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这卫烈已经年过不惑,粗糙面庞上挂满风霜痕迹,嘴边留着一圈糙糙胡茬,肩膀滚圆有力,虽然矮,下盘却很稳,看上去便是一副久经战事的模样。
“卫将军不必客气。”姜晏然虚扶起了卫烈,道,“此次讨伐刘琮,还望卫大将军竭尽所能。”
***
威宁。
姜灵洲之前睡了一觉,现在反而有些精神了。虽然还未天亮,她却精神得很。萧骏驰走进来的时候,她正眼巴巴地望着桌上未收拾走的碗碟,一副还想吃一顿的模样。
“王妃这模样,看起来是嘴馋得很。‘硕鼠硕鼠,无食我粟’,说的可是王妃你?”萧骏驰笑了笑,便招来丫鬟,叮嘱她再去小厨房要些饭菜来。
“哪有人这样说娘子的?”姜灵洲不大乐意了。
“王妃先前赐给为夫一个‘豚’字,为夫倒是没有好好谢恩呢。”萧骏驰说。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事儿,姜灵洲就想起自己写的那个大大的“豚”字来了。当时只顾着取乐,谁知道萧骏驰就这样记在心里了。
她横了他一眼,道:“怎么?王爷是想秋后算账么?”
“不敢,不敢。”萧骏驰道。
说话间,丫鬟又端了热好的饭菜上来,姜灵洲仿佛先前那一顿白吃了似的,又拿起筷子好一阵朵颐。待吃饱了,她才愁眉苦脸道:“妾身不该赠王爷一个‘豚’字,妾才是啊……”
看她竟然争起这种幼稚的事情来,萧骏驰失笑。
不一会儿,天要亮了,她的困意终于上来了,似是有要睡去的意思。只是她虽靠在了枕上,却始终不松开萧骏驰的手。无奈之下,萧骏驰只好坐在她的床边,待她睡熟了,才将麻掉的手臂抽了出来。
他按捏着手,走出了房。
此处乃是威宁镇衙的产业,唤作合园。因威宁地处要冲,常有朝廷大员来此驻守巡查,这合园便是为贵客所备下的。萧骏驰将姜灵洲带回营帐后,姜晏然便骤然到访,说服他将姜灵洲放在合园休养。
萧骏驰借了笔墨,写了一封短信,要同来的傅徽回头转交给宋枕霞。傅徽接了信,却木讷了一会儿,有些犹豫。
“又怎么?”萧骏驰问。
“王爷,徽想问一问,采薇她……”傅徽垂着眸,若有所思。
“自是会见到的。”萧骏驰道,“现下你就别记挂着她了,先把眼下这儿的事了结罢。”
傅徽应了声,领命去了。
萧骏驰负手,摇摇头叹了一声,继而便向着偏厢去了。待他进了门,就见到应君玉盘腿坐在里头,一副闷闷不乐模样。
“嗳!我说竞陵王,你什么时候放我回去?”一见萧骏驰来,应君玉便站起来,嚷道,“我安安泰泰一介小民,你抓我做甚麽?”
“应先生,无须自谦。你又岂是一介小民?”萧骏驰命人看了茶,在他面前坐下,道,“你若是愿老实些,本王自然也不会捆着你。”
应君玉不耐烦地挥挥手,道:“竞陵王,你想问什么,直问便是!”
“应先生,本王想问,七年前,你可曾替毫州王制过一枚鱼符?”萧骏驰压低了嗓音,道,“回答之前,应先生可要想好了。那召城不出一月便会被攻破,要刘琮来救你是绝不可能的。你是要平平安安走出这威宁城,还是要做个阶下囚,都在应先生一念之间。”
这赤|裸裸的威胁,叫应君玉面色一变。尤是听到那句“七年前”,他的面色更是不好。但是,他却懒洋洋地翘腿靠到椅背上,逞强说:“竞陵王,你这样空口白头地污蔑人是个什么道理?凡事可都要讲究证据呐!”
萧骏驰听了,不怒反笑,道:“无妨,七年本王都等得及,便是再十年八年,本王也等得及。本王不是个有耐性的人,没甚麽精力陪应先生打机锋。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便在这儿待一辈子就是。”
说罢,萧骏驰起了身,扫袖而去。
“嗳!嗳!”应君玉横眉竖目,恼怒地朝着他的背影喊了句,“你这人怎么这样子?”
他有些恼,可却无可奈何。他虽自负手艺非凡,但在竞陵王这样手握大权的人面前,却无能为力。所谓“民不与官斗”,说的可不就是这事儿?
这威宁的小破院子里,既没有工具图纸,也没有好酒骰子,想要赌一回、喝一口都不行,莫非他应君玉真要在这穷极无聊之地过一辈子不成?
真是烦煞人也!
