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明显一愣,看着就像是没想到谢安找她来是说这个的。她是十六岁的少女,谈起自己的亲事不免有些羞涩,于是微微低了头,声如蚊呐道:“这……全凭三叔做主。”
谢道韫父亲去世的早,这几年一直都是谢安在教养。她的亲事也确实应该是要谢安做主的。
谢安却摇摇头,说道:“你自小便有主见,我当不会为难你。”
顿了片刻后,谢安又道:“年初时,王家曾有意给王徽之求娶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谢道韫果然不愧是谢道韫,脸上虽然有红晕,却抬头落落大方的问道:“可是王家这一代最有才名的王徽之?”
谢安点点头,道:“便是他。我从前也见过,是个很有灵气的孩子。只是多年未见了,不知现在如何……”
谢道韫暗想,王徽之如此才名在外,应该是不差的。只是她自小出生于和王家齐名的谢家,知道有些才名也不免言过其实,想了想便道:“三叔,恕侄女冒昧,我……想和这位王徽之见一见,看看是否相合。”
王筱听到这里,睁大了眼睛。默想,不是说古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婚男女直到揭开红盖头,才知道对方长得是圆是扁?谢道韫的这个提议,真的挺大胆的。
最让她想不到的是,谢安居然同意了。
谢安肯定的道:“这是当然。回到乌衣巷后,我便安排让你和王徽之见上一面。到时候是何感想,你再与三叔详说。”
“是。”谢道韫躬身行礼。
谢安这才道:“我早答应了你父亲,要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你如今也不小了,回去后正好相看。等你落实下来,三叔再去军中,你大可放心。”
谢道韫没成想谢安这么为自己着想,很感动,低头温声道:“全凭三叔做主。”
王筱私以为,这句全凭谁做主就是说着好听的。谢道韫这样的人,既有才华又有主见,怎么看都不是那种太听话的人。当然,谢安也不是那种不着调的长辈就是了。
离开谢安的住处后,谢道韫还是低着头往前疾走。
王筱知道她这是不好意思,若是她十六岁的时候有人给她提亲,呃……她估计也会不好意思的找块豆腐撞下去。
谢韶这孩子也沉默的很,王筱此时没空理他。她刚想找点什么话打破和谢道韫之间的安静时,另一个人就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直接打破了静谧。
是谢朗这小兔崽子。谢朗咋咋呼呼的跑出来,拽着谢韶的胳膊就问:“你今天下山去了?怎么没带上我!”
他一脸的气恨道:“枉我这么罩着你,有好玩的,都不带我。”说着,竟然委屈了起来。
王筱十分不理解谢朗这样子,嫌弃问:“你要下山,自己去就是了。做什么要赖着我们?”
谁知谢朗听到她的话,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愤愤道:“就是因为有你,阿封才没带我。哼!”
王筱无辜躺枪,觉得谢朗这小子估计脑袋被门给夹了。一旁的谢道韫突然捂着嘴偷笑起来,吃吃道:“胡儿,就算没有阿筱,你也下不去。”说完,这才对王筱揭露说道:“三叔对他下了禁止下山令。”
“这原因嘛……”谢道韫快速的说道:“他半年前下山把人给打残了,闹了大事,三叔这才罚他。”
“谢道韫!”谢朗怒起来,大声道:“那个人就是个骗子,被打残了活该。你就这么喜欢揭我的底?”
谢道韫凉凉的道:“是啊,有人就是这么笨。被骗了还不知道,知道了也只能用残暴的方式解决。真是……一肚子的书都白读了。”说完施施然走了,也不管后面的谢朗是什么脸色。
谢朗的脸色一点也不好看,忽红忽白。然后竟然一把推开谢韶,十分颓丧喃喃道:“怪不得三叔罚我,原来是我的处理方法不对。”说完也不看谢韶和王筱,失了魂般的跑了。
跑了没几步,又回过头来,对谢韶喊了一句:“下次下山记得带上我。我去找三叔认错,三叔就会解除我的禁下山令了。”
直到谢朗没影儿了,王筱才忍不住道:“他肯定忘了,明天就要回乌衣巷。再不会回东山。他也没什么机会下什么山了。”
过了许久,谢韶才“嗯”了一声。
东山住的谢家人其实不多,数来数去也就这么几个。但是这几个人都重量级的,这次一起回乌衣巷,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要带走,还有所有的书童、家仆。
既然不会回来,这里留一两个人看守也就可以了。
从天不亮便开始收拾,一直到日上三竿,才拾缀妥当。王筱出门一眼看过去,就看到了一个长长的车队。车队的最前面和两侧有骑马的护卫,这是谢家特地派过来保护他们一行人路程安全的。
谢安站在半山腰的屋舍前,看了一眼他住了半辈子的地方,眼神有点苍茫。王筱望向那个风中的影子,默想他估计以为自己以后再不会回来了。
事实也真是如此。一直到最后病逝,谢安再也没回到东山来。
王筱和谢道韫坐一辆马车。因为她俩年纪相近,又都是女孩子。
车队前行后,王筱看了一圈外面的景色,就听到谢道韫问道:“阿筱今年是十八了吗?”
