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她却能忍住不说。
这样一来,她就有些被动了。但是已经晾了胡馨月三天,若是她此次真为了正事而来,日后怪罪起来,或是传到谁的耳朵里,外人议论起来,季念然身上总跑不了一条名为“怠慢”的过错。
她垂下头思忖了一会儿,才有了主意,“既然这样,你明日就带她进来吧……只是别走大门。”又想了一下,“她们主仆有没有合身的衣裳?就算对外说是上门的远房亲戚,也别穿着补丁衣裳进门啊。”
石斛忙道:“我和春喜嫂子这两天赶着改出来两件袍子,巧雁身量和春喜差不多,穿春喜的旧衣裳就好了……只是表姑奶奶的斗篷却没有办法了,我们家里哪有合适的绸子呢。现在正月里,布庄都没有开门,买都没地方买去。”
按说正月里不动针线,石斛和春喜嫂子顶着俗例和忌讳给胡馨月改衣裳,本来就是看在季念然的面子,石斛这抱怨的也是实情。季念然自己的衣裳都太过华贵,也不是她就舍不得一件斗篷了,而是这衣裳不过冬天穿两、三个月,她不常出门,家常轮换着穿的斗篷也就三、四件,都是将军府里下人们看熟了的,唯一一件之前没穿过的,还在元宵节那天穿了出去……其他小丫鬟们,得件新衣裳本就不易,斗篷又是不易得的,让谁拿出新的来,季念然都有些不忍心。
“她自己的那件已经不能穿了?”季念然有些头疼地问道。
“如果是里衬破了还好,但是外面也破了几个大口子,我和春喜嫂子研究过了,都说只能上补丁……”石斛说着也觉得有些唏嘘。当年胡馨月刚被接到季家的时候,胡家虽然比不上季家,却好歹也是当地旺族,胡馨月身上的衣裳针脚也都很整齐密实。
她一直没同季念然讲,胡馨月这次穿来的那件破了口的斗篷,自己已经认了出来,就是当年季家把胡馨月送回南边的时候,季家新给她做的几件衣裳中的一件。石斛还依稀记得当初老太太的话,这几件衣裳就全当是季家为表小姐添妆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件斗篷里的棉花,还是季家那位去年悄无声息病逝了的老姨奶奶亲手絮的。
这件事,因为当时情况特殊,几位姑娘屋里怕是都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但是却瞒不过她们这些人。石斛又犹豫着开口,“不如就说是南边庄子上来的管事娘子?”
季念然却不同意,“若她只进来说几句话就走了,这么说当然无妨。但是现在咱们谁都料不到后面的事儿,若是他日闹起来,说我把自己的娘家表姐当做管事媳妇,这话说出去多不好听?”
特别是现在她跟祁氏之间的关系,多少有几分微妙。再加上秦雪玲这个小灵精,甚至还有在外面对府内虎视眈眈,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作怪的十三太太——不说别的,就这次春宴上,她还找着两个机会怪里怪气地算了季念然几句,搞得季念然气闷又有些莫名其妙,只好在心底劝自己不要跟小人计较。
最后,还是授衣从自己箱子里找出件没上过身的斗篷来,交给石斛给解了这个难题。
“等明年,一定多还你一件。”季念然一脸感激地承诺。
“奶奶这话说的。”授衣反倒故意做出不高兴的样子来嗔她,“我伺候奶奶这么多年,还能舍不得这一件衣裳。”
“知道你不是那小气的!”季念然眨眨眼,趁着暂时中结了一件烦心事的时候,调侃起两个贴身大丫鬟来,“你们两个放心,你们两个的事已经有人跟我提了,到时候委屈不了你们!”
