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裹上披风,施施然而去。
傅瑶站在原地,倒呆立了片刻,孟扶男说这话是何意,莫非她对元祯有意不成?但几时见她与元祯接触过?孟扶男虽然落落大方,却也恪守闺范,轻易不怎么出门,可是听她方才的意思,似乎她比傅瑶还要了解元祯许多。
傅瑶心中陡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既纳闷,又有些酸酸的。
她返回宫殿,正要唤秋竹将消息递回家中去,却不见秋竹人影。
叫小香来,小香噘着嘴道:“主子您不知道,秋竹这些天往御前跑得可勤了,莫说您时常见不到她,连我见一面都难呢。”
傅瑶诧道:“这是为何?”
秋竹一向本分,总不至于生了鱼跃龙门之心,想去勾引皇帝吧。
“还不是因为常远在御前当差,把她的魂都勾去了。”小香愤愤不平的说,“也没见那常远有什么好的,长得五大三粗,又不知体贴,也就秋竹傻才把他当个宝。”
傅瑶很能理解她这种心理,一道玩的要好的小姊妹,哪一个萌动了春心,其他人定会代为挑挑拣拣一番,如同家中的父母兄弟一般关切,也是她俩感情好才会如此。
当然小香也有一定程度的羡慕嫉妒恨,哪个愿意成日看到别人卿卿我我呢,那不是存心虐狗吗?
傅瑶就没想到自己和元祯平日的恩爱举动也很招人恨,只温和的笑道:“好了,别管她了,横竖她没耽搁差事就行。”
其实她对这双小情侣也有几分羡慕,诚如小香所说,常远是个一根筋的莽汉,但他至少是容易读懂的,有什么心事光从外在的情绪就能瞧出来。可是像元祯这样的人,你想要弄懂他,简直比读完一本牛津大字典还困难。
傅瑶又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再这么叹息下去,很快就要进入更年期了。
结果还是另遣了一个小宫人回傅家,告诉她们安王妃愿意放人的消息。傅瑶的仁义就只能尽到这儿了,后续爱怎么着,都是三夫人她们的事,傅瑶就懒得去操心了。
安王一走,皇帝对元祯这位太子越发重视,每日晨起出去,有时或到戌时才回来。除了考校功课外,连奏章也偶尔过问他的意思。当此大任,元祯越发兢兢业业,不敢有误。
这晚更是迟,傅瑶早已沐浴完毕,喝了半盏茶,在抱厦里坐了半天,迷迷糊糊的竟打起盹儿来了。
小香见状,将火盆往跟前拢了拢,看着那暖融融的火光,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深秋天寒,人本就容易犯懒,长夜漫漫,小香也觉得困意渐渐上来。
正在她眼皮上下打架之时,忽听得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睁眼瞧时,却见太子缓步跨过门槛。
小香一个激灵,正要将傅瑶叫醒,元祯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自己悄悄上前,解下大氅将傅瑶裹在怀中,颔首示意她下去。
小香有身为电灯泡的自觉,何况不需人服侍正好,她也可以安心睡个懒觉,遂施了一礼,美滋滋的告退。
直到被搬回寝殿床上,傅瑶才睡醒惺忪的醒来,两只胳膊还搭在元祯脖子上,她含糊不清的道:“殿下回来了。”
元祯将她两只玉臂放下来,塞回锦被里,有些心疼的道:“天越发冷了,你还在外头冻着,也不怕着凉生病。”
傅瑶柔柔的一笑,“殿下处理政事辛苦,我受点冷算什么。”
她自己知道是何缘故,并非体贴元祯的一片衷肠,只是不能心安而已。一定要亲眼见到他,才能切实感受他的存在,保证这个人不会突然离自己而去——高氏那席话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魔影,恍惚间她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曾拥有,必须想法设法的抓住。
元祯微微皱起眉头,旋即放松了笑道:“你近来倒是越发古怪了。”
当然古怪,傅瑶好不容易才做到同这个人平等相处,如今却又回到了从前柔情满怀讨好的程度。当然这种差别,不仔细体会是体会不出来的。
归根结底是她没有自信。
傅瑶不想在这个话题多做纠缠,撑起精神笑道:“殿下饿不饿?是否让小厨房弄点夜宵来?”
元祯点头。
小厨房送上来两碗热腾腾的酒酿珍珠圆子,扑鼻甜香中带着馥郁的淡淡酒味,闻着就让人心醉。
傅瑶用小勺拨弄着那一粒粒珍珠大小的圆子,笑道:“还没到十五就吃起了汤圆,总觉得有些奇怪。”
元祯慢慢的饮着汤汁,道:“讲究这个有何意义,毕竟不是回回都能赶上月圆的。”
“是啊,人间总是团圆难呐。”傅瑶不无感慨的道。
元祯又瞅了她一眼,“你今天怎么哪?可不像平时啊。”
傅瑶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怎么莫名其妙就流露出怨妇气质了?她还没到成怨妇的年纪呢,何况还是那种她最看不起的、拽文含酸的文艺怨妇。
傅瑶讪讪的举起空碗,“够不够?我再去为殿下盛一碗来。”
元祯摆手,“不必了,吃多了容易积食。”
他拉着傅瑶在床上躺下,问她道:“今日安王妃是不是来过?”
