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雀——Miang
时间:2017-12-26 15:48:02

  齐国国风保守,女子未出嫁却失了清白,便是丢了天大的脸面,更何况她又是皇家公主。齐帝现在恐怕只想要抹煞了姜清渠这条小命,好挽一挽皇家的威严。
  “不回华亭,你又能去哪儿?”姜灵洲叹道。
  “清儿可以跟着大姐姐去魏国!”姜清渠像是拽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道,“大姐姐的夫婿是竞陵王,若是大姐姐愿庇佑我,父皇也不能杀我!”
  姜灵洲觉得有些头疼。
  从前她只是觉得这姜清渠不大讨人喜爱,因着姐妹情谊,多多少少还会关照谦忍一番。可是姜清渠如今的作为,已让人有些反感了。
  若是擅自带她去了竞陵,谁又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她给自己添麻烦倒也罢了,她不在意这点儿小事。若是姜清渠又挑起了齐魏之间的纷争,那又当如何?
  会惹来麻烦的轫芽,便该按死在泥里。
  于是,姜灵洲心下便做好了计较。
  “二妹妹,姐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摇摇头,道,“我不能带你去竞陵。”
  在这种事儿上,她是不屑于骗人的,因而也不愿降了身段,去编什么“不得已”的借口。她只是与姜清渠如此说了,便回去照看萧逾璋了。
  跟着姜灵洲的蒹葭却比她更懂得变通些,眼看着姜清渠面色怔怔,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蒹葭便对姜清渠道:“二公主,竞陵王妃这个名头听着响亮,可盛名之下到底是怎样一番光景,也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河阳公主和亲嫁人,又如何能活的自在呢?”
  蒹葭说着,还红了眼圈鼻尖,一副心酸已极、感同身受模样。
  姜清渠有些懵,心底挣扎了起来——如果这大姐姐真的在魏国过的不好,那她去了魏,也只不过是换个牢笼罢了。
  “这……”姜清渠还想挣扎一下,“大姐姐如今产下了小世子,那竞陵王应当待她甚好才是。更何况大姐姐国色天香,又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呢?”
  “恕奴婢直言,若是世事真有这般简单便好了。”蒹葭叹了口气,语气愈发哀戚,“二公主可知道那魏国起了多少波澜?太后暴毙、竞陵王被褫职、梁妃病疯、祆教作孽,这一桩桩一件件,又岂能让人好过?”
  听蒹葭的话,姜清渠心底陡然生出一股惧意来,面色略白。
  “实不瞒二公主,若非王妃娘娘吉人天相,怕是当初入竞陵之时,便死在陈王谷的伏击之中了。”蒹葭摇摇头,道,“嫁过去这一年余,王妃几度在鬼门关徘徊。王妃如今不让二公主一道去竞陵,是为了二公主的安危着想。”
  “那竞陵王竟放着大姐姐不管吗?”姜清渠追问道。
  “和亲婚嫁,又能如何?”蒹葭不答,只是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姜清渠的身子摇摇欲坠,眼底已无光彩。
  若是竞陵都不能去,她还能去哪儿?天下之大,竟无一处可容身之地。
  姜清渠无处可去,又不愿回华亭,只得留在武扬养病。
  武扬城外,却是一片天翻地覆。
  齐国本就无多少可用之将,卫烈造|反,齐帝便只得一个嘉宁王姜恒可用。正是焦头烂额之时,萧骏驰便说要助他铲除卫烈与刘琮,这无异于给瞌睡人递了个枕头,饶是齐帝心底不愿魏人入境,却还是允了此事。
  于是,玄甲军与镇守武扬的嘉宁王军士便合为一流,将卫烈堵死在威宁附近。
  姜恒见识过萧骏驰与玄甲军的厉害之处,从前齐魏尚未修好之时,他对这萧骏驰恨得咬牙切齿,只觉着他次次都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让人怒恨非常;如今成了萧骏驰的同盟,他才知那人是真当运筹帷幄、果决聪锐,实乃天降奇才,难怪当年在萧骏驰手上次次都讨不得好。
  有了玄甲军助臂,卫烈很快便败下阵来,在威宁自刎而亡。于是,两军矛头一转,指向了苟延残喘的召城。
  那召城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因着卫烈有心有反,一直置之不理,这才一直留到了现在。玄甲军早先已攻了一次城,如今再到召城,自然熟门熟路,吓得贺奇头一个便要卷了钱财跑路。
  玄甲军初初到城下之时,贺奇已不在墙头了。他没有了当日羞辱卫烈的威风,急匆匆地在府邸里收拾细软,只等着轻车快马、连夜奔逃。
  “老爷!老爷,您可要带上红儿呀!”
  “老爷莫不是忘了旧日的恩情?这要逃命了,又岂能撇下我们姐妹几个……”
  平日里丝竹连天、热闹非凡的府邸里,现在满是凄凄楚楚的哭声,几个侍妾云鬓散乱、不饰脂粉,只盼着贺奇将他们一起带出城去。
  “放你娘的屁!”贺奇一脚踹到女子身上,竟直直踹到了她心窝,“带上你们几个臭娘们,爷爷我还要不要跑了?女人哪儿没有!都给爷滚开!”
