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那娘家人向来势利眼,但胶州地远偏僻, 无人知道西宫秘闻;只要她假称这孩子是龙裔, 只是碍于萧骏驰之威, 不得不送回胶州, 那娘家人便必然愿意接纳他。
只是苦了这孩子,明明以她为母,却偏偏得养在胶州那样凄苦的地方。
陆皇后从前与姜灵洲有了嫌隙,料想她若要离开太延,姜灵洲兴许还会高兴一些。只是回到胶州虽是个解法,却也有不足——
陆之瑶舍不得这西宫的权势。
这太延城里,有多少人在盯着西宫之座,她的心底清清楚楚。虽有“为陛下参佛”这个借口在, 她可安心回胶州去;但这十月里,若是有人夺了她的西宫之权,岂不舍本逐末,令人惋惜?
遂,陆皇后才召了自己的嫡姐陆之若上太延来。
将这西宫交给旁的女子,她是绝不放心的。但这陆之若,她尚有信心握在手里。
此时此刻,陆皇后看着面前新册封的德妃,笑意晏晏,道:“一会儿,摄政王妃便要入宫来。你去拜见她之时,切记得拣些好听的话来说,勿要触怒了她。如今太延是怎样一番情势,想必若姐姐心底也一清二楚。”
陆之若垂头,应了声“是”。
陆之若虽貌似恭恭敬敬的,心底却有几分不屑。
她这庶妹,脸皮子也是够厚。从前她与摄政王妃几度翻了脸,如今还能眼巴巴地凑上去,说是“拣些好听的话说”。也亏得那摄政王妃教养好,没扒了陆之瑶一层皮。
陆皇后交代完了此事,便令陆之若退下去了。
她理了理衣襟,目光垂落至自己小腹处,若有所思。不一会儿,她喃喃自语道,“……莫怕,来日,你定会是陛下之子嗣。”
她这话说的极小声,并无他人伺候的寂静宫殿里,唯有风穿珠帘之声玎珰作响。
她是真的打心底心疼这孩子。陆皇后本就喜欢孩童,看到姜灵洲抱来的竞陵王世子,便只觉得羡慕落寞不已。如今好不容易,她才有了骨肉,又怎能不要他?
陆皇后一人待了一会儿,便扬声要如意进来伺候。
“秦令卿这两日可在宫中?”她扶了发髻,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在呢。那秦郎君得了娘娘青眼,又怎敢不好好留在宫里?”如意挤出个笑,道,“今日娘娘有空闲,可要再叫那秦郎君来唱一折子?”
“去叫罢。”陆皇后眉眼一扬,道,“总扣他在宫中唱戏也不是个法子,听闻他在太延城外还有姊妹父母,过两日便给他收拾些银钱,厚赏了送出去吧。”
“娘娘可真是菩萨心肠。”如意低身一福,道,“奴婢这就去传那秦郎君。”
陆皇后点了点头,唇角含笑。
她虽面上笑容温煦,心底却是冷笑连连。
这秦令卿活着,便是个偌大的把柄。从前毫州王能用,现在毫州王死了,难保其他人不用。她绝不会放着这偌大一个把柄不去处置。
她早已想好了,这秦令卿只要一踏出微山门,马车便会在山道上出事儿。至于五云班子和秦令卿的家人能不能找回他全尸来,便要求菩萨保佑了。
她正这般想着,便看到如意匆匆忙忙地回来了,面露惊色。
“娘娘!不好了!”如意也是知道自家主子和那秦郎之事的,眉宇间皆是惧色,“那秦郎君不见了,连带着屋里的细软包裹也没了!怕是已出了西宫……”
“你说什么?!”陆皇后倏然站起,身形微晃。
秦令卿跑了?莫非他知道自己要杀他,所以才……?!
不,若是没她的命令,他是出不了这西宫的。万一是有人得知她与秦令卿之事,便将那秦令卿带出宫去……
一时间,陆皇后心底思绪纷乱。
“本宫亲自去看。”陆皇后一撩衣带,肃着眉目,踏出了宫门。
待到了那秦令卿所居之苑,果见得屋里一团空荡,没了行李衣什。陆之瑶微紧双手,眉宇里皆是怒气。
“来人呐,给本宫去搜……”
“皇后,为了一个戏子,何至于动怒?”
陆皇后话至一半,一道熟悉嗓音便于那屋宇深处响起。伴着一阵浅淡的咳嗽之声,一人撩开珠帘,漫步而出。
他穿着一袭明黄,衣上飞龙如盘云登雾。只不过那黄袍虽气势非凡,落在他身上却显得极不合身,只能勾勒出一圈嶙峋兽骨来。
“陛……陛下。”陆之瑶直直注视着他,心底微跳。随即,她低头一礼,恭敬道,“妾身见过陛下。陛下怎么突然驾临这等卑贱之处?”
