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
洛尔听完,保持着微笑。她很清楚“我没事”这句话背后的疏离。
看亚撒一副也很疲惫的样子,洛尔知道她不能再多打扰对方。她看了他一会儿,看着这张属于艾伯特的脸,她突然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他。
“……亚撒先生,我很抱歉,可以再占用您一点儿时间吗?”
“当然,怎么了?洛尔小姐。”
“我想,您对于我的来历一定再清楚不过。”洛尔斟酌着措辞。
亚撒脸色微变。
“您知道,我是一个来自地球——盖亚历二十一世纪的人,对于这种人人都有多重人格的世界多多少少有点接受不了……”
亚撒稍微舒坦了眉头。
“我想请问您,我该以怎样的身份面对我的副人格?我想知道他对我的看法,我和他的关系……我知道我不该排斥他,可是我控制不住。”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感。在诱导出副人格之前,看到周围的人都有副人格,她隐约有些期待。但诱导出之后,她常常想欺骗自己,她的身体里并没有多那么一个人。而自从上了向导方面的课程之后,她发现她没有办法再回避这个问题——可是,她还是害怕。
半夜会做梦,梦到那个人控制着她的身体,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会觉得恐慌。
她讨厌这种感觉,更讨厌这样的自己。
亚撒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他曾经与艾伯特讨论过关于是否要彻底还原“洛尔”这个人的所有三观和记忆这个问题,最终得出的结果是:需要。
原因很简单——原始精神力的属性与主人格的性格特质相关。简单地说,后天不一样的培养,可以让无数个基因完全相同的个体变得独一无二。
他们发现,和克拉伦斯殿下最契合的,恰恰就是那样的一个“洛尔”。然而由于人际情感关系的复杂性,在短短的两年里,技术上他们无法实现新的突破,所以,他们只好让步,使得这个实验体“丧失”了关于家人朋友的记忆。
他们诚然也考虑过实验体无法接受这个世界的问题——所以,他们让这个实验体更加的“顺从”和“妥协”,更能接受新的思想观念。
是他们,制造了她。
亚撒温柔地说:“他就是你,孩子。”
洛尔愣了一下,她没有想过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从生物学角度上来说,你们共用着同一个大脑,分享着共同的记忆,只是有一小部分的记忆,你忘记了,他还记得——例如你这周三上午十点整,在什么地方、正说着什么话或者在做什么事。你想不起来,对吗?”
洛尔点头。
“我知道你对于多重人格的恐惧,毕竟在你的社会里,这是一种病,主副人格没有办法得到很好地调和。但是在这里,一切都不一样了。你的副人格是健康的,爱惜你和他自己的,如果你们能够合作,使得思想能够很好地融合,那么他就是你,是你的一部分,他和你之间不应该有隔阂,就像你对于你自己的一种不用思考地彻底信任。”
洛尔有点懵:“那情感呢?您和艾伯特先生是怎样看待对方的?我应该爱他吗?怎么爱?他又会爱谁?”
亚撒突然笑了:“这个问题很有趣!我从来没有思考过我和艾伯特之间的关系,但是我想,我和他就是这么自然地待在一起——你想过你的手和自己的关系吗?”
“可是我的手不会自己动。”
“它会的。就像它在帮你刷牙的时候,你可从来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它的身上。”亚撒看到洛尔有点蔫,他忍不住放出精神力,在她的头顶上拍了两下,“洛绎是你意识外的一部分,他是你,我的孩子。”
洛尔突然意识到,在这些未来人的眼中,主副人格融洽相处就是天经地义的。
“当然,在历史上,我们也有过主副人格在情感上有分歧的例子。例如他们爱上了不同人——在伦理上,这不行。所以我们也相对应地改变了诱导的方法。你知道爱情是什么吗洛尔小姐?”
洛尔发现她给不出答案。
“苯基乙胺、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可以让我们开始一段爱情,内啡肽可以使这段爱情变得持久,后叶加压素可以让我们把爱情带入坟墓。”他淡淡地说,“当我们控制了它们,我们就控制了情感。你的副人格们,不会随意爱上他们不该爱的人,你自己也是。”
“所以……”洛尔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其实活在一个情感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吗?”
她突然感到非常害怕——难道她一直以来经历的全部情感,都是假的吗?
“你当然还有一定的自主权——这是一个从盖亚历开始,哲学家和科学家们一直争吵不休的伦理问题。”亚撒垂下眼睛,目光变得有些淡漠,“虽然,我个人觉得,人类并不需要再拥有感情。”
洛尔觉得她的三观被从里到外再刷了一遍……
她有些慌,心跳得极快,她下意识地反驳:“可是!感情控制和没有感情的世界实在让我难以接受……”
亚撒清浅地笑了,面容如死一般安祥:“你接受不了这个世界也没关系,毕竟这个世界并不是因为你,才存在的。”
洛尔错愕,胸口像是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
亚撒说完这句话,他闭上了眼睛。
像魔鬼一般蚕食着他的生命力的机器在一旁放出“嘀嘀”的响声,那像是一种未能满足口腹之欲的催促与抱怨。
“亚……亚撒先生?”
洛尔突然惊慌——这不会死了吧?!
