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溜达啊!”村口的老张迎面过来,手里拎着一兜香肠。
“您这是干吗去了?”他的嗓音沙哑沧桑。
老张指着后面,“村口有做香肠的,我才做了一些,自己家的肉,放心。”
“哦。——老张,村口第一家是姓严吗?”
老张一点儿没含糊,“原来不姓严,原来姓李,是这姓严的老丈母娘家,现在老两口都没了,房子给女儿女婿了。咱们村儿好几家都是他们亲戚。”
“啊,那个女孩儿是严路吧?”
“对对对,这小路可出息了。学法律的,前三名,好孩子啊,村儿里唯一的大学生!”
老丁点点头,“是啊,挺好的孩子。——我刚看见你孙子哭着找你呢!”
老张一笑,“是吗,那我得快点儿回去,这小兔崽子没我不行!”
两人就此别过。
丁盛步履危急,半路搭了一个小三轮车。
“你去哪儿啊?”车夫问。
“去五路车站。”
“好嘞,坐稳啊!”
三轮车摇摇晃晃上了路,有个小石子儿都能颠一颠。他回头望着村头院里逗狗的身影,直到看不见。
*
天亮得早,鸡叫得勤,严路早早就醒了。
醒来先把房间收拾了,衣服扔进洗衣机,然后给鸡鸭喂食。八点钟,严路把鸭子放出去,趁机把鸡圈鸭圈整理干净。
院子里的樱桃树有好几棵,大樱桃红彤彤坠了满树。严路拿个盆,摘了一盆樱桃。
三姨家也住同一个村,严路抱着一盆樱桃就去了。
那户姓丁的就住三姨家斜对面,门没挂锁,刚从里头开个缝,有人出来了。
看见她,那人脚步顿了顿。
☆、第28章 他的味道
严路记着爸爸的话,一刻没敢停留,几步跑进三姨家门。
三姨家在村里和城里都有生意,自己有一个院子,里头堆放了一些煤,两排平房就做了蒸馒头用的厂房。馒头做好就拉去城里卖,也留一部分在村里卖。
去城里卖的是三姨家的女儿女婿,三姨和三姨夫就在家里做活。
大门左手边有两个板房,许是为了方便买卖,紧挨着大门。现在两个板房都敞着门,其中一间摆着蒸馒头用的屉,正汩汩冒着热气。
三姨正坐在门口洗衣服。
严路被吓出一脑门汗,进门都忘了打招呼。
三姨听见声儿,一抬头,“呀,小路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严路擦擦汗,说:“昨天,晚上太晚了就没过来。我给你送樱桃来了。”
这一盆樱桃要摘很久的。
三姨站起来,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接过来,“你自己摘的呀?累一头汗啊,你爸呢?”
“我爸在家呢。”她又擦了擦。
“你回来可有的累了。自从你和你妈走了,我也不过去了,你爸也不来。我来回看那狗都饿瘦了。”
家里几个姨对严庆国都或多或少有些意见,这也正常,毕竟他们夫妻两占了老人的房子,谁都知道那老两口偏心得很,只喜欢小女儿。小女儿当年嫁得最好,风风光光地嫁进了城里,哪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最后落得这步田地。当年风度翩翩的严庆国现在也没了精气神儿,竟愈发老了。
“我帮你干点活吧三姨。”严路撸起袖子。
“别别!小路啊,你回来能来看看我我就高兴了。不管怎么样,三姨对你都跟自己孩子一样。你舅舅怎么样,有没有照顾你?”
“有,他们对我很好。”
“舅妈呢?”
“也挺好。”
“小路真懂事。你那个舅妈呀——”话没说完,来客人了。
“老板,买馒头!”
“嗳,来了。”
三姨赶紧放下樱桃,戴上塑料手套。
严路坐在屋里,歪着脖子往外瞧了一眼。刚吓了她一跳的人来了。
他穿着一身深蓝色长衣长裤,像六十年代的打扮。身材佝偻,头发乱糟糟,眼睛上有一条很长的疤,压着眼皮,竟看不出他到底是在往哪里看。
幸好严庆国早跟她打过招呼,有心理准备,不然乍一看,是会吓一跳。摸不准他是不是在往这边看,严路若无其事地缩回脖子。
“拿好,吃好了再来啊!”三姨已经练就了一身淡定的功夫,不管看见什么都会笑脸相迎。
“好。”
那人走了。
严路从屋里的窗子又看了看。他虽然佝偻,走路却不太慢,几步就回了自己家院子,门也关了。
“这人姓丁,搬来半年吧,也不常见。”
三姨摘掉手套,一边洗衣服一边和她闲聊。
“他有多大岁数?”
