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薇——梨花落落
时间:2017-10-18 16:30:30

    曾经的翰林院大学士亲自授课,附近的举子闻风而动,拿趋之若鹜来形容,绝不夸大。七年间育人成才无数,如今已然桃李满天下。
    崇明帝继位七年,朝中不曾起用一位慕容家与苏家的亲眷。
    慕容清对亲姐夫满怀愧疚,陈如峻却甘愿韬光隐晦,无怨无悔。不仅不提起复,连京城都不曾踏进。
    苏家的族长更有意思,领苏氏嫡支隐居新安州玉泉山下苍南县城,买了几个山头、庄园,又对着山头种了数十亩菊园,取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的意境,过起更为避世的生活。
    朝堂中的微妙细小之处,被各级官员们无限放大,陈如峻被吏部自动忽略,两家的青年才俊之辈,虽有人考场高中,却也只是侯补,选不上实缺。
    事隔六年,陈如峻起复的消息私底下带起无数暗流涌动,面上却依旧死水一般沉寂。
    就事论事,慕容清的旨意并无任何偏颇,加上夏阁老的支持,旨意立刻就传了下去,白雪初停的时候,陈如峻及家眷已经在进京的路上,居然赶得及来京城过年,这是后话。
    朝堂上风向突变的时候,璨薇宫内依旧花影沉沉。
    慕容薇斜躺在窗下的软榻上,膝上搭一条粉面雪缎薄被,正由着流苏为她修剪指甲。
    夏日里存的桃花汁子淘澄了几遍,又掺了些许明矾,在水晶碗里化开,颜色匀净而亮泽。流苏细心地为慕容薇修完了指甲,又将桃花汁小心地染上她原就粉嫩的指甲。
    十指如葱,莹白如玉,修得圆润修长。慕容薇满意地打量着,刚刚染上的蔻丹服帖自然,泛着嫩嫩的娇粉,像春日里烟雨不小心沁过的晕红,温润而妥帖。
    前世里她也并不喜欢凤仙花染出的大红,嫌那美太过张扬,像是红衣烈艳般的嚣张。还是这桃花粉,淡若烟云,却晕染不尽,带些芳心只供丝争乱的少女心情,盈盈如是。
    淡淡的心事今日又被重新勾起,那浅红袅袅的烟韵在眼中渐渐化做一片雾谒,到像是一张柔软的细网,惊散月华,不知将谁困在网中央。
    流苏瞧着色淡,又细细涂了一层,想用软布将慕容薇的手指包起,被她制止了,只张开手指看那蔻丹自然风干。
    桃花微雨,相映成辉,无端地想起前世最美好的华年里,苏暮寒也曾替自己染过蔻丹。只是那只为自己染过蔻丹的手,也曾毫不留情地将剑刺入慕容一族人的心口。
    珠帘轻挑,红豆抱着擦拭好的古琴进来,小心放置在琴台上,向慕容薇曲膝笑道:“公主这几日不弹琴,奴婢怕它蒙尘,拿下去擦拭了一番。”
第二十七章 焦尾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客归。