  那女子心口一阵剧痛,不由呕出一口血来,随即便恹恹地垂下头去,再没了声息。余下几位侍妾见了,不由发出一阵尖叫来。
  贺奇收拾了银钱,牵了马便要带着亲信出走。那亲信心有不安,道:“陛下怎么办?大将军不带陛下一起出召城么?只要陛下还在,来日便可东山再起。”
  “带那个小兔崽子作甚?”贺奇翻身上了马,眼里是毒辣凶狠之色,“要不是为了刘琮,爷爷我现在还是手握重兵的贺大郎将!别管他!咱们走!”
  说着,贺奇便抽了一下马鞭。
  马匹嘶鸣一声,便朝前急遽奔去。将要到城门时,贺奇又勒了马。他打量着面前这座栖于黑夜之中的召城,眼珠一转,迸射出精光来,口中嘿嘿笑道,“就算爷要走,也不能将这召城拱手让人。且让爷来一套空室清野的功夫!”
  不多时,召城的一角便有了隐约的火光。
  那火光起先只是微微一星,可夜风涨火势,火苗倏然便沿着草垛与屋子蔓延开了。不消一炷香,那火便化作了一大片绵延的烈焰之海,火光映得夜色似都被烧红了。未多久,整座召城竟都陷入了这庞然火海。城池之内,一片哭叫悲恸之声。
  召城行宫修筑在山野上,在召城一角,离得远,还未被火势所累。可召城内大火突起,又如何能不发觉?
  刘琮登上了行宫高处的楼阁,举目望去,面色一片冷清。
  虽大火已渐渐逼来了,行宫中也一片慌乱,宫人们都四处蹿奔着,想要逃出去,可他却一点儿都不慌乱,似是已想好了要葬身于这片火海之中。
  “刘琮!”
  格胡娜的嗓音忽然传来。
  刘琮回头,见到一身男装的格胡娜登上了楼。自从跟着刘琮回召城后,她就很少再穿男装了,大多时候 规规矩矩地穿着皇后规制的汉女衣衫。刘琮如今忽见到她穿的一身利落直缀长袍,竟有了恍惚之感。
  “皇后快些走吧。”刘琮淡淡一笑,道。夜风猎猎,吹得他衣袖鼓动。满城尽是大火,熊熊火光映亮了他的面颊。
  “你跟我一道儿走,”格胡娜将头发束了起来,道,“我看城南那火势还不大,我骑马带着你冲出去便是。只不过你的帝王梦要落空了,出了这召城便是一介白身小民,什么都没有。”
  刘琮闻言,轻笑出了声。许久后,他道:“皇后想的太少。出了这召城,还有萧骏驰与姜恒。我窃姜家国,又夺萧家妻,他们二人可会轻易放过我?皇后快些走吧,莫要被我拖累了。”
  他说罢,又扭头去望那满城火海。眼帘一垂,口中便喃喃念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时也命也。”
  格胡娜可不管那么多,竟上去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少叽叽歪歪的!跟我走。”趁着刘琮被她那一巴掌扇得丢了魂,她拽着刘琮,一路磕磕绊绊地下了楼,她带着刘琮上了马,让刘琮坐在她后头。
  “这……”刘琮抹了抹面颊,惊诧道,“你要我与你共乘一骑?”
  “凭借你的骑马功夫,我怕你是冲不出去的。”格胡娜上了马,拍拍自己身后的位置。
  “皇后,这怕是不大妥当。”刘琮说。
  “又在叽叽歪歪!”格胡娜扬起手,作势要扇他巴掌。
  刘琮无奈,只得上了马,伸手搂住格胡娜的腰。他虽与格胡娜成亲甚久,却从未与她亲密相处过。这样搂着她的腰,还是第一次,不禁心底有些动容。
  不等他仔细想明白这份动容是从何而起,格胡娜便一扯缰绳,策马狂奔起来。她的骑术在太延就是以“横冲直撞”见称,向来可怕。无论是带着火星的物什还是低矮的路栅,在她面前都像是不存在似的,轻轻松松便跃了过去。
  一转眼,骏马便冲出了一片混乱的召城行宫,奔入火海之中,朝着一侧的城门疾驰而去。四周皆是烈焰,熊熊燃烧的火焰似要将一切都吞噬殆尽。噼啪的火星声,伴着房屋倒塌的轰裂巨响,回荡在夜色之中。
  刘琮望着这片火海,心底一片空白。
  他所谋所求,到底是何物?
  是那九重宝殿之上,龙椅皇袍;亦或是悠漫乡下,一人一鹤,逐秋而归?
