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祯瞥了她一眼,“什么心病?”
傅瑶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赵皇后的心事还有哪桩,还不是那个太子并非亲生子的流言,皇后若真为这个病了,岂不证实了流言属实么?
傅瑶因讪讪道:“没什么,我只想着,母后大约是过于思念太后娘娘,才悲伤成疾吧。”
这般便遮掩了过去,但是在她心底,对于传言的否定已不是那般斩钉截铁了。
七七四十九日的道场还未做完,宫里又发生了一件怪事,某个值夜的宫人半夜里打盹时,迷迷糊糊瞧见一个白影子从灵堂前飞过,且是向椒房殿的方向飘去,当时便吓病了。
本来人死如灯灭,这种鬼祟谣言也多,何况夜晚的灵堂阴森森的,会产生幻觉也不稀奇。众人私下里众说纷纭,都道是江太后显了灵,至于为何向椒房殿飘去,则是因为赵皇后生前对太后既不恭敬也不孝顺,太后要惩戒这个不孝的儿媳。
又有那脑子灵活的,牵扯出前头赵婕妤的事来,指责皇后戕害后宫嫔妃,混淆皇室血脉,竟是将所有能想到的罪名都加诸赵皇后头上,好像皇宫里所有的冤魂全都复苏,纷纷来找赵皇后算账。
周淑妃自然容不得皇后清誉被人如此污蔑,秉雷霆之威处置了几名饶舌宫人,但也只是在面子上盖过去,私底下流言有增无减,更令众人深信不疑的是,赵皇后的病情又加重了——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傅瑶虽不喜这位婆母的颟顸,但近年来她和赵皇后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矛盾可说大大减轻,见她遭人这样诽谤,心底也有几分同情。何况她也怕赵皇后一个承受不住撒手去了,到时宫里恐怕又该乱成一锅粥。
这一日跪得两膝发酸,傅瑶还是抽空来到椒房殿探望,只见里头静悄悄的,连一个伺候的宫人也瞧不见,想赵皇后几时变得这样落魄了,下人们还敢给皇后脸子瞧?
便招了招手,示意廊下的兰草过来,问她道:“你们一伙子都跑哪儿去了,怎么不在皇后身边服侍?”
兰草细声细气的说:“皇后娘娘不让咱们服侍,若是违了她的意,还要将咱们赶出来呢。”
真是脾气古怪。
傅瑶接过她手里的朱漆茶盏,“也罢,你且忙吧,我进去瞧瞧。”
低头瞧了瞧,杯盏里仅是清水,杯身还是冰的。傅瑶模糊记起太医提过,赵皇后心气燥热,只能饮凉水。
这么冷的天,也真难为她。
傅瑶一边走一边摇头,穿过层层珠帘来到皇后的寝室,只见赵皇后仰躺在红木床上,眼窝异常深陷,露出来的一截手臂枯瘦如柴,简直如活骷髅一般了。
若非她睁着眼,傅瑶几乎会以为她是个死人——虽然现在也很像。
赵皇后两只眼睛望着天,听到她来,眼珠子都不转动一下。傅瑶走到床前,轻轻的将她扶起,靠在引枕上,放下那茶盏道:“娘娘可是渴了?喝些水罢。”
赵皇后只穿着薄薄的单衣,脊背有些发烫,但并非干净的温暖,而是一种病态的灼热。
傅瑶扶起她时,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不自然,她们不像婆媳,倒像一对生疏的母女。
赵皇后并不接过那杯水,只两眼茫然问道:“她们还在哭吗?”
太后去世,自然是要哭的,哪个敢不伤心呢?傅瑶想这话问得古怪,因陪笑道:“母后放心,灵堂那边有臣妾和淑妃娘娘照看呢。”
赵皇后重重的吁了一口气,“是啊,都在哭啊!现在是哭太后,以后没准就是哭本宫了。”
怎么说起这样不吉利的话?傅瑶蹙眉道:“母后何出此言?太医都说了,您这病不打紧,将养将养就没事了。”
因体贴的为她掖好被褥,但观其神态,赵皇后脸上似有一丝癫狂笑意,简直状若疯迷。
不会真神智失常了吧?傅瑶嘀咕着,一面宽解她道:“母后放心,散播流言之人已被臣妾与淑妃关押起来了,无人敢再胡说的,你别管那些神神叨叨就是。”
想来赵皇后若真有心事,也就只这一桩了吧。
赵皇后两眼睁得大大,摇头道:“不是流言,那都是真的,是真的。”
傅瑶按着她的手忽然停住,一颗心几乎从腔子里蹦出来,她刚刚听到什么,赵皇后又说了什么?元祯果然不是她的亲生骨肉?
