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姮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半晌,再次喊道:“拜见阿家。”
这回,冯太后终于睁了眼。她皱着眉,“阿姮,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她说着,朝殿里的宫人们训斥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就让皇后这么干站着吗?还不快给皇后看座!”
李陵姮看着在冯太后的命令下,立刻动起来的宫人们,忽然想到上辈子的裴夫人。冯太后的手段并不陌生,和上辈子裴夫人的手段简直是如出一辙。
等到李陵姮坐下,冯太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模样,问道:“阿姮,外面是下雨了吗?你怎么如此狼狈?”
听到李陵姮说是,冯太后长叹一声,“既然下雨了,你怎么也不知道让人来知会一声,就说等雨停了再过来。我知道你一向孝顺有加,但也不能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啊。”
“我瞧着你这一身衣服都已经湿透了,你若是不嫌弃,就先换我的。虽然样式老气,但都是新的。”
天气尚未转暖,尽管大殿里点了火盆,但穿着一身湿衣服,李陵姮还是感到浑身冰冷。
换上干净温暖的衣服,重新回到位子上的李陵姮,捧着冯太后让宫女送上来的红糖姜汤,心里忍不住感叹,冯太后比裴夫人高明多了。打一棍子给一个甜枣,冯太后的时机做法都把握得正好。
尽管明知道导致她淋雨的人正是冯太后,但喝着热热的姜汤,李陵姮心里很难不对冯太后生出感激之情。
冯太后和李陵姮说着话,见她喝完了姜汤,朝一旁的宫人吩咐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那名宫人将一盅药膳端到李陵姮面前。
“阿家,这是?”李陵姮看着药膳,朝冯太后问道。
“前段时间我特意寻了一个药膳方子,做来给你补身子。你和二郎成亲多年,尚无子嗣。”冯太后叹息了一声,“我只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抱上二郎的孩子。”
冯太后都这样说了,李陵姮哪能拒绝,加上她其实并不担心这盅补汤会有问题,因此端起瓷盅,用小勺子舀了一勺慢慢喝着。
见李陵姮喝了,冯太后脸上扬起满意的笑容,“这盅药膳,你每天都要喝一盅。”
正如李陵姮所想,冯太后并没有在药膳里做手脚,甚至,药膳里用的都是各种上好的药材,非常补。这药膳方子确实能够调养身体,只是容易使人发胖。
她不信,李陵姮发胖后,二郎还会继续宠爱她。
在慈明殿待了一个下午,李陵姮终于回了和宁殿。
晚间,魏昭从选德殿回来,一进殿,就看到李陵姮靠在榻上,手中拿着本书,眼睛却闭着,正在小憩。似乎是因为睡得好,两颊上还有娇艳的红晕,恰如含苞待放的海棠花。
他制止住欲行礼的宫人们,放轻步子走到李陵姮身边。谁料,他刚坐到李陵姮身旁,李陵姮就睁了眼。
“二郎,你回来了。”李陵姮放下书,朝着魏昭笑道。
魏昭神情温柔,伸手去捉李陵姮的手。然而一握住李陵姮的手,魏昭立刻皱了眉头,“手怎么这么冰?”
“有吗?”
魏昭将李陵姮的手捧在掌心,同时吩咐宫人们去给李陵姮拿件厚点的外衣过来。魏昭替李陵姮披上外衣的时候,手指不小心擦过李陵姮的脸颊。
那滚烫的触感让魏昭一下子变了脸色。他急忙抬手放到李陵姮额头上,一片滚烫。
李陵姮实际上已经烧得迷糊了,她见魏昭变了脸色,担忧地问道:“怎么了?”
“额头上烫成这样!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魏昭气急,忍不住训了她一句,转头朝厉声吩咐宫人,立刻去太医署把太医令找来。
“一盏茶之内赶不到,就永远不用来了!”
