,揉出了个大雪团儿,朝刘琮头上砸去,“陛下!刘琮!回宫了。我安安生生地跟着你回去做皇后,不好么?”
刘琮被雪团砸歪了头,这才低声道:“皇后为何留下来了?似我这般……”
“什么?”她又捏了个雪团,直直丢到了刘琮脸上。
刘琮顶着一面颊的碎雪,喃喃道:“似我这样的废人,又有何值得垂怜的呢?”
看到他这幅自怨自艾的模样,格胡娜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她干脆大步走到刘琮面前,将捏了雪的、冷冰冰的右手直直塞入他的领口,嚷道:“知道你是个废物,还不快些振作起来?”
她那冰冰凉凉的手,冻得刘琮浑身一个激灵。因为失神而察觉不到的冷意,似乎瞬间侵袭了他的全身。刘琮一瞬间便打着哆嗦站起来,嚷道:“冷!冷,皇后,你的手……”
“回神了罢?走吧,回去讲诗。”格胡娜抽回了自己的手,“你还没说完呐,那句‘有美一人清扬婉’是个什么鬼意思。”
刘琮抹了抹脸上的雪碴子,他见格胡娜直直追了出来,都没来得及穿披风,便解开了身上斗篷,系在了格胡娜身上,口中低声道:“此句出自《国风》,乃是先人所作,我只是化用了一番,说的是……”
两人的背影,终于一同归于雪中。
***
姜灵洲、萧骏驰与傅徽沿着林间小路走了许久,便看到了那辆歪歪斜斜、靠在树旁的板车。萧骏驰用手抚开板车上积着的薄雪,铺好了毯子靠垫,将自己的爱马缚在了车前,这才扶着姜灵洲坐上去。
接着,堂堂竞陵王便像是个运货郎似的,穿着一身铠甲上了这板车。
“娘子坐稳了,”他还有闲心开玩笑,“为夫这便要进城赶市去了。若是有中意的头花,娘子记得说,为夫定然给你买下来。”
姜灵洲裹紧了身上毯子,凑近了将熄的小暖炉,小声嘟囔道:“没个正经样子。”
驶出许久,她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回首望去,是漫漫雪夜,与召城行宫那一道隐约轮廓。天边金月清澈,月华如水,流泻一地。慢悠悠的风,吹着细细落雪随风而舞,好似春初柳絮。
她被带来这召城后,虽终日好吃好睡,但心上还是有着忧虑。这时,她那心底的倦怠与疲累,终于齐齐发作。于是,姜灵洲将头枕在萧骏驰的背后,在磕磕绊绊之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隐隐约约,似乎有人将她抱了起来。她的耳畔还听见了不知道是谁在说的话。
“王爷,你卸臂甲做什么?一会儿还要回那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