傅瑶心头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殿下怎么知道?”
她本就心里有鬼,元祯的话更激起她进一步的猜疑。
好在元祯面色仍旧平和如常,“是张德保瞧见了告诉孤的,你找安王妃进宫有何事?”
还好是从别处听来,不是他自己留神,否则傅瑶定会疑心他同孟扶男有何首尾。她用绢子拭了拭嘴,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来,“没什么,只为我那七妹的事。”
身在封建社会,改嫁毕竟是件难听的事,她不想元祯因此看轻傅家,所以只点到即止。
然则元祯颖悟非常,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他非但不吃惊,甚至笑了一笑,“你婶子若挑中了合适的人选,朕倒可以帮忙说说情。”
现在三夫人已经成了他们夫妻间的趣谈了,傅瑶听着可不觉得怎么光荣,忙道:“千万别,她们家的事就让她们自己解决吧,殿下别带累了自己的名声。”
况且元祯的脾性虽好,傅瑶可不希望三夫人得到太多的纵容——她那种人,就该挫挫她的锐气,否则也太得意了些。
但是她拒绝得这样干脆,元祯的好意不免受到了冷落,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傅瑶闷头闷脑的坐着,有心想问问他与孟扶男是否早就相识,奈何问不出口——即便问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别人是堂堂大将军的女儿,出身既高贵,且腹有诗书,还有领兵之才,容貌虽然略逊,但综合素质比自己这个绣花枕头强多了。
纵问了也是自取其辱。
傅瑶只好默默无言。
元祯专注的看着她,在昏黄的灯火下,她美得像一幅静态画。
只是这幅画看着有些单薄。元祯捏了捏她的肩膀,只觉肩胛骨突突的硌手,不禁皱眉道:“怎么这时节反而变瘦了,不都说秋天是长膘的季节吗?”
这人有时候真不会说话,傅瑶白了他一眼,“殿下以为我是牛马那样的畜生啊?”
骂归骂,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还是让她扑哧一笑。
元祯也不觉莞尔,“像你这样的美人,笑起来总比不笑好看。”
傅瑶才知他是故意逗她笑的,假意恼道:“是是是,我又瘦又丑又难看,碍着殿下的眼了,外头肌肤丰泽的美人多得是,殿下只管找去,我即便瘦成了人干,也用不着殿下管我!”
这就纯属无理取闹了。她自己也不知为何会这样闹,简直是像在元祯面前找存在感似的,仿佛不如此元祯就注意不到她。
元祯紧紧地搂着她,“孤哪是嫌你,孤是心疼你。”一面用口唇捕捉她的耳垂、下巴、面颊上柔嫩的肌肤,在寒冷的秋夜里,如同一把火点燃傅瑶身上的各个角落。
傅瑶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劲,克服所以的羞赧,反过身开始回应他。她的主动,元祯往往把持不住,她就是知道才这么做的。
身体的本能,通常会随情绪的波动而变化。她自己也分不清,是想从身体上留住这个男人,还是从情感上留住这个男人,她现在完全是凭直觉行事。
至少这一步并没有走错。当傅瑶遍身细汗的从元祯宽阔的胸膛上滑落时,她心底的焦虑减轻了许多。怪道都说床头吵架床尾和,前人总结的经验真很有道理。
临近年关了,宫里还是依旧冷情。高氏母子毕竟过世未久,纵然皇帝不介意,众人也不敢露出十分欢喜来,那不是自讨苦吃么?因此,连赵皇后也没兴致大操大办。
昌平为此无精打采,傅瑶倒是无可无不可,她本就不喜欢年节时的热闹,说实话,还觉得吵嚷得有些头疼,宁可缩在自己的安乐窝里自得其乐。
日子一天天回到正轨,皎皎和笃儿也在肉眼可见的成长之中,傅瑶身为人母,肩上的担子不轻,忙忙碌碌的,也就无暇去顾忌自己那些伤春悲秋的心事了。
好在除了两个孩子之外,东宫其余的事并不需要她费太多神,宫人们经过一番换血之后,新来的都由秋竹和小香这两个亲自教导过,就算不能干,总还知道听话,光这一点就省了不少心。
倒是最近的秋竹让傅瑶有些担忧,看着她一趟趟往常远那儿跑,傅瑶总担心她被常远引诱着失了身子——常远虽老实,秋竹也稳妥,可是年轻男女哪有不爱偷尝禁果的,何况她和元祯从前还做了不少坏榜样。
傅瑶便叮嘱她道:“你两个闹归闹,千万别做出什么不才之事来,不然违反了宫规,连我也保不了你。”
秋竹红了脸,“主子说什么呢,我岂是那样不知好歹的人。”
“你的为人我当然清楚,”傅瑶正色道,“我也不同你开玩笑,此事马虎不得,你自己多注意就是了。”
第129章 南巡
秋竹垂首应是。
这之后她果然与常远减了来往, 有几回常远悄悄摸摸来寻她, 秋竹也冷着脸回避不见。
傅瑶倒觉得自己有棒打鸳鸯的嫌疑,狠心拆散了有情人, 得闲又将秋竹找来劝说, 让她知道把握就好, 也别太避讳了。
秋竹脸上有些热辣辣的烧,半晌才讷讷道:“其实, 真应了主子的话……”
原来常远见她来往亲密,不免胆气愈壮,有几回发乎情,险些不能止乎礼。秋竹也怕两人一时冲动铸成大错, 所以才刻意远着他。
傅瑶听完始末,对秋竹的自制力大为赞赏, 又觉得这样耗着太过无情,便道:“你若是心急, 我便请太子殿下将你指给常远, 好不好?”