    慕容薇眼波流转,询着红豆的话语转过头去。古朴的汉白玉莲花琴台上,安静地放置着她的古琴焦尾。
    兜兜转转。父皇当年赐下此琴,此后随她远嫁建安,又随她重返西霞陪在废宫,一路漂泊,如今好端端摆在她的面前。
    父皇藏有两把名琴,一名绿绮台,一名焦尾。当时绿绮台给了二妹阿蕙,她得了这把焦尾。
    世传焦尾古琴是蔡文姬之父蔡邕所制,当年她在建安宫内,偶尔拨弄琴弦,由蔡邕想到文姬归汉,难免日日对琴垂泪。
    自己虽然有家,却也毕生难归,尚不如蔡文姬有一日可以归汉。
    岂不知真正抱琴归家的那一日,才知道家已无家,国已无国,她的遭遇比蔡文姬更甚。
    慕容薇手抚焦尾,遥想当年,经过了大悲大喜,心绪竟然一片空明。
    命流苏焚香烹茶,自己沐浴更衣,慕容薇换过一件淡雅裙衫,这才缓缓移步琴台,端正地坐下,轻扬素手调试了琴音。
    红豆司琴,平日将琴保养得极好。慕容薇弦音一起,泠泠淙淙,听得那琴一如旧日,音色极美。
    虽然琴技平常,有焦尾在手,加上前世里日复一日抱琴慨叹,慕容薇将《胡笳十八拍》奏得曲调悠扬。
    随着琴音,慕容薇漫声吟唱,声音清远高绝,袅袅余音绕梁。
    歌与琴音相合,和着窗外飞雪,渐渐融为一体。琴声愈悠,歌声愈清,即婉转又悠扬。即有无限的酸楚,又添几分壮志凌云的豪气。
    流苏粗通音律,合着节拍细细听来,竟也受到感染,眼中渐渐噙了泪。
    去国怀乡,有家难归,归来两难,慕容薇眼前又闪过昔日建安宫中的画面,曲调越发高亢哀婉。
    指风一变,化做高亢。千难万难,又有何妨?守我亲人,报我家国,魏巍西霞,万寿无疆。
    慕容薇信手挥出,已然脱去《胡笳十八拍》原先的曲调,她随心而出,漫声吟唱,渐渐端肃的眉间化做一片凌然。
    从未曾见公主习过此曲,琴音相合却如此熟稔。流苏不敢打拢,默默收敛情绪,往炉中添香。
    一曲终了,慕容薇心潮澎湃,眸中也有水波潋滟。她以手指压住琴弦,默默静坐片刻,方慢慢起身,吩咐红豆依旧将琴收好。
    轻柔的脚步声起,香雪已在帘外站了好久,不敢打断慕容薇抚琴。直待红豆将琴收好,才挑了帘子向慕容薇微微曲膝:“公主,禧英郡主方才递了帖子,说是明日里来向皇后娘娘谢恩,问公主可得空一见?”
    “兰姐姐故弄玄虚,她手里有进宫的对牌,偏每次都先递什么帖子”,一曲完毕、身着素服的慕容薇好似从骨子里多了几分娴雅贞定,叫流苏看得有些发楞。
    慕容薇转向香雪,说道:“传话与禧英郡主说,偏她这么一本正经,本宫亲自焚香煮茶,扫榻以待。”
    流苏回过神来扑哧笑了,将滴了香露的铜盆放在蓝白釉金线瓷墩上,绞了帕子为慕容薇净手。
    她娇俏俏扬起一张白生生的小脸,边笑边说:“若是禧英郡主知道,要公主亲自焚香煮茶跟扫榻,还不知道要怎样罚奴婢。这些琐事都交由奴婢们来做,公主只管与禧英郡主闲话,可好?”