幸好,在洛尔被吓死之前,他又睁开了眼睛,但很明显,这次是艾伯特。
“喔我的尔尔——你在这。”艾伯特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的,但这并不阻碍他释放他骚帅骚帅的气息。他拔下了针管,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很抱歉,我睡了一觉,我可爱的尔尔。我好像错过了什么很哲学的讨论——喔!嘤嘤嘤,这真是太遗憾了……”
他说着,掏出了手帕。
洛尔:“……”
“今天很晚了。”艾伯特突然正经,他抬手揉乱了洛尔的头发,笑着说:“让秋思送你回学院休息吧,洛尔小姐。”
她点点头,内心疲惫到不想再多说。
在回学院的一路上,她想了很多事情。
她觉得她一开始的直觉并没有错。艾伯特和亚撒把她看作实验品的感觉太过明显,她不想承认,但是却又无法继续自欺。
“尔尔·弗朗西斯”这个身份太过简单,完全附庸于弗朗西斯家族,没有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部分……
克拉伦斯刚才对她说的话,再一次激起了她的危机意识。
她发现她需要变得强大起来,尽管她现在还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但是,她需要去努力一把。
她在心里问:“洛绎,你在吗?”
洛绎一如既往的在那里,温柔地看着她说:“我在。”
“以后……可以陪我一起听课吗?”
他笑了:“我的荣幸。”
第37章 Chapter 37
“该死!弗朗西斯一定是疯了!”
皇宫里, 宽敞气派的办公室中突然响起了德博拉女王陛下的暴喝声,她狠狠地砸了茶杯, 横眉怒目,清扫机器人们嗡嗡地忙成了一团。
克拉伦斯刚从门外进来, 就听到这样的咒骂声。他猜到大概又是弗朗西斯家族的人提出了什么荒谬的请求——而且还是德博拉无力回驳的那种。
“喔克雷, 你来了。”德博拉看到了他,稍微泄了一口气,瘫靠在了办公椅上,抬手揉着眉心。
“发生什么了么?陛下。”
德博拉划了一下光幕,克拉伦斯的面前就弹出了一份来自弗朗兹·弗朗西斯公爵的文件。他粗略地浏览了一遍,皱了眉头。
“这简直是太荒唐了!”德博拉抱怨道, “增加人造人产量?加大人造人出口?喔天!不久前发生的事件我还没找他问责呢!他竟敢提出这样的请求?!哈!这也真是太荒唐了!他到底想搞什么鬼!”
“没有办法回驳吗?陛下”他问。
德博拉叹了一口气, 摇摇头没有再回答。
克拉伦斯沉了脸色。
“找我有什么事吗?克雷。”德博拉抬眼看他。
“是的,陛下。”克拉伦斯放缓了脸色。他唤醒了意识云里的克蕾雅,光脑通过精神力感应器,将克蕾雅的模样用全息投影的方式呈现在了这个房间里。
金发碧眸的少女睁开了眼睛, 表情淡淡的, 她拉了拉裙摆, 对着德博拉说:“许久不见,陛下。”
德博拉有些惊喜地站起身来, 她紧走两步到克拉伦斯面前, 眉梢上扬:“克蕾雅醒了?”
“是的。”克拉伦斯笑了。尽管才接受了一次精神疏导, 只摄入了大约三瓶精神力剂,但克蕾雅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了许多——他不得不承认, 艾伯特比他想像中的要有用得多。
——艾伯特听了想打人。
“很好。”德博拉松了一口气,她看着克蕾雅的表情多了几分温柔,“我和雅典娜一直在担心你们。”
克蕾雅微微弯了眼角,点头说:“谢谢您。”
“陛下,我和克蕾雅想向您报告关于两年前虫族女王自爆的事件。”克拉伦斯看了一眼克蕾雅,克蕾雅向他点了点头。
“喔?”德博拉眯了眯眼。
“您也知道,由于受了重伤,我和克蕾雅迟迟没能对那次战斗做一个全面的分析。昨天晚上,我们尝试着回溯了一下记忆,结果发现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
德博拉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重新模拟了一遍战斗情况,虫族女王自爆的时候,我和队员刚刚进入母巢不久,当时巢穴中还有许多即将孵化的虫卵,而且女王的性命暂时没有遇到太大的威胁。考虑到虫族的秉性,那并不是一个能让女王选择自爆的危急场面。”
德博拉脸色一变,沉声说:“你是说有人做了手脚。”
“是的,我们怀疑,是有人触发了女王的自爆——目标应该是我。”克拉伦斯平静地分析说,“如果克蕾雅是人工诱导出的哨兵的话,那么无疑,我和她一定会死在那场战争中。”
德博拉目光发寒,她背过身去,面对着硕大落地窗,不再说话。
她恨二十七年前的那场政变,却又庆幸,它造就了自然觉醒的哨兵克蕾雅,在两年前救了克雷一命。自然觉醒的哨兵,拥有着旁人遥不可及的能力——在两年前,这还是一个秘密。
那年,二十五岁的她,拼了命从弗朗兹·弗朗西斯手中抢回了皇权,带着年仅十岁的弟弟,顽强地支撑着这个内外受敌的帝国。
她撑了二十七年,没有什么能改变她一定要守住帝国,并且要击溃弗朗西斯家族的信念。
这个帝国是属于图里努斯的,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克雷,你打算做些什么?”她问。
克拉伦斯垂了眼,没有回答。
弗朗西斯公爵的野心再明显不过,然而他掌握着帝国的商业命脉,轻易动不得。近些年来,弗朗西斯家族的触手开始向军部延伸,由于布朗家族的抵抗,他们未能很顺利地得逞,但仍然是小觑不得。
而现在,他意外地得到了一张王牌。
但他,却不想打出去。
德博拉对于他的沉默感到有些意外,她刚想转身去看他的表情,却突然感觉到浑身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脑袋一阵阵刺疼。
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
克拉伦斯嗅到了空气中激增的德博拉的费洛蒙的气味,他愣了一下,看到德博拉咬牙隐忍的表情。
“德博拉!是精神力暴走了吗?!”他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德博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