谅来一个小小侍卫而已,皇帝应该肯放人的。
秋竹拨浪鼓似的摇头,“奴婢的事什么时候都来得及,如今只想安心将主子伺候好, 待主子您登上皇后之位, 再来安顿婢子的终身也不迟。”
她这是一番推心置腹的话, 但傅瑶却觉得那太过遥远了,谁知道元祯何时能接替成德帝的位置?再说了, 宫廷之中瞬息万变,到时能坐上凤座的未必是她。
傅瑶近来常有这样的隐忧,元祯若对她真心自然是好,如若不然,将来找人取而代之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她所有的命运,如今都掌握在这个男人手里,自己已无力变更。
这样的担心她自不会告诉秋竹,只勉强笑了一笑,“那好,咱们做个约定,等你到二十五岁,即便我仍未成为皇后,也一定要将你放出去了。”
秋竹含泪点了点头。
平淡乏味的年关就这样度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提得起兴致,就连开了春,御花园的花团锦簇比之往日也有些黯然失色,仿佛亦在哀悼两位皇子的辞世——董美人腹中的皇嗣未知男女,然而所有人潜意识里都认为那是个男胎,连皇帝也这么想。
好不容易挨到了初夏,大约皇帝觉得宫内的气氛太过凝重,终于想到出去散散心,这回他的目的地是江南。
去年才去了北蕃围猎,这回又要南巡,看来这红墙内的生活也不是她想象中那般一成不变,偶尔还是有些趣味的。何况这算是公费旅游,也不必自己出资,实在是经济划算得很。
何况这回没有高氏母子同行,理论上应该更加清静自在。
只可惜,江太后还是不打算同去。傅瑶去寿康宫请安,说起此事时,语气里很有些依依不舍,“太后老闷在宫里有什么趣儿,得空多出去透透风才好。”
她对江太后,其实有几分将她当亲祖母看待,毕竟在这深宫之中,唯一肯施与她亲情的就只有江太后一位。至于傅家虽是血脉相通,可傅瑶从未将她们视作亲人过,陈氏虽好,毕竟见面的时候少,而且傅瑶明知自己占用了别人的身子,苦于不能分说,心底难免隔膜。
她一边给江太后捶背,一边听这位老人家说道:“哀家老了,哪能和你们年轻人一样玩闹,光是站在船头就得发晕,万一一跤跌死在水里,还得连累你们为我收尸。”
傅瑶嗔道:“太后怎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太后望了她一眼,笑容有些落寞,“到了哀家这个年纪,哪还管什么吉利不吉利,迟早都要走那一步的,哀家倒盼着早些见到先皇,赶在转世投胎前,再陪他一些时日,也就了了愿心了。”
傅瑶听着只是默默。先帝对太后只是尊重,并无深情,当初立她为后,也只是因她无嗣,为了保证皇权的稳固。可是对江太后而言,先帝却是她毕生的丈夫,她把所有的真心都交给了他,哪怕痴心错付也不后悔。
傅瑶也不觉得她可怜,好歹她还有个念想,知道终有一日相聚,倘若人死后仍有知,或许她能用自己的真心打动先帝,再成眷好。
若连这点念想都没了,才真叫悲哀呢。
想到此,傅瑶不禁有些头疼,看来有信仰倒是件好事,可是对她这样不信鬼神的无产阶级而言,大约永远也不能寻得心灵的安妥。
她恍惚望着座前的江太后,只觉她周身笼罩着死亡的气息,但并不觉得瘆人,只是平静——仿佛她已经预料到死亡即将来临。
四月初,皇帝的仪仗终于出宫了。傅瑶有了前几次远行的经验,这一回简直轻车熟路,收拾起东西来更是得心应手。
唯一令她不快的是,在宫门前头,又看到了公主府的马车——她那位大姑姐昌宁竟也跟来了。
皎皎也望见了,皱起小脸道:“姑母怎么又来了,真讨厌!”
傅瑶捏了捏她的脸颊,“不许议论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