不期然地听到自己的终身大事,两个丫鬟脸上都是一红。石斛却多少听到过些风声,趁机细细观察了两人脸上的神奇,见都是全然一片羞意,不见有不满的,才放心下来。至于季念然提到的给两人嫁妆之类的事,她这几年得到的赏赐也不少,自己和丈夫也都得了体面差事,未来的前程也是看得见的!季念然出嫁后手头宽裕了不少,赏给两个大丫鬟的嫁妆自然不是当年做庶女时比得了的,但是她也并不放在心上。
说句僭越的念头,她对季念然,确实就像是对自己的妹妹一样,只担心这两个丫鬟有人起了不该起的念头,到时候让主子为难。此时,才是一片欣慰。
主仆四人笑闹了几句,石斛又同季念然商量好了明日带胡馨月主仆进来的时辰,才起身告辞。流火和授衣也都去忙自己的差事了,季念然托着腮愣了会神,又想着前日秦雪歌跟她提的两个大丫鬟的亲事,微笑着又拿起了一个橘子放在手里剥。
等晚饭前秦雪歌进来,季念然又问他,“你明儿有事没有?”
秦雪歌像是会错了意,笑着问她,“怎么,想让我在家陪你?”他转了转手里的茶杯,想了一下,“明儿没什么事,衙门要等到正月二十才开衙呢。”
随着两人关系一日日亲密起来,秦雪歌也越发露出了不稳重的一面。季念然红着脸白他一眼,“明天我娘家有个亲戚要过来找我说话……”
秦雪歌这才发觉自己想岔了,也有些发窘,“那我去前面书房看书好了。”
季念然抿唇一笑,略过这个话题,又同秦雪歌说起了白天在那边府里的事。
***
第二天下午,季念然午觉起来,才叫丫鬟进来重新换过衣裳和发髻,准备见胡馨月。她坐在炕上,是不是瞄一眼窗外,心中隐隐升起一股兴奋的感觉,就像是在等待一场电影的开始,心中充满了期待。
她并没有等待很久,石斛踩着昨日约定好的时辰带着胡馨月主仆进了江雪院的大门。季念然透过窗户,先看到了那一袭秋香色的身影——这件斗篷就是授衣从自己箱子里翻找出来的,她昨日打了一眼,还没有那么快就遗忘。
胡馨月的脸隐在兜帽下,让人看不清楚,但是举手投足间却透露出一股焦灼。几人弯过回廊,从季念然的角度就没那么容易看到了。
又过了一刻,外面传来流火的声音,“二奶奶,石斛领着表姑奶奶来了。”
季念然这才穿鞋下炕,走到堂屋里,做出迎客的动作来。胡馨月也脱掉了斗篷,露出了正脸。两人一照面,季念然就下意识地顿了一下——胡馨月的变化,真的是太大了!她脸色蜡黄,身形消瘦,好似是城外庙宇里寄居的落难妇女。
“四表妹。”胡馨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道苦涩的笑来。
季念然这才缓过神来,“表姐,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她寒暄了几句,好歹把场面圆了过去,才引着胡馨月穿过书房进了西边的碧纱橱内,请她在窗下炕上坐了,巧雁自觉地站到胡馨月身后。
季念然目光一闪,伸手指着梅花桌边的绣墩笑道:“巧雁也坐吧,让你石斛姐姐陪着。你们不常来我家做客,今儿咱们好好闲话几句就不让你们立规矩了。”
巧雁征询地看了看胡馨月,见自家主子点头,才坐到梅花桌边,石斛也在她身边陪坐。流火给几人上过茶,退了出去坐在书房的屋角里绣花。
季念然先让胡馨月喝茶,又借着自己喝茶的动作细细观察了这表姐几眼。她略略算了一下,胡馨月出嫁也有差不多两年时间了,她记得季家的几位姐姐——例如她二姐季嫣然,在出嫁后的这个时间段内,就生得比之前多了几分福相。
但是看胡馨月的样子,她出嫁后的日子怕是就没有那样好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支持,么么哒~~