吩咐完宫人去请太医后,魏昭重新将目光放回到李陵姮身上。然而这么一会儿功夫,李陵姮竟然翻了个身,拿背对着他。
“阿姮,快点转过来让我再看看!”魏昭着急喊道,却不见李陵姮有何动作。他心里急,索性强硬地将她抱了过来,谁料李陵姮直接将脸埋在他怀里,还是不肯见他。
魏昭这才觉得不对劲。他抱着李陵姮,压着心里的焦急,柔声哄道:“阿姮,怎么了?难受吗?再稍微忍一忍,太医令马上就——”
魏昭突然断了声音,他察觉到胸前似乎有些凉,是水的感觉。
“阿姮!”魏昭强硬地捧住李陵姮的脸,让她抬头看自己。果然,她眼眶里还透着湿意,一抹飞红从眼角蔓延。
“到底怎么了?”魏昭不信李陵姮是因为发热太难受哭。他想到刚才自己训了她,语气不好,连忙服软道歉,哄道:“阿姮,刚才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阿姮,我只是太担心你了。”
李陵姮对自己竟然会落泪,还被魏昭发现一事,感到很羞惭。她摇了摇头,抬眼看着魏昭,“没什么。只是头有些疼。”她宁愿被魏昭误会自己是因为难受哭,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竟然是因为觉得委屈。明明她都是活两辈子的人了,竟然还这么不成熟。
魏昭不信,但他明白从李陵姮这里已经得不到答案。他没有再逼李陵姮,只是轻轻吻掉她脸颊上的泪水。
“不疼,太医令很快就到了。”
那微凉的泪珠在李陵姮脸颊上挂久了,竟然也变得烫起来。那阵滚烫,从舌尖一直烫到他心里,让他心一抽一抽得疼。
“不疼了,不疼了。”魏昭也不知道,他是在安慰李陵姮,还是在安慰自己。
只要一想到自己恨不得藏到金屋里,隔绝所有严寒风霜的人,竟然成了这副模样,魏昭心里的戾气就如乱云堆积。
第52章 52.虚名
被魏昭威胁一盏茶之内不到就永远也不用过来的太医令跑得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在一盏茶之内赶到和宁殿。
问诊、把脉、开药。喝了药后, 李陵姮沉沉睡去。
魏昭坐在她身边,替她掖好被角, 又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亲自绞了帕子为她敷上后,才往外间走去。
一出内殿, 魏昭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冲着太医令冷声喝道,“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太医令诊断时, 脸上有一瞬的不自然。
太医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皇后殿下发热厉害,应该是吃了相冲的东西,导致闭门留寇、邪不外出。”
魏昭将目光投向一旁的五枝。五枝白着脸从袖口中拿出一张方子递给太医令, “殿下下午只用过一碗姜汤和一盅药膳。”她心里满是后悔, 早知道那盅药膳当真有问题,她就是拼着被皇太后责罚, 也不该让殿下用。
太医令接过方子一看,眉目舒展开了,“正是这个!这个方子大补,平日里食用很好, 但淋雨受寒后再进用, 就不适合了。”
魏昭拿过方子, 扫了两眼, 朝五枝道:“这个方子是哪来的?”
“是皇太后给的。”
听到和皇太后有关,魏昭脸上冷意更盛。他将方子收进袖口,逼问五枝今天白天到底出了什么事。
担忧心疼自家殿下的五枝,将下午的事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魏昭。
听到冯太后让李陵姮冒雨前去,魏昭心里生恨,面上反倒收起了冷色。
吩咐宫女们好好照顾皇后之后,魏昭带着随从去了偏殿。偏殿里,那些他放在李陵姮身边保护她的宫人,也证实了冯太后为难李陵姮一事。
五枝叙述时,因拿不准魏昭对冯太后到底是何态度,省略了一些事。听了宫人们详细讲述的整个过程后,得知冯太后故意罚李陵姮站着,魏昭硬生生捏碎了红木圈椅的扶手。
魏昭带着人想要去慈明殿,却正好有宫人来禀报——皇后殿下醒了。
在去慈明殿和去看李陵姮之间,魏昭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在走进内殿前,魏昭怕吓到李陵姮,已将流露的阴鸷冷郁之气都收了起来,但一见到躺在床上,脸颊通红的李陵姮,他心里的火气又再次窜上来。
除了对冯太后的不满,魏昭心里还有几分对李陵姮的气。气她不知道爱惜自己,气她被冯太后为难,却不知道转身就走,来寻自己。
魏昭用手背试了试李陵姮额头的温度,心里顿时松快了一分,温度已经有些降下来了。他俯下身亲了亲李陵姮的眼睛,亲得李陵姮有些痒,她刚想发笑,就听到魏昭埋在她耳边轻叹一声。
“阿姮,我该拿你怎么办?”他本该无畏无惧,然而某一天,他有了软肋,终于懂得了害怕的滋味。
李陵姮听不得魏昭这种声音,无奈又无力。她见过魏昭敦厚宽和的一面,也见过他阴鸷冷漠的,还有温柔体贴的一面,唯独不曾见过他这般无奈的模样。
不知为何,李陵姮心里忽然难受起来。她主动侧过脸,吻了吻魏昭的下巴,小声解释道:“我没有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只是——”李陵姮顿了顿,终于把自己原本不想说的理由说了出来,“担心如果不去,会有不孝的名声,可能会拖累你,带坏你的名声。”
“而且,她毕竟是你阿母,我——”
李陵姮剩下的半句话,被魏昭封在唇里。魏昭狠狠地封住那两瓣红唇,用尽力气吮吸舔舐,像是要把李陵姮整个吞下去。
对李陵姮,魏昭一向是温柔又耐心,连吻都是如此。在魏昭难得的猛烈攻势下,还在病中的李陵姮很快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了。
好在,魏昭终于结束了他的动作。他抚了抚李陵姮的发顶,叹息着说道:“阿姮,你要记住,对我而言,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重要。”包括他自己。
“阿姮,你太乖了。”乖得让他心疼。当初算计李陵姮的时候,魏昭有多欣喜她的心软,此刻就有多少怜惜。别人对她十分好,她就宁愿委屈自己也要对别人好。
他心里明白,正因为冯太后是他的生母,他又对她好,她才宁肯淋着雨,也要因为冯太后一句话赶过去。
魏昭望着李陵姮那双眼睛,心里忽生百般柔情,他用指腹摩挲着李陵姮的额角,认真道:“还有,记住,再好听的名声都不及一个完好无损的你。”
他突然有些厌恶起赵郡李氏的教育来,这些世家大族往往注重名声,所以把族中弟子也教导得如此,一言一行都要合乎规范礼仪,绝不能给白璧无瑕的名声抹上一个污点。
然而,魏昭自己其实从来不把名声放在心上。有好名声,方便行事;没有好名声,又能如何呢?