心在胸腔中剧烈的跳动着,傅瑶缓了缓声音道:“娘娘累了,先歇着吧。”
这消息太重大,太震惊,不是她一个人可以承担的,傅瑶一个字都不想听。
她转身就想走,可是赵皇后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微微喘着气道:“真的,本宫多想为皇帝生一个嫡子啊,连太医都诊脉说那一胎一定是男胎,怎么生下来却成了女儿呢?还是个死了的女儿,本宫不甘心,本宫真是不甘心……”
傅瑶想到了从前的自己,有一刹那,她几乎很能理解赵皇后的心态,本来抱着强大的希望,可是一旦破灭,那种痛苦不是常人所能体会的。要是一开始就不曾指望过,或许也不会失望了。
“可是太子……”傅瑶迟疑着道。
元祯究竟是怎么来的?
赵皇后双目泛白,脸上赤红的肌肉抽搐成一团,像一条剥了皮又被弃之荒野的鱼,只能等待干涸死去。
她声音低哑地道:“是老天怜悯,让赵氏有了孩子,又偏偏难产死去,所以本宫才能有一个自己的嫡子,好好将他抚养长大,来日再将他扶上帝位……”
这番话说得十分混乱,但是傅瑶总算理清楚了,元祯果然不是赵皇后所出,而是曾经服侍过皇后殿下的那位赵婕妤的孩子。赵皇后产下一个夭折的女婴,内心极度不甘,才将赵婕妤的孩子抱养过来,谎称己出。
想来赵皇后内心并非毫无负疚,否则不会这么多年都梗着一根刺,些许流言都将她吓病了。
事已至此,傅瑶已经不想追究赵婕妤是否自然死亡,这件事翻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她惟愿皇后殿下还有一丝清醒的神智,切莫再对第二个人提起才好。
赵皇后呆呆的躺了半晌,忽然看向她道:“你是谁?”
明明在这里站了半天,她却好像浑忘了,看来病者果然是糊涂。
傅瑶微微一笑,将皇后的手放回棉被里,轻声安抚她道:“儿臣是太子妃傅氏,母后您好生将养着,就别胡思乱想了。”
虽然不知赵皇后眼中的恐惧从何而来,但眼下最好还是控制住她的情绪。
赵皇后盯着她瞧了半天,直至确认她的身份,才松了一口气道:“还好,你不是她。”
“是谁?”傅瑶好奇问道。
赵皇后紧紧地闭上嘴,不说话了。
傅瑶看出她是累了,她本来也不是存心来逼供的,今日听到这些宫闱秘闻,已属意料之外,巴不得一下子忘干净才好。
傅瑶便屈了屈膝道:“母后好生休养,儿臣先告退了。”
赵皇后一些儿也不动弹,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躺在帘幕后,像一具棺椁中的死尸。
这椒房殿仿佛也充满了死尸般的腐败臭气。
第138章 帝后
傅瑶退到殿外, 那宫女兰草忙迎上来, “太子妃见过皇后娘娘,可知娘娘如何了?”
“还是多请几个太医来瞧瞧吧。”傅瑶诚心建议道。虽说人一旦存了必死之心, 药石都不会起作用, 但, 总归得试一试。
傅瑶踌躇地看着这小丫头,有心打听一下当年赵婕妤的情况, 想一想还是算了,兰草这个年纪,恐怕赵婕妤死的时候她还没生出来,问了也是白问, 没准还走漏了风声。便只叮嘱她好生照顾皇后,自己且回太子宫去。
晚间用膳的时候, 傅瑶连着看了元祯好几眼。元祯觉得了,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傅瑶摇头道, “只是觉得我与陛下的面貌仿佛有些相似。”
“这就叫夫妻相么。”元祯说道,夹了一柱蕨菜给她。
傅瑶讪讪对付过去,心里却在想着, 赵皇后说的与她相似的那个人, 多半就是赵婕妤。赵皇后对赵婕妤存有阴影,连带着对傅瑶这张脸也有忌讳,怪道她一早就不喜欢自己,无论傅瑶浓妆艳抹、或是淡扫蛾眉, 都不能取得这位皇后娘娘的欢心。
但是这也令傅瑶心底舒坦了些,知道赵皇后只是不喜欢这张脸,而非厌恶她这个人,这样反而能接受一点。至于方才她方才仔细观察元祯的相貌,则是看两人有无相似,间接推算元祯身体里是否有赵婕妤的血脉——其实这个问题还需要论证么?人在神智昏聩下说出来的话明明是最真的,只是傅瑶潜意识里不敢相信罢了。
用饭毕,傅瑶命人收拾碗碟,自己却向元祯劝道:“殿下得空还是多去看看母后罢,母后她年纪大了,或许希望有人多陪陪她。”
“你怎么突然为母后说起话来?”元祯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我只是觉得,母后尚在病中,心里难免觉得孤单寂寞。”傅瑶讷讷道。
其实是因为秘密憋在心里,不说出来实在不痛快,只是这件事由她向元祯揭露并不相宜,还是让他们母子面对面说穿才好——她瞧着赵皇后时日无多了。
元祯究竟是个孝子,虽然百务缠身,还是抽空又去了椒房殿一趟。傅瑶则在东宫急煎煎的盼着,不知他们母子商谈的如何,更担心他们闹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元祯回来,傅瑶惴惴的上前问道:“如何了?”