这个时代,大家都喜欢说虚岁。王筱决定暂时性遗忘这个,默默点了点头。
谢道韫好奇问:“那阿筱有定亲了?”
王筱本想脱口而出“怎么可能?”这句话在舌尖饶了一圈,吞了回去。想她一个十八岁的青春美少女,为什么来到这里后就感觉自己七老八十了一样?
默默吸了口气,王筱轻声道:“我们家乡的人成亲都晚。我要先找到父亲。”
谢道韫点头,安慰道:“放心,三叔已经着人把你父亲的画像送回了家族,家族在外行走的人多,肯定能很快帮你找到的。”
王筱“嗯”了一声,遗憾的想,那也要父亲和她来的是同一个时空才行啊。她愈发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就像是在大海捞针,前途渺茫。
换个角度想,好不容易来到东晋,也许可以做点别的事情?毕竟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经历……
想到此,王筱便问:“你从小是在乌衣巷长大的吧?”
谢道韫颔首。
王筱追问:“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谢道韫一愣,想了想说道:“也没有什么,家里兄弟姐妹多,族规条陈也多,远没有东山自在。”
王筱又问:“那你们小时候都玩些什么?”
……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各自交流成长时期的一些嗅事。相处的倒也蛮愉快的。
车队行驶的不算太快,在路上走了两天才到达建康城中。建康,后世改名为南京,是东晋朝的国都。
一入建康,王筱发现街道上的人都多了起来。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热闹繁华的景象远不是东山镇那种小城可以比拟的。
直到黄昏时分,车队才到达乌衣巷。
王筱从没去过乌衣巷。以前也从不敢想自己会来到最鼎盛时期的乌衣巷,一时间心潮澎湃。
车帘外,金色的阳光照到乌衣巷前的石狮子上。巷子两边的建筑宏伟高大,一种古朴悠远的气息铺面而来。王筱仔细看,发现这里的建筑其实算不上很新,有些甚至是后来修缮过的。
只是这里似乎有一种禁忌,巷子外面的普通人,从来不敢往里面踏进一步,只敢在外围悄悄的观望。从眼神到腰身都透着恭敬和仰望,不自觉的让里面的人觉得有一种独特的矜贵。
而乌衣巷里面的人呢,王筱一路看过来,发现里面有几个玩耍的少年。他们穿着锦衣皂靴,面如敷粉,小脸上大多洋溢着或随意洒脱或欢乐自信的笑容。
其实这些都是表象。王筱默默的想。
因为她仔细观察谢道韫,发现自从车队一进入乌衣巷,她脸上的表情就不太好。再联想她之前说的一些关于成长的经历,猜的出来她应该并不太喜欢这个地方。
王筱又想起了谢安。对于谢安来说,乌衣巷恐怕是他想埋葬的过去,又不得不面对的未来。
那么对于谢韶呢?
她总有一天会离开的,也许还很快。王筱从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怨恨自己没有多读点历史。她对他们这些人的命运,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仅仅从一个网友的帖子里,看到过谢安的平生。
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
☆、第10章 谢家人
王筱被安排住进了客房。条件还不错,居然还有一个婢女专门侍候她。这个婢女叫小婷,长得亭亭玉立,一张娃娃脸看着很讨喜。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
这让王筱感觉很尴尬。她从小便独立生活惯了,没想到现在还能当一回地主阶层。所有的事情自己都不用做,一瞬间只觉得无比的闲,一天到晚只能到处闲晃了。
偏偏此地还是乌衣巷,谢家大院。有许多地方她是去不得的。就连闲晃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于是王筱便想把目光瞄向乌衣巷外,建康城中。
结果门房告诉她,身为谢家的女子贵客,她是不能随意出去的。不然有危险怎么办?必须要由谢家的子弟陪同才能出去。
王筱郁闷的差点吐血了,只得怏怏的去找谢韶。
自从回到谢宅,从前东山上的几个少年都很少聚在一块了。他们各忙各自的事情,王筱也不知道具体的。只知道谢安几乎每天都被谢家的族老叫去,只来得及吩咐了一句:“招待好她。”她指的是王筱。
谢韶住的院子距离她住的其实并不远,王筱上次去找他的时候据说他去了王家。这次一过来,就看到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少年。而且这个少年身上穿的是精铁打造的甲胄,手上拿的是三丈长的长矛,正在舞的虎虎生风。看上去练的还不错。
王筱踏入院门没多久,谢韶就停了下来。
他满头大汗,把长矛往地上一放,喜悦的道:“阿筱,你来了。”
王筱指着他身上的甲胄和长矛,由衷说道:“练的真好。”说完还鼓掌了两下以示奖励。又问:“你院子里的人呢?”