    流苏将“亲自”二字咬得极重,听得红豆与香雪都掩口轻笑,方才听琴的沉郁松动了好些。
    自由往来璨薇宫的,除了二公主慕容蕙,便只有这一位禧英郡主,流苏晓得她的份量。慕容薇琴音所感,流露出无限的哀伤和激扬,流苏无从探查,亦无法劝解,却即轻松又聪明地将话题引开。
    腊月里宫中休了女学,弹琴与歌舞不再修习,慕容薇只需每日临一张字帖,待年后交给授课的韦娘子。
    早间无事,便命流苏磨了墨,准备在夏兰馨来之前先做完功课。
    慕容薇平日多临卫夫人的帖,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到也应手。闲来翻阅书籍,看到卫夫人师承钟繇,钟繇的字却又传自蔡文姬,想她这一生坎坷飘零,不由心下唏嘘,吩咐寻个蔡文姬的帖子来看。
    这两位都是青史留名的才女,慕容薇不敢品评,只把字帖细细比对,总是燕瘦环肥,各有千秋。
    依旧捡出卫夫人的帖来,从书案上摆的黑漆描金匣里取一张裁好的雪浪纸,慕容薇拿雕透着空谷幽兰图样的碧玉镇纸压好了,待流苏将墨磨得浓浓,这才提起笔来。
    夏兰馨来时,慕容薇一张雪浪纸刚刚临完,正拿着与原帖比对,细寻自己的不足处。
    夏兰馨留心去瞧,不觉吃了一惊。几日不见,慕容薇今日临的这一张帖似是比往日多了好些功力。
    习字即有天份又靠苦练,一笔一笔深入骨髓,才能得其神韵。慕容薇往昔的字只是形似,缺了神韵,今日这一张,形神兼得,几可乱真。
    夏兰馨真心赞道:“阿薇的字精进得很快,过了年交给韦娘子,她必然欢喜自己教出个好徒弟。”
    手上毕竟多了十几二十年的功力,慕容薇再是用心,也写不出自己少年时的字迹。她微微一笑,吩咐流苏将字收起。
    见案上除了卫夫人的帖,还有蔡文姬的几张,夏兰馨不觉多问了两句,慕容薇笑道:“昨日偶然弹起焦尾,想起这位大才女,翻出来看一看。”
    命人收了纸笔,自己拉夏兰馨炕上坐下,两个细细闲话。
    流苏便给两人上茶,见慕容薇面前换了生普,夏兰馨奇道:“素日里只喝小种,如今天寒,怎么又换做生普?”
    “口中无味,小种寡淡,连这生普还要泡得浓浓”,慕容薇掩唇低笑,怕夏兰馨担心,又牵着她的袖子解释说:“不过是一时的口味,姐姐记得却也仔细,姐姐喝什么,还是武夷山的大红袍?”
    夏兰馨点头称是,流苏已然将泡好的大红袍奉到面前:“正是大红袍,郡主请用。”
第二十八章 重九
    流苏千伶百俐,贵人们的喜好记得清清楚楚,夏兰馨饮茶终年如一日,她自然早放在心上。
    挑了今年新贡的大红袍,选了金线兰纹的紫砂盖碗,取一匙半的量,滚烫的水烫过茶盅,精心冲泡,这才端到夏兰馨面前。
    流苏布完茶点,见夏兰馨闻香识茶,露出淡淡笑意,这才行礼退下,不忘将门轻轻阖上。
    两人独处,不喜人前侍候,这些规矩流苏都晓得,不需慕容薇吩咐。
    夏兰馨今日进宫谢恩,发上簪的正是及笄那一日楚皇后赐的珊瑚簪,衬得眉眼如红日冉冉初升般艳丽。
    许是觉得簪子华贵,夏兰馨着了淡淡水色罗衣,石青色散绣淡粉宝相花的杭绸束裙,总是这般清清浅浅,却掩不住一身英武的贵气。
    慕容薇便细问那日的及笄礼,想像着夏兰馨身着大红曲裾深衣,由云夫人为她插簪的模样。
    “十五的诗笺会,今年还会照旧?”夏兰馨饮了一口大红袍,轻品着熟悉的香气,以指尖在紫砂杯上轻柔地划着圈,笑着问慕容薇。
    “那是自然,母后不发话,我怎敢妄言。”慕容薇将早已备好的孤本递给夏兰馨:“兰姐姐替我送去,上元节莫忘替我约着云家子持。”
    夏兰馨翻着琴谱细看,千金难求的孤本,扑面便是古拙深远的幽香,咀嚼不尽。她将它仔细收好,盛入案几上早备好的挖云填漆锦盒里。