  时也,命也,无可违也。
  城门近了,格胡娜竟真的带着刘琮一气冲出了火海。两人都形容狼狈,面沾焦黑,可到底是已出了城。只是这城门外,仍旧布设着重重阻碍,能否逃出生天,还是个未知数。
  果不其然,未有多久,便有嘉宁王手下的兵卫发现了他俩。
  “是叛贼刘琮!”
  “捉拿刘琮!”
  伴着一阵喧闹,便有一整支轻骑快兵追了上来,扬手便是数箭,嗖嗖射向二人。只是格胡娜的马跑的太快,箭矢未碰着他二人,便力竭而落地。
  “先杀骑手!”夫长看出关键所在,一扬手,便让军中骑射好手追了上去,“刘琮必须留活口,留着去王爷面前领赏!其他违抗者,格杀勿论!”
  夜风飒飒,数个齐国军士策马追了上来,弯弓搭箭,将箭锋对准了格胡娜。格胡娜一手扯着缰绳,侧眼一瞧,便咬了咬牙继续策马而奔。
  她打定主意了,便是被射中了肩膀,也要带着刘琮逃出去!
  她是必然要回穆尔沁去的!
  夜色溶溶,箭矢破空之声倏然响起。寒入脊背的撕裂之声后,便是锐器入肉的轻响。兴许是格胡娜太专注于纵马而奔,竟不觉得有多少疼痛,只是一气驭马奔出了许久,直到将那些追兵统统甩在了身后。
  待奔入了一片原野,她忽而觉得身后一轻;继而,便是“噗通”一声重响。格胡娜勒了缰绳,回身一瞧,竟是刘琮中了箭,摔落下马去。
  原来她之所以一丁儿都不觉得疼,是因为箭都落在了刘琮的身上。
  “怎么会射到你?”格胡娜下了马,急匆匆地上前查看,“他们几人瞄的都是我!”
  “我怕……若你被伤,便不可专心策马……”刘琮的声音有些微弱。
  流矢恰好射裂了他的发冠,令他披散下了一头乌发。苍白面颊上染着不知何处的血,如朱砂落在了纯白的画纸上,格外触目惊心。
  “我死了也就罢了,这是应当的。可你如果走不了……岂不难受?”刘琮说着,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
  格胡娜盯着他,忽而觉得心里特别痒痛。这感觉分外难熬,她便狠狠抓了下头,道:“得了吧,少作出这副模样来,你当我没受过伤?不过是伤了肩膀,养养就好了,快走。”
  说罢,她又要去牵马。可是那马匹一路载着两人疾驰,早已力尽,竟然也是一副奄奄一息的将死之态,四脚都弯了下去。
  “你怎么跟刘琮似的!”格胡娜气不打一处来,只得反身去背起刘琮,拖着他,一步步朝前走去。一边拖,还一边嘀咕道,“你当初还教我什么‘扫春泥’,我看我俩就是那扫把,一路扫这融的差不多的春雪……”
  刘琮垂着头,气力流失得有些快,眼前略略昏黑。可他强撑着一口气,说:“皇后……你别管我了。回去吧。你不是一直想回穆尔沁么?”
  “你就中了三四枚箭,怎么一副快死的模样?”格胡娜闷声道,“真是奇了怪了。”
  “皇后……”
  “叫我娜塔热琴便是。格胡娜是我汉名,娜塔热琴才是本名。”
  “……娜塔热琴。”
  “嗳,在呢。干嘛?”
  “娜塔热琴。”
  “嗳!烦不烦人呐。”
  “娜塔热琴。”
  “啊?”
  “娜塔热琴,我伤得轻,不会死,你大可放心。”
  “知道了!”
  两人一路辗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家客栈。格胡娜找来了大夫,给刘琮简单包扎了一番伤口,确信他不会死,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回穆尔沁去?”格胡娜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明艳的脸上露着爽快的笑,“你一辈子待在齐国,见识少的可怜,我就开恩带你去长长见识。”
  刘琮倚在床头,低声笑道:“娜塔热琴不怕我拖累了你么?齐国必不会放过你。只要与我待在一块儿,你便会有性命之忧。”
  “姐姐我几时怕过这些?”格胡娜道,“这天下便没有我办不到的事儿!”
  “……好。”刘琮应了。
  于是,格胡娜便心满意足地去采购了马匹、干粮与清水,只等着挑好日子,便启程返回穆尔沁草原。
  当夜,刘琮睡下了。天还未亮,他便悄然无声地挣了眼,忍着箭伤的痛楚起身,披衣梳发、收整行囊,默默推开了客栈的门。
  他回头望一眼,见格胡娜还趴在桌前呼呼大睡着。她的睡颜也染了分倦意,却依旧显得极是美丽。
  刘琮望着她的侧颜,勾唇一笑。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邂逅相遇……
  适我愿兮。
  现在,他之所愿,便是不要拖累她,让她安然回到辗转梦寐、阔别多年的故土去。
  他合了门,踏着未亮的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城。前路茫茫,别无熟识,他便慢悠悠地乱走。不知不觉,竟来到了一片冬雪未融的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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