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容见晏雪照仍没有道破的打算,叹了口气, 攥着他的手未放,一路带他走进雅间。鼎鼎大名的雪照公子就这样亦步亦趋地跟她走了。
木门吱呀一声合上, 阿容直直地看向晏雪照, 看不出他心里是如何想的, 只晓得他看上去平静极了,他的容颜在细看之下分明与她有三分肖似,但他好像沉淀了所有高华的气质, 凝结了一切冰清玉洁的气息。他们两人好似一个活在仙界,一个生在人间。
“你就不愿主动认回我嘛……”阿容背靠着木门, 忸怩地偏过头去,声音里还夹带着委屈的鼻音。
晏雪照先是震惊无言,将她的话语仔仔细细过了几遍之后才开口, “你……你是如何晓得的?”
他已经失态了。
阿容仍扭着头,“我一开始就知道了!就看你什么时候说呢……”
她浑然不知,自己现在这模样,像极了全天下被父亲宠坏了的女儿, 可以任性使气、撒娇嗔怪,因为晓得她的爹爹不会怪罪她。
晏雪照看着她既傲且娇的小模样,眼中的神色前所未有的柔和,“容容,不是我不认你,是怕你不认我罢了。”
他轻叹了一声,将闹着别扭的阿容轻轻拥入怀里,动作生硬却温柔。
阿容闷闷的声音传上来,“现在晓得我认不认你了?”
“嗯,容容,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他收紧了双臂,满足地喟叹出声,“虽然很想将你带回家,但你就是不能离京,我也满足了。”
阿容急忙点脑袋,“我可以离开的,原本还未下定决心,现在却想好了。我不愿再做什么公主,我跟爹爹回家吧。”她的那声“爹爹”说得很是含糊,却仍被耳力过人的晏雪照捕捉到了。
他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容容当真愿意离开了?”
“嗯!”
“好。”他在心里盘算了下,“登高节就是个不错的时机,到时候我装作歹人将你掳走就成。”
阿容嘴角微抽,觉得自家这个天下第一剑爹爹想出的法子实在有些简单粗暴了,和谢昀的深思熟虑相比,他简直就是仗着实力在任性了。
但不得不说,偶尔用一用简单粗暴的法子也是可以的,阿容决定与谢昀商量商量。
对了。“你不是天下第一剑吗,你的剑在哪里呢?”阿容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惑了她许久的问题。
“问得好。”晏雪照笑了声,“给你瞧瞧我的宝贝剑。”他掌心一摊,里头赫然出现一柄极小极短的……匕首?
但这匕首周身雪雾缭绕,一看便不是凡物。
“它名唤折雪剑。”晏雪照握住剑柄随意往一处指去,那匕首竟立即变作了一柄冰雪质地的长剑,“它是一把折叠剑。”
见阿容看得新奇,晏雪照将折雪剑递给她把玩,“这么多年来还是它用得最省心。”
阿容一边伸缩伸缩地摆弄折雪剑,边想着她的爹爹委实太懒了些,竟是长剑都懒得携带,还好有一把可伸可缩的。
“锻造这把剑的匠人也是溟霜剑的锻造者。”晏雪照目光怜悯地看着折雪剑,“可怜我这把剑是溟霜剑剩下的边角废料打造而成的。”
“那也是很厉害的剑了。我听说溟霜剑是一把很了不得的剑,它的边角废料自然不会差的。”阿容安抚地摸了摸折雪剑的剑身。
看着阿容这般疼惜折雪剑的模样,晏雪照觉得他们应当是志同道合了。
外头已是傍晚,阳乌将落,也是时候回宫了。
阿容与晏雪照告辞之后便上了马车。途径一家书铺,阿容好像瞧见了何时同的身影,她这个爱书成痴的表哥啊,出现在书铺再正常不过了。阿容笑过之后便放下了车帘。
她没有看见的是,书架遮掩间,一片月白的衣角若隐若现。
何时同和一名女子看上了同一本书。纵是再喜爱这本书,何时同也没有与人争抢的心思,只收回手,浅浅一笑。
捏着书籍的另一只手十指纤纤、白皙秀美,她抬起头,露出一个柔和无害的笑来,“公子若是急需它,又何必谦让?”
何时同摇头,“在下换一家书铺买就成了。”
沈月看了一眼何时同怀里抱着的书册,“都是民间学者的着作呢,公子应当是要做正经事的,我只是闲来无事翻看翻看罢了,自当将它让给公子。”
何时同有些惊讶,因为他手里的书极为小众,连翰林院都没有收录的书,一个寻常女子便能知晓?
“姑娘看过这些书?”