如果大家愿意的话也可以收藏我的作者专栏,哈哈
这篇文大概还要再连载一个多月吧,不过确实已经进入尾声阶段了,鞠躬
☆、第 88 章
在季念然观察胡馨月的同时, 胡馨月也在观察季念然以及这间屋子。她的目光从对面人头上戴的首饰、身上穿的衣裳、手中握的瓷杯, 到屋内摆着的家具——全是一水的酸枝鸡翅木, 木头上刷着清漆, 油光清亮得很。沿着西面墙壁摆着的一排柜子上摆放的也全都是名贵精巧的摆设, 可见屋子的主人是何等富贵。
而这样装饰华美的屋子, 却处处不见人气, 像是平日根本没有人在这里起居一般,散发着一股子冷清的味道。
她的心底升起一股难言的妒意:同样是季家庶女出身, 凭什么——凭什么季念然可以嫁到这样好的人家里做闲散富贵地少奶奶,而她的生母, 却只能嫁到胡家, 连带着她都只能嫁给那人……
想到那人,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胡馨月双手紧紧握住手中的茶杯, 瞳仁微微扩大, 双眼死死地盯着矮柜上的一支七彩珐琅瓶。
“表姐?”季念然轻唤一声,胡馨月这才从自己脑内的幻境中惊醒, 她自失地一笑, 遮掩地又呷了一口茶水,“四表妹这屋里的装饰真好看,一时竟看呆了。”
季念然一副不以为意地样子, 笑着岔开了话题,“表姐那天进京的?我竟没有提前听到消息。打算在京里住几天?可曾去看过祖母没有?”
她一连问了几个问题,除却第一个问题问出之后胡馨月似笑非笑地瞄了她一眼之外,其余问题她就好像全然没听见似的。待季念然问完, 胡馨月也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四表妹,我已经在你陪房家里面住了五天了,你不会真的不知道我哪天来的吧?”
季念然就像是完全没听出胡馨月话语中的讥讽一般,掩口笑道:“表姐这可冤枉我了,我这几日忙得连家都不着,哪里能知道陪房家里的事呢。”
“是嘛。”胡馨月轻声说道,“我还以为,你是故意不愿意见我呢。”
季念然心下冷笑,就是真的不愿意见她,她又能拿自己怎样?不过,她还是按捺下来,语调平静地为自己辩护,“这话我可不敢当。”
胡馨月冷哼一声,像是就要继续质问下去,巧雁却恰到好处地轻咳了一声,应该是要提醒主子什么。果然,听到巧雁的咳声,胡馨月瞬间就失去了所有斗志,她咬着下唇,深吸了两口气,突然起身,一下跪到了地上,抱住季念然的双腿,大声嚎叫道:“四表妹,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啊!”
就在她跪倒嚎叫的瞬间,巧雁也扑过来,跪在她主子身边,“四小姐……秦二奶奶,求求您帮帮我家小姐吧!”石斛也连忙过来伸手拉着胡馨月,想把她拽起来,就连流火都听到屋内的异动冲了进来。季念然呆愣愣地看着眼前混乱的景象,不知该作何反应为好。
说实话,在胡馨月抱住她双腿的那一瞬间,她真的是被吓到了。再看到巧雁的动作——她瞬间就回忆起前世看的那些电视剧,还以为这主仆两个特地过来刺杀她的呢!她用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把手中的白瓷茶杯砸到胡馨月的头上,酿出什么无法挽回的惨案来。季念然尴尬地放下手中的杯子,艰难地勾了勾唇角,双手放到胡馨月的手臂上,试图把她推开,“表姐,你……别这样,快坐下说话吧!”