三姨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还真把我问住了,我看他呀大概四十多岁吧,你说他五十多也行,看不出来。”
“他自己住么?”
“可能是吧,没见过别人。”
“那他靠什么生活?”
“不知道,有时候看他拉一车垃圾出去卖。咱们村头儿垃圾站那儿能用的都被他捡走了。”
“哦。”
“你总问他干什么?”
三姨回头过来,见她趴在窗户旁边,劝了一句,“你下来,别总盯着看。万一也被他盯上怎么办,下来!”
“他盯我干吗?”
严路还是听话地下来了。
“现在的人可说不准,小心点好。”
第二日,严路在外遛狗,大黄很久没人管过,有了严路,它简直像变了一条狗,再也不像往日一样病恹恹,整个狗都精神多了,一个劲儿地摇尾巴。
严路怕吓着路人,还是把狗拴好了。
村里的路已经铺了水泥,走着并不觉得累。
路过姓丁的那户人家,她不禁往门口瞧了一眼。大门紧闭。
严路牵着大黄一直到村子最里头,在草坪上跟大黄玩儿得一身树叶。回来的时候,大黄在前头跑,严路反倒像是被遛的那个。
又快到姓丁的那户,门开了。
那人还是一身深蓝色长衣长裤,戴着一个草帽,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看见她过来,这回没什么反应。
他好像是忌惮着她的狗,磨磨蹭蹭地锁门,让他们先过去了。
大黄左闻闻右闻闻,反而拖慢了进度,被他赶了上来。他穿着一双黑色板鞋,从他们身边经过。
严路不像初见时那般害怕了,恍然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像是皂香。严路搓搓鼻子,那味道让她想起了余辉。她吸着鼻子再闻了闻,没了,倒是有一股垃圾味儿。
大黄忽然对着前头叫了一声,严路被它叫回神儿,摸摸它的脑袋,“大黄乖,回去玩儿吧。”
大黄伸着舌头哈哈半天,跑回家了。
严路捡起一个黑色钱夹,大黄刚才就是冲它叫呢。真是个操心的狗,人家掉东西了它也管。
严路有点怕那个姓丁的,犹犹豫豫憋了半天才喊住他,“喂!丁……丁叔,你掉东西了!”
那个佝偻的身影停下来。
他转过身,朝着严路而来。严路心里打鼓,强忍着没动。
他声音很低,“谢谢姑娘。”
“……不、不客气。”她又闻到了一股垃圾味儿,其间夹杂皂香。混起来很怪的味儿。
钱包还给他,里头又掉出来个东西,风一吹就跑了。
严路看他腿脚没她麻利,追了出去。
那是一张纸,被风吹得散开了。可能那东西并不重要,但好事做到底吧。
那风俏皮得很,总在她快要抓到的时候,把纸卷走。严路最后一脚踩住,跑不了了。
拾起来一看——法学院课程表?
没等她再看上第二眼,有人抢走了它,是那个姓丁的。
☆、第29章 身手敏捷的老头
他身手敏捷,力气也很大,堪比小伙子。严路被他吓一跳,想起父亲和三姨的忠告。
她退了两步,随口问道:“家里有学生啊?我也是法学院的。”
她兀自示好,却没得来他任何回应。
他把那张纸卷一卷揣进裤兜,什么也没和她说,甚至连谢谢也忘了。
丁盛走出去很远,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姑娘,他把课程表撕碎,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和上次一样,丁盛先搭了一段三轮车,然后换乘五路车,坐了三站地,在纺织厂站下车。
这里已经没有纺织厂,当年的纺织厂早就变成了仓库。
仓库前面有条小路,走到头有一个修鞋铺,丁盛走进去,挡了大半阳光。鞋匠在眼镜后头抬起眼,“修鞋啊?”
“嗯。”
丁盛把兜子往地上一放,“一双运动鞋,鞋帮开胶了。”
鞋匠拿起来看了看,“半小时来取。”
“行。”
过了半小时,丁盛回来取鞋。鞋匠正在忙,请他先坐下,“还有几分钟,你先坐着等会儿。”
“不着急。”
丁盛坐在一个小板凳上。
路旁行人寥寥,偶尔有骑自行车的经过。
鞋匠对他点点头。
丁盛看着空荡的大街,低声说:“利索点,老丁不能总来。”
他的声音似乎瞬间回春了一样,毫无苍老之色。
“怎么了?”