元祯叹息一声,“还是那样,总不见好。”
“母后没同你说些别的什么话?”傅瑶忐忑的面向他。
“能有什么话?”元祯只觉得奇怪。
傅瑶有口难言,莫非赵皇后还想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那么她岂非成为唯一的一个知情人了?
要不要告诉元祯呢?知道了固然没有好处,可若一直蒙在鼓里,对他本人也不公平。
元祯感官敏锐,早就发觉她的异样,扳着她肩膀问道:“阿瑶,你知道什么,为何要瞒着孤?”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傅瑶犹豫着说道:“其实,前几日我去看望皇后时,母后她……提起了殿下您的身世……”
元祯松开手,静静地听着。
事已至此,傅瑶只好将皇后那夜的话完完整整的道出来。说完之后,她原以为元祯会有几分震惊,谁知他脸上仍是平平淡淡,仿佛听的都是别人家的事。
傅瑶疑心他是吓傻了,讪讪道:“其实母后她病得这样厉害,神智大概也不清楚,或许竟把外头的谣言当了真也说不定,有的时候听得多了,自己也会半信半疑……”
她自己也知道这种话毫无说服力,不过是为宽解元祯的心情而已。说完后她便低了头,不敢正视男人的脸孔。
元祯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鬓,温声道:“其实你不必瞒着我的,这种话有什么不能对我讲呢?你能据实相告,我很高兴。”
他的语气平静得有些不寻常,傅瑶试探着问道:“殿下一点儿也不诧异?”
“何必惊讶,孤早就知道了。”元祯淡淡道,“母后不说,不代表孤就不知道,天底下能瞒天过海的人毕竟是少数。”
“那么依殿下看,赵婕妤……”傅瑶问这话的时候很没有底气,她担心元祯与赵皇后撕破脸。赵皇后毕竟是他的嫡母,若不敬她,就会背上不孝的罪名,也会被天下人唾骂;可若赵婕妤真死于皇后之手,倘若元祯无所作为,那也对不起九泉下的生母,无论哪一关,与他而言都是煎熬。
所幸元祯的话解除了她的顾虑,“我相信母后不会做这样的事,她并非天性狠辣之人,纵然有心夺子,她也不会害赵氏的性命。母后毕竟抚养我多年,若连这个都不信她,我也愧为人子了。”
傅瑶听了总算放心,可是心底却有一种茫然的怪异之感:元祯这番话说出来斩钉截铁,仿佛不是他情愿这么想,而是事实就是如此——仿佛他亲身经历过当年的一切似的,否则怎能如此肯定?
来不及多想,元祯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说道:“阿瑶,倒是你,会不会因此看不起我?我不是皇后的儿子,只是一个低微的侍儿所生。”
“那又如何呢,无论怎样,您都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殿下的才智无愧于太子之名,品德也能叫众人心服口服,谁还敢因此否定你不成?”傅瑶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就更不会计较了,我所关心的只是殿下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身份,不论你为何人所出,你都是我挚爱的夫君,孩子们深爱的父亲,谁也不能把咱们一家子拆开。”
“阿瑶……”元祯紧紧地抱着她,感动不已。
傅瑶倒不像他这样感情丰沛,她也不觉得自己适才的话多么煽情,但是元祯已经明白她的意思,这就足以令她宽心了。其实作为一个魂穿的现代人而已,她并没有多少门户之见,元祯的生母地位再高又如何,她嫁的是元祯,而非他的母亲,何况逝者已矣,对他们的生活不会有多少影响。
只是元祯褒奖她的真诚,傅瑶听来还是有几分愧怍。赵皇后的秘密她可以毫无顾忌的说出,但是她自身的秘密,恐怕就得隐瞒一辈子了——毕竟中间隔着时空的鸿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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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皇后这几日越发昏昏沉沉,连早晨和黑夜都分不清,有时候明明听见梆子响,还以为尚在暗中,睁眼一瞧,却是天光大亮——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将窗纸撕开了。
太医明明嘱咐要多开窗通风透气,要是能透进点光亮最好,可是赵皇后只觉得日光刺眼,风声聒噪,吩咐宫人们将窗扇严严实实的糊起来,终日躺在黑暗中——她只想这样安静地睡下去。
这一日不知到了什么时辰,赵皇后醒来只觉得唇干舌燥,正要唤那几个丫头,身前忽有一只手伸来,“喝吧。”
是个中年男子的声调。
赵皇后一惊,待要细看,那人却已经点亮烛台,轻轻笑道:“连我都不认得了?见了朕也会害怕?”
灯下看来,成德帝没有平日里那样威严,反而多了几分慈和的味道,像个民间的夫婿。
赵皇后接过那杯水,矜持的道:“陛下来了多久了?也不曾着人通报一声,累得臣妾有失远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