季念然对外人很少这样直冲冲地说话,听她语气不好,石斛和流火都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也不管胡馨月会不会疼,硬是掰开她的双臂,把她架起来按回了炕上坐着。石斛索性就站在胡馨月身后,双手虚按住她的肩膀,以防她在暴起抱人。
巧雁还跪在地上,流火也不理她,而是回身坐到刚刚石斛的位置上,不错眼珠地盯着这主仆两个。若不是还顾及着胡馨月仅有的一份体面,她恨不得把院子里的丫鬟都叫进来保护季念然,或者直接把这主仆两个赶出江雪院去。
“表姐。”季念然僵硬着脸,尽力把语调放得轻柔,“有什么事都可以好好说嘛,可不要再像刚才那样了,这不是折我的福嘛。”
胡馨月揉了揉眼睛,也不知有没有真的流出泪来,“表妹,你命好,我是比不上你的。你也不知道我的难处,那年老太太把我打发回南边,之后胡家随便就把我给嫁了……四表妹,你是不知道我的苦,我嫁的那人……他、他根本就不是个人啊!”
那年季家老太太雷厉风行,把胡馨月送走的事季念然是知道的。但是后来她嫁了何人,嫁人后日子过得怎么样,这些事季念然就不大清楚了。她故意曲解了胡馨月的意思,“原来是和表姐夫吵架了啊!”她笑道,“表姐莫非是一时气恼得紧了才跑到我这里来的?也许表姐夫在家里正着急找你呢。表姐放心,回头我叫管家为表姐安排辆车,送表姐回去,再劝告表姐夫几句,岂有不和好的道理?”
“我不会去!”胡馨月突然尖叫起来,若不是石斛眼疾手快,死死地按住她的双肩,怕是就跳起来,“四表妹,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一定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季念然着实吓了一跳,她怕再刺激到胡馨月,忙摆手,“没、没,表姐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担心表姐夫着急嘛。”
“他哪里会担心我!”胡馨月狠狠地呸了一声,“他现在怕是不知怎么跟灵雨那个小贱/人一道快活呢,我当初也是瞎了眼,竟然轻信了那个贱/人!”
这听起来,就像是一件在古代并不少见的夫妻间的矛盾:宠妾灭妻,偏偏这妻子又是个欺软怕硬的,不敢同丈夫吵闹,就去寻娘家亲戚的麻烦。
季念然伸手给胡馨月的杯里添上茶,往她手边推了推,“表姐喝口茶消消气……可别气坏了身子,倒时候那丫鬟岂不是更得意了?没想到灵雨这么不知好歹,我当初也以为她是个忠心的……”
“忠心?”胡馨月猛地挥手打落了手边的茶杯,“啪”的一声,茶杯摔得粉碎,她的眼眶中,大滴大滴地落下泪来,“她现在倒成了主子奶奶了,还让奶娘和巧雁去伺候她……还唆使着那人打我!我……真是……”
没想到,胡馨月嫁的那个男人竟然会为了个丫鬟打自己的妻子!季念然听着也有些生气,她是打心底看不起打女人的男人。“表姐夫怎么能这样!”她用不着伪装,就自然地露出鄙视的神态,“表姐是因为他打你,才一气之下跑出来的?”
胡馨月怆然地摇了摇头,“平时他看我看得也紧……怕是他也知道,我手上还藏着些首饰和钱,怕我跑了就不能再肆意挥霍了,就连做那事时都不避着我。若不是……若不是那日……”她像是也有些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吞咽了口唾沫,才继续道:“那日刚好有个机会,巧雁也机灵,拉着我就跑了。可怜奶娘还被留在那里,也不知受不受得住那对狗男女的磨搓……”
季念然轻叹了一口气,胡馨月虽然没把话说全,但是她也大概脑补出了事情的大致始末。她也不知道胡家到底给胡馨月找的是个什么人家,竟然能把一位嫁妆还算丰厚的小姐逼迫至此。她朝石斛使了个眼色,让石斛拿着帕子帮胡馨月擦了擦脸,才试探着问:“这些事……胡家知不知道?”
“他们?”胡馨月又冷笑一声,“他们想的不过是占了我爹的家产,随便给我份嫁妆把我打发出去罢了,哪里肯管我这出嫁了的孤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