萧武川身子瘦弱,面庞已没有了昔日的俊美风流;可此时此刻,陆皇后却偏偏能从他的面颊上看出几分昔日的影子来——阴鸷的、令人胆颤的阴郁之意,便如一团挥之不散的铅云似的,落在他的面容上。
“听闻皇后很是爱重这秦令卿,朕便想来看上一看。只是来的不巧,这秦郎君似乎已被皇后遣出宫去了?”萧武川低垂了眼帘,慢慢说道。
此言一出,陆皇后便在心底舒了一口气。
“这秦令卿约莫是自个儿卷了些银钱,偷偷溜出宫去了。早前臣妾便听赵公公说,这秦郎君有些手脚不干净,喜欢偷些物什出宫变卖。因着这事,臣妾才来瞧上一瞧。”陆皇后顿了顿,叹了一声,低声愧怍道,“陛下让妾主掌六宫,这宫里头却出了这样的事儿……臣妾实在有愧于君。”
她这话一抛出来,如意也立刻道:“娘娘所言非虚,那秦郎君确实手脚不干净!”
萧武川负了手,面无表情,漆黑墨眸中盈着一团烟云:“哦?如此说来,这秦郎君还真是个祸害。”
“正是。”陆皇后不敢起身,只得如此答道。
四下里极静,陆皇后只觉得萧武川的目光望着自己,便如有千斤重压似的,叫人喘不过气来。她在心底一遍遍劝慰自己——陛下定然不知,陛下定然不知,陛下定然不知——
忽而间,陆皇后听见了萧武川的声音。
“皇后,朕已经没甚麽力气折腾旁的事儿了。这大魏就交给三叔去管;若是后宫再出了纷乱,朕也想不出什么解法来……罢了,你喝了这碗药罢。”萧武川话至最末,有些绵软了,还带起了一阵撕心的咳嗽。
“陛、陛下……”陆皇后不可置信地抬头,道,“您这是何意?”
“只要与那秦令卿再无瓜葛,你便依旧是皇后。”萧武川慢着声音,低哑道,“朕说了,朕已没有闲暇去顾你了。”
虽他说的话语极是仁慈,可那面颊上的神情却黑沉一片,如急待出笼的野兽一般。陆皇后愣愣凝视着他,一瞬之间,只觉得又回到了从前春猎之时——
萧武川亲手弯弓引弦,射死梁妃之时,便也是这幅神情。阴郁的、低沉的,叫人心底直泛寒意。只不过,那时的萧武川尚有余裕游刃有余,还能风轻云淡问一句“这猎物射得如何”;而今的他,却不能那样做了。
“陛下……”陆皇后唇角微颤,道,“定是有什么差错,那秦郎君与妾身毫无干系……”
“毫无干系?”萧武川垂眸,冷淡地望着她,“便是朕这江山,为毫州王、竞陵王所夺,可这江山也是萧家人的江山。可若是江山落到旁人手中……皇后应当明白吧。”
“来人呐。”顿了顿,萧武川抑住咳嗽之声,淡淡道,“给皇后服药吧。”
说罢,他便转身入了里间去。陆皇后睁大了眼睛,如石化一般留在原地,心底惧极惊极。她瞥见萧武川转身时的匆匆一眼,只觉得此时此刻的他,真是像极了手弑梁妃之时的她。
几个手脚粗壮的姑姑走上来,恶狠狠按住了这荣威显赫的一宫皇后,又伸手掰开她下颚,要灌她一碗堕胎之药。
其实她们不用如此凶恶,因为自始至终,陆皇后都是呆呆怔怔地立在原地,恍如丢了魂儿一般,目光紧紧地追随着萧武川的身影。
——原来,她与梁妃本无什么两样。
——她与那梁妃斗了这么久,从前还欢喜着梁妃落得那般下场。可如今,她与那梁妃又有什么二致之处?
陆皇后双腿绵软,目光无神。一袭刺云叠凤的华服染了褐色药汁,如溅开了一片泥渍污团。
许久后,才听见陆皇后一声绝望的恸呼之声。
“我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扫清炮灰,手脚要快,动作要利索,姿势要彪悍。
大狗:只有没有被绿过的萧家人,才有资格登上皇位。
第92章 湖心亭
陆皇后疯了。
这消息从宫里传出时, 姜灵洲正坐在姚府新翻修的园子里,与宋采薇说长道短。
婢女来说这事,姜灵洲极为诧异。
那陆皇后前几日还叫了家里的姐妹入宫做贵妃,也心思活络着要去参佛,整个儿便是一副无事人的模样。怎么如今好端端的, 忽然就疯了?
兴许……只是病了?
姜灵洲与宋采薇又说了几句, 便赶着去西宫里瞧一瞧。
陆皇后虽然与她不大对头,但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的西宫皇后。如今西宫之事是姜灵洲在管, 她无论如何也得去问问太医, 皇后这病情到底如何了。
待入了西宫, 便有早候着的宫女太监迎上来, 抹着眼泪说皇后娘娘前几日头磕着了柱子,醒来后便有些疯疯癫癫的, 成日里喊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茶饭不思、以泪洗面, 让人担心得紧。
“……这……”姜灵洲微愕,“皇后娘娘哪儿来的孩子?”