“麻烦。”
丁盛忽然咳嗽起来,马路对面有个妇女,拎着一双皮鞋。很快她就进来了。
“帮我看看,我鞋底儿掉了。”
“稍等啊。”鞋匠把修好的鞋交给丁盛,“十块钱。”
丁盛交了十块钱,走了。
等店里没了客人,鞋匠找个隐蔽地方,展开十块钱,里面夹着一张纸条。
“卧龙瀑布。”
鞋匠点起打火机,将纸条烧成灰烬。
*
李素下了火车,有李雷在等她。和秦剑在火车站分别后,她只身来到这里。她有些失望,她是本地人,秦剑竟没问她一句,拎着包要去哪里。可能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吧。
李雷接过姐姐的包,“路上顺利么?”
李素拍拍裤子上沾了一路的灰,“挺顺利。”
“那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还没吃吧,带你去吃炸串儿。”
“行,化悲愤为食欲。”
姐弟俩在火车站附近吃了起来。三楼小店,门脸挺小,人竟塞得满满的。
“姐,这里是本地人推荐必来的地方,你别看它地方小,但也有二十来年了。有的都孩子妈了还回来吃呢。”
“有没有那么夸张,那都是网上吹的。”
“不不,姐,你尝尝嘛。”
这里的炸串和其他城市的确不太一样,李素只吃过油炸的,没吃过这种炸完了还浇上一层汤汁的,的确很香很好吃。
李雷这马屁拍得挺到位,心里高兴了。
上次大街吵了一架的事,姐弟俩都没再提。两人之间默契得很,李雷总会先低下头来。
“明天咱们先去科技馆,然后去爬山,领你去瞻仰瞻仰卧龙瀑布。”李雷抹把嘴,喝了一口花生露。
“你都安排好了?”
“嗯,我朋友说这里还有挺多玩儿的,但都没啥大意思,还不如去亲近亲近大自然,爬爬山看看水。”
“行,什么地方,远么?”
“不远,就在乡下,还有羊汤喝呢。”
“都听你的。”
李雷龇牙笑了。
李素和李雷姐弟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出来玩儿过,父母工作忙,李素像个妈,李雷又不听话,两人能太太平平在一起的时候都不太多,一起出来玩儿更是不可能。
所以这一次,具有历史意义。
李雷把李素安排在一个山间的小别墅里。小别墅有三层楼,几乎满员。他们住在第三层最里头的一间。
李素推开窗户,看着外头黑洞洞的山,“怪瘆人的。”
“这不有我么,怕啥?明早上我带你去村儿里溜达溜达,赶集去?”
“赶集?”
“啊,没赶过吧,我带你去。”
李素李雷是城市人,集市这种东西,没见过,只听过。当年父母讲在农村的事儿,他们听了不少,干巴巴的羡慕,这回总算有机会了。
*
清晨,乡村的空气里沁出一股香甜。一出门就感觉浑身畅快。
集市早早就出摊了,严路去的时候是上午九点钟。严庆国没来,他在家里收拾鸡鸭和院子。
严路在集市上买了些小咸鱼,糖,还给严庆国买了个帽子,一件小背心,都不太贵,但是实用。东买买西买买东西就多了。
严路左右手都被勒得很紧,走走停停,相当后悔。
从集市回来的路经过一个小桥,平时他们家的鸭子就在桥头这里戏水,到时间会自己回家。
严路往桥下看了看,鸭子们正在洗澡,没搭理她。
“哎呀,这是谁呀?”
严路一回头,看见了黄毛儿,上回被她打趴下的那个。
他晃晃悠悠走过来,身后没人跟着,不知道是不是埋伏在暗处。
严路不想惹麻烦,也不想搭理他,他却贼兮兮地跑过来,抓走她的袋子,往肩膀上一甩。
“我帮你!”
“不用麻烦。”
“哎?”他一转身,没让她抢回去。
“你上回揍了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算账可以,但这些东西你用不上。”
“啧,不是这个意思,我这不是在义务帮忙吗?”
他显得很友好,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万一他还有同伙,这穷乡僻壤的,她不一定有胜算。余辉说的话没错,应该慎重一些。严路没折他的面子,想着进了村再说。
“那行,你要不嫌沉就拿吧。”
黄头发笑嘻嘻地,“不沉,一点不沉。——对了,我叫李雷。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李雷?”严路想到了韩梅梅。
“对,就是李雷,韩梅梅的李雷。没啥不好意思的,谁听这名字都笑。你不笑还不正常了呢。”
严路把嘴角压下去,话头岔开,“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玩儿啊,怎么你能来我不能啊?——你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赶集,便宜就买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