沈月不好意思道,“看过一些的,只是这些书虽趣味横生、见解独到,却没有多少人在看,今日是我头回看到公子这般尽买些民间册子的。”
何时同见她分明涉猎较广却很是谦逊,心下有些好感,忍不住与她多说了几句。沈月也健谈,两人就这些书中的见解你一言我一句的,天色很快暗下来。
沈月见天色已黑,面上露出焦急之色,好似在懊恼自己光顾着说话了,却忘了回家的时间。
她向何时同道别之后很快离开了,连姓氏都未留下。
何时同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忍不住猜测起来。她穿得大方得体,身后还跟了两个丫鬟,应当是个大家闺秀吧。
此时,书铺的楼上缓缓走下来一人,容颜皎然逼人,气质却温和似水,是玉京王。
谢昀也很无奈,想着前世的事情若是重演,沈敏和沈慕若是被毁掉,阿容应当会很伤心吧。这一世就算将沈月赶出了长公主府,她仍是贼心不死,想尽了法子作妖。
何时同见了谢昀竟是激动不已,他对这个文武双全的玉面王爷可谓是景仰已久,最近还想着要不要托阿容给他搭个桥,和谢昀见个面结识一番。
没想到现在便见到了他。
何时同担心谢昀立即便要回府,急忙上前打招呼,“我是何时同,玉京王爷还记得我吗?”他的面上微微泛着薄红。
谢昀眉头微蹙,一副思索的模样,“今科状元。是在翰林院做修撰吧。”
“正是,正是。”
何时同欣喜于谢昀竟然记得他,谁知谢昀的下一句便是,“学问不错,眼光不行。”
他见谢昀神色平淡,好似只是才陈述事实,并没有贬低的意思,却仍是不解又难受,景仰之人对他的丁点否定无疑都是重击,“眼光不行……敢问王爷何出此言?在下愿洗耳倾听。”
“何修撰难道看不出来方才那女子对你别有所图?”谢昀道出这一句便欲离开,但何时同听到这话心里自然是不上不下的,立即便想问清楚。
“玉京王爷可否为在下解惑?如何看出她是别有所图的?”
“何修撰是否觉得她见识不俗,很不寻常?”
何时同犹疑着点了头,便听谢昀道,“这不难。她只要读过这书铺里较为小众的书籍便可,譬如……民间着作。”他往何时同怀里抱着的书上看了一眼,“翰林乃文翰荟萃之地,何修撰要寻什么书没有,一定要来书铺买的书一定是最新的、最小众的、最不常见的书籍,她来了这书铺一问便知。”
何时同张了张嘴,又听谢昀问,“你瞧现在这书铺里还有多少人?”
何时同环顾四周,已经只有零星的人了,且没有一个是女子。
“像何修撰这般从翰林院出来便急急忙忙赶往书铺,甚至不惜误了晚膳时间的,应当没有几个。”谢昀问,“这个时节出现在街上的女子一般是何种人?”
烟花柳巷的娼妓自然不提,还有规矩不严的小户之女,以及偷溜出来的贪玩的大家闺秀。当然,最后那种最少。
可沈月给何时同的印象是知书达理又温婉大方的才女,与这三种都挂不上钩。已经不须谢昀说明白,何时同便觉得有些反常了。
“有哪家的闺秀明明误了晚膳的时辰,身后的丫鬟却只字不吭的?”沈月这种情况自然少见,她虽被养在沈府,但沈府的人却只管她衣食,其余的一概不管,只要不死便好。
因此她就是不带丫鬟出门都没有关系,但她为了能给何时同留下一个大家闺秀的印象,这才带了两个丫鬟出门,但在细节上到底出了纰漏。她的丫鬟就跟摆设一样,根本就没有将她当沈家的小姐来看待。
“很显然,她在刻意等你,但你从翰林院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若还要进行一番交谈,便更晚了。何修撰不若去问问书铺老板,他应当会有印象。”书铺老板自然是有印象的。沈月生得秀美可人,又在书铺待了一下午,不叫人印象深刻都难。
何时同觉得很是费解,“她对我能有何企图?她连自己的姓氏身份都未告知。”
谢昀看着他,突然笑了笑,“你们还会再见的,届时你应当便知晓她是何人了。”
话毕,谢昀便兀自出去了。
徒留那句预言的一般话语盘旋在何时同心里头,久久不去。
谢昀觉得已经够了。他已经在何时同的心里种下的怀疑的种子,下一次与沈月相见便是它的发芽之日。
没过几天,何时同便知道了,谢昀料得不错,因为她再一次在书铺看见了沈月。
她惊讶地看着他,眼里露出名为巧合的神采,然后与他说起话来。若没有谢昀的一番话,他大抵会觉得他们很有缘分,觉得她是个不错的姑娘吧。
但是现在,他只觉得心中恹恹。实在是不晓得,他的身上有何可图的?