魏昭一句话突然点醒了李陵姮,她发现自己似乎又重新走入了上一世的牢笼。那么多年的家族教育早已沁入她的骨血。上辈子她为名声所累,重生后明明早已决定不再顾忌着所谓的名声,甚至为自己找了名士这条出路。
刚刚重生时,她确实是如此行事的。没想到嫁给魏昭之后,她安心待在后院,原本定下的目标也半途而废,不知不觉间竟然又恢复了上辈子的行事风格。
李陵姮眼神渐渐清亮起来,仿佛拨开云雾重见日月。她的变化魏昭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若是自己那句话当真能够让她有所醒悟,那真是太好了。
他将李陵姮抱在怀里,一句一句说给她听,“阿姮,你是我的皇后,整个晋国都是我的,也是你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无需顾忌他人的目光。若是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能做,我要这权势何用!”
魏昭知道他的想法,李陵姮可能很难接受,毕竟这种世家大族,放在最首的必是责任,对家族的责任。然而他希望李陵姮能够不要那么负责。他想让她活得更加随心所欲,更加开心自在。
这夜,魏昭一直照顾着李陵姮,生怕她热度又上去。他想自己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山崖下的雨天,李陵姮那张苍白的脸庞,她回眸时的笑颜,胜过这世间最美的景。
大约就是那次以及上一次算计李陵姮时留下的症结,魏昭最受不了李陵姮淋雨落水。
第二天,魏昭走出和宁殿的时候,看上去心平气和的模样。跟在他身后的俞期见了,心里反倒一颤一颤的。
果然,当天魏昭处理完政事后,便派人去将慈明殿围了起来。
慈明殿里,突然得知这件事的冯太后气得脸色发青,指尖颤抖,“去!”她深深喘了口气,“去把魏昭给我叫过来!”
然而,刚刚走到宫门口,出去传话的宫人就被拦了下来。
拦人的侍卫面容冷肃,“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外出。”
见到宫女短短时间内去而复返,冯太后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她随手抄起一旁的茶盏砸在地上,溅起的水珠和碎瓷片弹在宫女身上,让对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好啊!我当真是小瞧了这个儿子!早知他心肠这么狠辣,连我这个阿母都敢软禁起来!我当初就该一把掐死他!”
“殿下慎言!”冯媪连忙尖声打断冯太后的怨怼。
冯太后一巴掌拍在扶手上,“慎言!慎什么言!若是阿惠儿还在,哪里轮的到他魏二来耀武扬威!若不是他阿父和他阿兄的积淀,他拿什么来登上这个帝位!”
“他阿父过世才多久,两人的孝期都还没出,他就敢这么对我这个阿母,我以后还有活路吗?!”
“活路?!”不知何时,魏昭竟已出现在大殿门口,只是冯太后太过气愤,一心发泄自己的怒火,才没有看到。
魏昭神色平静,只有那双墨黑的眸子里闪着点点冷意。
“我何时不给阿母你活路了?”魏昭开口,声音里满是嘲讽。
“当日在晋阳,我就告诉过你,不要再插手我的事,哪怕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当初我容忍过你一次,现在已经没有第二次!”在他这里,从来没有事不过三,一次错便是错,他心眼儿小得很。能给冯太后第二次机会,还是看在她毕竟是自己生母份上。
“你且说说,我这次插手你什么事了?!”
魏昭从袖口掏出一张药膳方子,指尖一用力,竟然将那张软软的纸片插到了冯太后脚边的绣毯上。
冯太后到底是经历过风雨的,面对那张差一点就扎在自己裙摆上的纸片,不曾流露出丝毫惊惧。她看着魏昭,“你既然看过这张方子,就知道这个方子没有任何问题!反倒对她的身体大有益处!”
魏昭冷笑了一声,“那你昨日故意让她冒雨过来,故意在行礼时为难她又如何解释?”他将目光投向那张方子,“至于这张方子,你可知,正是因为这张方子,害她昨日病情加重。”
昨天傍晚和宁殿请了太医令,这事冯太后是知道的,她大约猜到李陵姮是淋雨受了风寒,但她没想到昨晚那盅药膳会让她的病情加重。
为难李陵姮,这事冯太后心里有数,但故意做药膳加重李陵姮的病情,这个罪名她不认!
第53章 出宫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冯太后冷笑一声, 声音尖锐, “二郎,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被李氏女迷惑得是非不分、黑白不辨。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南齐因何亡国,难道还要我提醒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