    不用上位者的姿态打赏,寻得上好的孤本相赐,还约下十五宫内的诗笺会,与往日行事大相径庭。夏兰馨不晓得是云家声名在外,还是慕容薇心内另有九九,两个人她都不想伤害。
    浓而黑的睫毛轻颤,策遮住阴晴不定的眼睑。夏兰馨低低咬住下唇:“阿薇,你自来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外人这般好,又如何会对云持另眼相看。云持…她离你的圈子太远…”
    夏兰馨不知如何往下说,低头沉思了片刻:“云持不懂事故,一泒纯真,你还是不要与她太过亲近。”
    深宫是非多,两人身份相差如此悬殊,慕容薇莫名而为的好意说不定便是云持噩梦的开始,夏兰馨的意思慕容薇自然懂得,她也喜欢这样单纯的云持,自然不想把她介入宫廷趟这混水。
    “姐姐放心,我只是觉得云家世代书香,有云家的人来参加诗笺会,也算锦上添花。我于子持,一见如故,绝无轻慢之意。”慕容薇坐直了身子,慎重地保证。
    那是夏兰馨未来的小姑,云氏一族的嫡女,慕容薇既诚心相邀,便是打算以后诚心相交。
    雪粒子夹着冻雨打上轩窗,细细密密,发出沙沙的声响。茶香袅袅升腾,雾气氤氲而起。
    想起云家便又想起前世夏兰馨的惨死,到底是云家无能,护不住自己的儿媳,还是夏兰馨甘愿求死,来保全姑苏云家的贤名?
    层层帷幕,掀起一层还有一层,以为前路柳暗花明,其实依旧山重水复。重生一次,迷团依旧重重。
    涩涩的生普从舌尖滚过,微苦之后是淡淡的回味,淳厚甘甜。
    慕容薇细细品着,闲闲端详着指上新染的蔻丹,似是无意间挑起话题:“姐姐如何会与云夫人相熟?那日回来说与母后,正宾居然是姑苏云家的宗妇,母后也新奇的紧。”
    夏兰馨将刚剥开的橙子皮丢进一旁的炭炉,又添了几根松枝,殿内的空气便多了几分清香甘甜,令人神清气爽。她轻轻笑道:“也是缘份,阿薇可还记得九月里我随母亲去普宁寺进香?”
    前世里的事虽然遥远,却被慕容薇日日咀嚼,一幕一幕如在眼前。
    崇明七年九月,天降暴雨。京郊十里地外,有官道塌陷,道路两旁数间民房倒塌。父皇下旨,令京师官兵抢救灾民,修复道路,直到第五日上道路才通畅。
    九月初九是夏老太君寿诞,又是九九重阳佳节,沈氏为表孝心,一早领着儿媳胡氏与夏兰馨去京郊普宁寺进香,点了海碗大的长明灯,又做了整整三日的道场。
    夏家返城途中,刚好遇上这场暴雨导致官道塌陷,马车不能通行,一行人只好折返,打算暂避京郊的一处庄子。
    云家那日也在普宁寺做完法事,踏上返程。
    云夫人带着云持姐妹两人、各自贴身的丫头,还有几个粗使婆子,一行也有十几人,没想到天降大雨,云夫人的马车陷在泥泞之中进退两难。
    两个车夫,再加几个粗使婆子合力,众人依旧推不动马车,即怕道路继续坍塌,又不能叫云夫人与两位小姐抛头露面。
    正是一筹莫展,遇到夏府马车途中折返,云府的仆妇便来求救。
    沈氏见那一众仆从行事周全,虽处忙乱之中,依旧斯文有礼,该有的礼节纹丝不少,又打听得有女眷还在车上,便吩咐下人们过去帮忙。
    夏家带的人多,又多是练家子出身,三下五除二便帮云家将马车赶出。
    云夫人携了女儿前来拜谢,沈氏见这母女三人虽然狼狈,那通身高华的气质、一身书香的清雅却掩饰不住,疑心不是寻常人家。
    云家不说,她便不问,细问了三人没有去处,便将好人做到底,邀她们暂居夏家京外的庄子,待路修好时再一起返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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