***
威宁虽已是战事告急,齐国的首都华亭却是依旧一片歌舞升平。临近年关,宫中正在急匆匆准备着新年之事,四处皆是一派洋洋喜气。
华亭早先下了一场薄雪,很快就融了。华亭的雪总是积不起来,但天气却冷潮冷潮的。宫里的妃嫔、公主们,早早试了冬衣,各个都是俏艳非凡。
二公主姜清渠新近得了一袭白狐裘的斗篷,这斗篷毛皮水滑,如盈雪光,让她爱不释手。因而,姜清渠没事便会穿着斗篷去四处显摆一番。每每见到下边两个妹妹微羡的眼神,姜清渠心底都会有着轻微的得意。
不过,她倒是没直白地把那得色展露在脸上,而是努力压在心头,好做出一份端庄大方的模样来。
自姜灵洲远嫁后,姜清渠本以为自己会扬眉吐气,成了父皇的掌上之爱。可齐帝却还是不大理会她;眼看着姜清渠也要年满十五了,齐帝却从来不曾提过给她上封号的事情。
渐渐的,姜清渠便有些急了。她想到从前姜灵洲那足令华亭公卿倾倒的仪姿,不知怎的,便开始模仿起长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来。
姜灵洲从前是不会因为得了一件披风、一匹布料便洋洋得意地四处炫耀的,也不会对着姊妹露出傲然之色。因而,姜清渠也要忍。
不过,姜清渠心知自己好事已近,倒也不太计较封赏的事情了。
齐国女子十三四岁便要出嫁,她今年恰好是十四,待过了年,到了四月生辰,便是十五岁了,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姜清渠的母妃章贵人早就探过齐帝口风,说是已经挑好了中意的驸马人选,乃是华族许家的大公子,唤作许广元。这许大公子年少有为、才华横溢,相貌也生的堂堂,本就是华亭诸多贵女的意中人。他能尚了姜清渠,自是再合适不过。
这一日,姜清渠又披着那身白狐斗篷去三妹姜惠风面前转了一圈,便向着自己母妃章贵人的宫中去了。
齐帝的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叶氏外,便只有章贵人与丽妃还算得宠。丽妃是因着容色非凡,又出自名门,这才得了不薄恩宠;而这章贵人,却是从齐帝还在渭阳做刺史时便跟着他了,因而齐帝才颇为怜爱她。
只是章贵人跟着齐帝的时间虽久,但她本就是个三流之家出来的妾室,所以这么多年了,分位一点儿都不见升,从始至终都是个贵人,被皇后死死拿捏在手心里。这事儿,也是章贵人心底的一根刺。
姜清渠入了章贵人的宫室,解了那身白狐皮的斗篷,便在章贵人身旁坐下,有些扭捏地问道:“母妃,今日……可去问过父皇那事儿了?”
章贵人虽然已三十多了,因为保养得当,却显得很是年轻,面容光鲜妩媚。她正提着冬日新裁的一件厚袄子,闻言,便扯着这件袄子在姜清渠身上比了比,道:“日日问,天天问,你父皇会烦心,总是要等两三日再去才好。”
虽然姜清渠没明说,章贵人也知悉得一清二楚,她想问的是什么。
不就是和许大公子的亲事?
“你一个女儿家,日日催问这些,也不知羞?”章贵人搁下了手里的新衣,拨弄着腕上的玉镯子,面上笑意盈盈的,“叫你父皇知道了,又要怪罪你。”
姜清渠也知道,未出阁的女子是不当问起自己婚事的,只是她实在按捺不住,这才特意让母妃多多去齐帝耳旁探听消息。
“对了,今日叫清儿来,还有个好消息要说与你。”章贵人心情极好,眼角眉梢盛着悦意。她凑近了女儿耳畔,悄声说道,“清儿应当要再有个弟弟了。”
姜清渠闻言,心底一喜:“这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章贵人点了下姜清渠的额头,笑道,“太医说,母妃这胎应是个男孩儿。”
章贵人能怀上身孕,自然是件大大的好事。齐帝膝下有四个公主,却只得了姜晏然这一个男嗣。章贵人若真能产下男嗣,日后定会一飞腾达。至少,她绝不会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贵人了,这让她挂心了一辈子的事儿也可算是解开了。
母女俩又说了会儿话,便听得宫女来报,说齐帝来了。章贵人面露喜色,飞快地压了压髻上珠花,领着姜清渠前去见礼。
齐帝入了殿,见着章贵人温柔小意的模样,面上表情却未大改,依旧是不冷不热的。章贵人偷偷瞥他一眼,便有些慌了神,担心今日这衣裳颜色挑得不好,碍了齐帝的眼。
“秀言,让清渠下去吧,朕有话要同你说。”齐帝道。
姜清渠应声告了退,心底不禁雀跃起来。
莫非是父皇终于打算定下那桩婚事了?
她怀着满满腔小女儿羞情,别扭着脸儿坐在侧殿里。一想到宫宴时偷偷瞥到的许大公子,心底便忍不住泛起一腔羞涩之意来。
也不知道那许大公子,喜不喜爱她这样的女子?
可她乃是大齐公主,又有谁敢嫌弃她呢?