沈月离开之前,落下了一方手帕,角落处绣着一个娟秀可爱的“月”字。何时同看着那方离他并不远的手帕,惯来温和好脾气的人也露出了不喜的神色。
他喜欢才华横溢的女子不假,但他对心思深沉的女子却实在喜欢不起来。
哪怕是为情而来,也应当光明磊落一些才对。何时同不知怎得,突然想起宴会屏风后冒出的那双眼来,里头满是孩子气的笑意,却真挚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阿昀是搞破坏小能手,啊哈哈~
☆、最佳翁婿
阿容将晏雪照的法子告诉了谢昀, 然后笑着说雪照公子就是她亲爹。
看她的模样,应当是极为喜欢这个亲爹的。谢昀想起七年前竹林里跟了他一路的雪照公子, 轻轻摇头, “他的法子太冒进了些,登高节虽然要出宫, 但皇上周遭的防卫并不弱, 他要带走你恐怕不会容易。”
阿容自然知道不容易,却本能地维护晏雪照, “他很有本事的!别人不行不代表他也不行啊。”
谢昀觉得自己需要重新估量晏雪照在阿容心中的分量了,他面上不露, “我并非质疑他的本事。只是若有更妥当保险的法子, 自然不该强行掳走。阿容, 你知道一国公主被‘歹人’掳走将会引起多大的轰动吗?清誉受损是其一,百姓也会对大楚国力的信任也会动摇。”
阿容沉默了一瞬,低落道, “我晓得了。”
她被养得十分鲜活,开心时便如一朵春花绽放, 低落时又像沉入湖水的石子,谢昀看得心疼,将她搂入怀里, 安抚道,“阿容不必忧虑,我与雪照公子联手还不能偷天换日么?”他吻了吻阿容的眼角。
谢昀向来谦和,很少将事情说得这般满, 阿容晓得他是想让自己放心,一扫之前的低落笑起来,“那我就乖乖任你们安排了?”
“嗯。”谢昀将阿容牵至桌边,“来得这般早,有没有吃点什么果腹?”
“用了蒸点和粥,走之前还吃了几个果子。”
谢昀本想为阿容叫点吃食来,听她吃过便作罢了,“饮食这么清淡了?”
“最近有些上火。”阿容呼出一口气,蹙着眉头,“出的气都是热乎乎的了。”
她呼出的气还有果子的清香,嘴唇也红润得很,谢昀心念一动,拉近她便吻下去。吻到一半,屋内气息微变,谢昀的动作一滞,却没有停下来。
两人温存了一番后阿容才出去。
“岳父大人,好看吗?”谢昀话音刚落,屋内的气息波动越发剧烈。
“禽兽!”晏雪照忍无可忍,出来时折雪剑已是备战状态,直指着谢昀。
他原本是好奇这个阿容喜欢的哥哥是何种模样,便跟随阿容进了王府,如今一瞧,他们竟是见过的。这还不算,这个家伙竟然对他家容容下嘴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昀不置可否,面上也没有慌乱惭愧之色,“我对她起心思的时候,已经知道了你就是她的生父。这样还算禽兽吗?”
“禽兽!”晏雪照更大声地道出口,身形一动,便逼近了谢昀,手里的折雪剑凛凛生风。
他这是气很了。毕竟自己的宝贝女儿还没有捂热乎,就要被狼崽子给叼走了。且这个狼崽子还是她名义上的兄长!晏雪照七年之前在竹林里遇见了这个有趣的少年,当时还有几分欣赏来着,现在却悔不当初,谢昀既然这么想离开皇宫,他就应当直接带他回雪域,好好调.教调.教!
谢昀闪身避开,如此几个来回,谢昀难免有些吃力,墨发也散乱了些。
晏雪照可谓是他遇见的人里头功力最深厚的,哪怕他现在没有动杀心,却招招狠辣迅疾,势必要让谢昀吃点苦头似的。
下一瞬,谢昀突然站定,不闪不避,任他的长剑刺来。
晏雪照微愣,却是气笑了,以为这样他就下不了手?
折雪剑“噗嗤”一声没入谢昀的肩下一寸处。晏雪照到底是手下留情了,伤了谢昀的折雪剑俨然已是一柄小巧的匕首。
谢昀毫不在乎地笑,“还好伤处不难遮掩,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与阿容解释了。”
晏雪照一听“阿容”二字,面色微变,立时将折雪剑抽出来,威胁似的看向谢昀,“男人之间的事,不要叫她晓得。”
“自然。”谢昀见晏雪照没有再动手的意思,这才开口,“既然来了,就一同商量如何带阿容离开吧,这才是最要紧的。”
晏雪照不配合,“有什么好商量的?我早已想好了。倒是你,连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都下得了手,我很怀疑你的品性。我晏雪照不同意你与容容在一起。”
谢昀终于锁了眉头,心情不佳,“因为你是她的生父,所以只当她是个孩子。可我陪了她这么多年,看着她从一个垂髫丫头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在我心里,已经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了。”
他这句话虽语气温和,却字字戳着晏雪照的心。他是没有负起责任的生父,谢昀则是陪了阿容许多年的人,其中情分深浅,不用细想便能知晓。
“且阿容她有自己的想法和决定,你我都不能替她做选择,哪怕你是她的生父。”谢昀的声线清润,动听极了,落在晏雪照这里却如魔音穿耳,令人升起满腔的怒火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