来到谢家后,她才知道像谢韶这样的谢家嫡子,身边侍候的人是不少的,丫鬟婆子一大堆。她真的很难相信在这种安逸的环境中长大的谢韶,怎么会是她最初在乌篷船中见到的那样子。
谢韶轻哼一声,道:“我让他们出去了,不方便。”
王筱也没多想,往院子里的藤椅上一坐,说道:“你接着练。我没事,只是过来看看。”
结果没想到,谢韶居然真的安心的练起长矛来。那一整天,除了中午吃饭和必要的休息时间,他几乎都在练武。
王筱实在不明白他怎么变得这么疯狂。她后来又来了几天,结果发现谢韶有一直这样每天练武下去的趋势。
这让原本想开口,让谢韶带她去健康城中游玩的提议死活没说出口。这小子都这么刻苦了,她怎么好意思打搅他?
很快,这院子里就迎来了第二个人,谢朗。
王筱私以为,谢朗也是个奇才。他看到谢韶这么努力的练武,居然一时间兴致大起。他先是抱怨谢韶买了甲胄和长矛怎么没给他也带一份,然后就一举一动的开始跟着谢韶练起来。
谢韶是练习长矛,他是练习打拳。
这两个少年有空还会切磋一下,最后越来越喜欢切磋,竟是越打越有劲越分不开。让一旁的王筱看的目瞪口呆。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
有一天王筱走在谢家大院,正好看到花园子里有几个少年在交谈。
那几个少年看上去有几分孱弱,面如敷粉。让王筱留意的是,他们谈话的内容。
其中一个长得很白净的少年说道:“那几个刚回来的,举止怪异。天天舞刀弄枪的,像什么样子?”王筱敏锐的意识到,他说的刚回来的,应该就是谢韶谢朗他们。
“就是。”另一个少年连忙附和,道:“族老都把他们叫过去训斥了一顿,还是死性不改。”
“难不成他们以后想打仗参军?”有一个少年嘲笑道。
“哈哈哈……哈哈。”所有的少年都笑起来,这笑容,怎么听怎么有点幸灾乐祸,以及鄙夷。
还是那个长得白净的少年,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坛子,嬉笑道:“这是我新得的佳酿,能让人欲升天,无比快活,你们要来一点么?”
众少年一拥而上,很快便把他淹没了。
这件事情原本只是一个插曲。只是王筱总觉得这群少年的语气怪异,似乎很是看不起谢韶谢朗的练武行为。再加上谢韶几乎每次练武都把自己院子里的人赶干净,连甲胄和长矛都需要自己去买……
王筱纵然心粗,也意识到这真的不大正常。
然后她便刻意留意,结果居然发现了令她觉得十分荒唐的现象。
在谢家,几乎所有的主流观点都认为,他们姓谢,拥有尊贵无比的至高血统,这是偶上天给予他们的。他们一生下来就是为了享乐的。并且也十分依赖享乐。
所有的男人,都乐意什么都不干整天吃喝玩乐,哪怕把自己搞的病怏怏。他们反而以为这是名士风范。比如说不管什么事情都是直言不讳,比如说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便不做什么。
关键问题是,他们想做的事情大多是吃喝嫖赌,不想做的事情偏是锻炼提升自我。不对,他们也提升自我,比如说书法和绘画……
王筱在思考了几遍之后,对这种现象简直无语。
试想,谢家是东晋的军阀世家,拥有最高统治权的家族之一。统治一个国家需要什么?权力,手腕,军队……
东晋时期,国家实行的是人才举荐制度。可是这么一个家族,嫡系子弟们大多不思进取,哪里有什么人才?书法,绘画有个屁用?能治理国家吗?
就这么一个从根子上腐烂的家族,没有败落真的是老天不长眼睛。
幸好出了一个谢安。王筱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谢安理得这么清楚,眼光这么长远。正是因为有他,和他带出来的一群少年们,整个谢族,才再次走向了鼎盛,并且繁荣了下去。
想了这么多,王筱心情也有点烦躁。这几天,她在谢家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一些嘲弄的声音。
大多是嘲弄谢韶,谢朗以及谢玄的舞刀弄枪行为的。是的,谢玄也加入了谢韶的院子里。
王筱突然想起了一句话,叫举世皆浊我独清。她从前对这句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如今却不自觉的说了说来。
“举世皆浊我独清?”谢朗首先叫了起来,鼓掌道:“好句子!”
王筱白了他一眼:“我只是听别人说的。”
谢朗诧异道:“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王筱轻哼一声,道:“你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高手在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