“自然是不曾有的,”婢女们抽抽噎噎的,“皇后娘娘向来菩萨心肠,好端端的,怎么遇上这种事?”
姜灵洲喊了太医来,一同去皇后寝宫中看陆之瑶。一入殿,便听到一阵酸楚抽泣之声, 原来是陆之瑶坐在榻上,哀哀地低哭着。她头上绑着圈纱布,像是真的撞着了脑袋。
“娘娘,摄政王妃来了。”一名婢女上前谨慎道。
姜灵洲隐约记得,陆皇后身旁的掌事宫女分别唤作纨扇、如意,可如今在旁伺候的,却是两个生面孔。于是,她问道:“皇后娘娘惯用的婢女呢?”
“回王妃娘娘,因伺候不周,已被陛下杖毙了。”那面生的婢女战战兢兢答道。
“杖毙?”姜灵洲微疑:“这……”
陆之瑶听闻姜灵洲来了,竟然止住了抽噎。她茫然抬起头来,四处张望着,道:“竞陵王妃来了?小世子带来了没有?让本宫瞧上一瞧!他与吾儿日后乃是堂兄弟,自当守望相助……”
姜灵洲蹙了眉,脚步止住了。
她想到从前把萧逾璋抱来时,陆之瑶那羡慕又落寞的神情,心底不由微微一凉。
她日后可无论如何都不能带萧逾璋来宫里了,免得让陆之瑶见了,生出什么事端来。
“皇后娘娘,精神头如何了?”姜灵洲上前,问道。
陆之瑶痴痴抬起了头,眼泪尚残在眼角。她面色苍白,眼下一圈乌紫,形容憔悴如野鬼。此刻,她抿着唇,绽开一个凄楚的笑来,问姜灵洲:“竞陵王妃,你看到本宫的孩子没有?他方才还在这儿,嚷着要本宫来抱呢……”
明明不曾有孩子,却说得如此真真实实,仿佛真有个所谓“孩子”在这宫殿里似的。
姜灵洲有些发寒。
这陆之瑶看来是真的疯了。
“皇后娘娘怕是有些睡糊涂了,还是好好休息一阵吧。”她不想多留,只觉得这宫里冷风瑟瑟,吓人得紧,便快步出了陆之瑶的寝宫。将太医召来仔细问一阵后,得知这皇后确实是有些神智失常了。
一个疯癫女子,又怎能为一国之后?姜灵洲回了王府,与萧骏驰商量一下,便只能让陆之瑶摘了后冠,老老实实捧交到嫡姐陆之若手上。
那陆之若懵懵懂懂的,还不曾明白庶妹把她叫来宫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忽而摇身一变,成了摄政王府抬起的皇后娘娘,一时间又是喜、又是忧。
册封新后之日,西宫内华彩纷呈、金台映鳞,尽彰皇家仪派。陆之若身披正红后帔,曳一袭云纹凤袍,立在大殿里,髻上珠光如闪翠微。然而这大殿里虽辉煌非凡,却并见不到萧武川的影子。
新后陆之若的心底,微微有些不安。
——陛下的身子,已病弱至了如斯地步么?
这是安平七年的秋日,太延城外的满山青叶都转了灿灿的金。凉风已至,满城飘叶。
因陛下已经许久未上朝,朝廷上下、百官民众皆在心底暗暗猜着,陛下怕是熬不过这个冬日了。
待那北方的严寒倏然而降,满城皆是凛冽严霜寒雪,陛下又怎么撑得过去?
虽并无人敢明说这话,可私底下,所有人都已明了了一件事——眼下最为重要的,便是讨好那手握重权的摄政王。如今陛下无子,又身患重病,毫州王身死,再也无人能与摄政王一争这帝位。日后,他定然会登上那皇位,只不过是早与晚罢了。
太延城便犹如一潭表面无波的静水,水面下却翻涌着极是险厄的巨涡。
姜灵洲也猜,萧武川是撑不过去了。
私下之时,她也问过萧骏驰这事当如何处置。萧骏驰答:“还能如何处置?顺其自然便罢。”
于萧骏驰而言,萧武川生或者死,并无多少不同。萧武川活着,他可随时还政给萧武川;萧武川若死,他便受了皇位,重续萧家之辉。
秋叶飘落,天气渐冷。太延的冬日,终于来了。第一场薄薄初雪一下,满城便披了浅浅素白,如一件仕女轻薄纱衣。那巍巍西宫,也披银戴皎,仿佛裹了一身月华,愈显壮阔浩大。
摄政王府里,姜灵洲与几个婢女绕着黄铜小炉围坐着,一边暖手,一边细说着府里年关的事宜。兰姑姑有意让她学一学这些事儿,便只在旁边指点。
几个婢女俱是穿了新裁的厚实冬衣,一团红绿娇俏,极是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