姜清渠正这样想着,冷不防便听到章贵人那头传来茶盏破裂之声,不一会儿,便看到齐帝拂袖离开了。姜清渠忙不迭赶到母妃面前,却看到章贵人失魂落魄地坐在椅上,脚下是破碎的茶盏。
“母妃,出了什么事儿?”姜清渠问道。
“……陛下怎可如此待我?”章贵人喃喃自语一声,道,“真是……真是,叫人不甘呐。”
作者有话要说: 姜灵洲:【吃吃吃吃吃吃……】
萧骏驰:【喂喂喂喂喂喂……】
第73章 赌与否
“母妃?母妃?”
姜清渠的呼唤声, 好不容易才让章贵人回了神。章贵人理了理耳旁碎发,眸光一垂,眼里又泛起一圈红色来,口中喃喃道:“陛下可真是寡情。”
“母妃,到底是怎么了?”姜清渠有些着急, 追问道, “可是父皇不肯允了清儿的婚事?”
章贵人见自己虽已是这幅狼狈模样,女儿却依旧只顾着那许大公子, 心里有了一丝丝寒凉, 不由想道:果真是女儿生来便是别家的人, 一到了要出嫁的时候, 就把娘家人放在后头了。
方才,齐帝确实提到了姜清渠的婚事, 只是这婚事却不大衬意。因而, 章贵人无论如何也不愿答应。
因着她不肯低头, 齐帝才匆匆拂袖而去, 临走前还撂下了一句话:“若你允了,便算是有功于齐,令你做个贤妃也是应当的。”
“贤妃”这个名头,于章贵人而言,可是十二万分的心动。但是那桩婚事又实在是委屈了姜清渠,因而章贵人心里矛盾得很。
现下,看到面前姜清渠急切的面容,章贵人又不忍心提起那桩糟心的婚事了。于是, 她便谈起了齐帝方才所说的另外一件事。
“不关你的婚事,”章贵人抽出绣了香兰的帕子来,按了按含着泪珠的眼角,道,“是你父皇说,待母妃腹中这孩儿出世后,便抱到皇后娘娘那儿去养。”
想到方才齐帝的言语,章贵人便觉得心寒不已。
齐帝说她出身于小户,不大会教养孩子。她养大的姜清渠不似一国公主,倒像是个市井女儿;和姜灵洲比起来,实在是天差地别,云泥玉暇。因而,待章贵人腹中这孩子出生后,也要交给叶皇后来养,免得叫章贵人给养出了一股小家子气。
如此一来,别说是让她晋分位了,她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要拱手送给叶皇后养。孩子一旦去了叶皇后那儿,那便与她无甚关系了,以后更是无可能要回来的。
真真是让人不甘呐!
想她章秀言自陛下未腾达时,便已嫁给他做妾了。渭阳姜家,高门大户,她年轻时小心翼翼地服侍着那人,在正妻叶氏手下讨生活。后来入主了华亭,日子总算好过了些。这么多年来,她小心翼翼地拉扯大了姜清渠这个女儿,现在却反倒要落得齐帝的嫌弃。
齐帝拿她和叶芷柔比,又拿姜清渠和姜灵洲比,也不看看二者根脉差了多少?
那叶皇后是正妻,是渭阳名门之后,也是自小娇宠大的显门千金,教养比她章秀言强了不知几何。在教养女儿上,本就是叶皇后占了上风。饶是章贵人请了教养姑姑来指点姜清渠礼仪,可耐不住章贵人本身便是个小户之女,姜清渠跟着她,耳濡目染,也有些小家子气。而那姜灵洲是被叶皇后用公主之仪端着、捧着,一点点儿教养大的;两者之间,自然是有些差别。
再者,齐国上下,又有几个夫人、太太,敢让自己的嫡出女儿去读书识字?也只有叶皇后敢这般做了——她虽嘴上说着“女子不该读书”,可因叶皇后自己吃了没读书的亏,便对姜灵洲读书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干脆让姜灵洲一路这样看书长大。
细细一想,便是做了后宫里的娘娘,这出身还是章贵人心里一道跨不过的坎儿,以至于后来嫁入宫中的丽妃都得以给她脸色看,暗地里嘲笑她是个粗鄙之人。
想到此处,章贵人的眼泪便又要落下来。
“母妃莫慌,兴许父皇明日便会改了主意呢”姜清渠劝道,“这世间哪有子女不留在双亲身边的道理?母妃好好劝解一番便是。”
“是。”章贵人拭净了眼泪,语气硬了起来,“母妃是绝不会让这孩子被抱去皇后那儿的。清儿,你也要争气些,莫要惹你父皇生气,免得他发作到我母女俩身上。”
姜清渠点了点头,心里却嘀咕道:这哪是那么简单的?
齐帝常常会觉得姜清渠这不好、那不好,尤是和姜灵洲一比,便样样都落不得好。要不惹齐帝心烦,真是比读书识字还难。
姜清渠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出了章贵人的宫殿,便将这事儿抛在脑后了,又期盼起自己的婚事来——十四五岁的如花女儿,自然是日日都盼着嫁个如意郎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