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嬷嬷连连自谦,开了案下抽屉,从描金雕镂银线牡丹的匣子里取一点散香添在炉内。
回转身,白嬷嬷略显不好意思地向慕容薇道歉:“清梨檀都是散香,如今只余了这一点,奴婢这几日正要制香,便为公主制几根线香,到时连方子一并送与公主,好叫公主参详。”
慕容薇笑着道谢,外头就有宫女隔着帘子禀报:“启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夏府老太君来向太后娘娘请安,正在殿外等候。”
听到老友到来,乔浣霞一片欢喜,一面吩咐有请,一面对楚皇后抱怨:“浣莲多日不曾进宫,竟似忘了哀家不成,偏是哀家想着她,她却懒怠进宫。”
暖阳初升,点点璀璨的阳光如碎金,透过描绣浅金色大丽菊的墨绿丝幔洒进来,映上乔浣霞苍老的容貌,点缀了她的眉眼,又将她脸上几道深深的皱纹印得更加明显。
曾经的浣碧双姝不复当年。时光宛如白驹过隙,七年间精神的恍惚,连乔浣霞浸润在骨子里的淡然雅致都消磨殆尽。
莫浣莲缓缓走进,墨绿的窗幔被风拂起,红日映上窗外的雪光,微微刺了一下她的眼。她驻足凝望,看向一生莫逆的旧友。冬日的暖阳里,旧友满头的华发比雪光更为显眼,让她也不自觉抚上自己的鬓发。
对友对己,都心生无限的怜惜。
发如雪,鬓似霜,纵然高贵雍容的装扮,怎及得上琦年玉貌的当年。每见一次老友,便慨叹岁月太过沧桑。她不惧自己红颜老去,惟叹造化弄人,将那样冰雪聪明的女子变成这般模样。
慕容薇方才听得宫女禀报,心内已是忐忑,紧张到一颗心似要跳出喉咙一般。她缓缓吃茶,以深深吸气平复自己的呼吸,掌心早已冒了虚汗。
明知道便是罗讷言随着入宫,也只能在外面等候。偏是忍不住,稍稍抬眸,往老太君身后一眼一眼看去。
莫浣莲随身只带了罗绮,她立了片刻,才缓缓走向图罗汉床边,笑着向乔浣霞请安,又寻着楚皇后行礼。
乔浣霞病里脾气急躁,哪里等得及她这些虚礼,已拍着自己的身侧唤莫浣莲来坐。
楚皇后也不受老太君的礼,早一旁避开,反是搀着老太君的胳膊往炕上送:“这又不是金銮殿上,老太君别向我行什么礼。若守着母后受了您的礼,便又活回小时候,母后要罚我去抄几十遍的女戒。”
楚皇后妙语如珠,逗得莫浣莲朗朗而笑,扶着楚皇后的手坐在乔浣霞身侧,又体贴地将为她靠上姜黄色团花大引枕。
昔年楚天舒还未登基,楚夏两家便是通家之好。晚辈拜见长辈,自然是楚瑶光与姐姐须向老太君见礼。
如今身份变了,虽不需向老太君行礼,楚皇后却断不愿受她的礼。
老太君挨着乔浣霞坐了,便与众人含笑点头,目光略过慕容薇时,笑意隐晦地浓了几分。
宫人上来奉茶,楚皇后接了半夏手中龙泉窑青釉兰纹的盖碗,掀开看过是老太君常喝的君山银针,这才亲手奉上,又吩咐上老太君常吃的点心。
见慕容薇望向自己目光里饱含殷切与期望,又藏着隐隐的担忧。女孩子拼命掩饰自己的情绪,隐藏的功夫做得够好,只是躲不过她眼力的老辣。
想着慕容薇那一日莹亮璀璨的双眸,寒霜风雪中的肃立,还有她说的那句话,老太君心里便一阵悸动。
她说自己无凭无据,只拿一颗儿孙晚辈对皇祖母的孝心,来求她老人家昔日的好姐妹。
便是这一句话打动自己,自己才愿意给姓罗的小子机会。没想到那小心还真有几分本事,莫浣莲是急性子,今日便直接将他带进宫里。
老太君接了楚皇后亲手奉的茶,浅浅抿了一口再搁回炕桌上,转而拉起老友的手嘘寒问暖,细问饮食起居,往日粗犷的一个人变了十分细致。
知道乔浣霞不喜瞧病,莫浣莲说得小心翼翼:“前日得了个好大夫,吃了他几帖药,积年的腿寒好了许多,特意带来给你瞧瞧。”
“哀家最烦的就是吃药,如今都当成了饭来吃,偏你又荐什么大夫。”往日雍容华贵、仪态端淑的乔浣霞已经寻不见,如今的皇太后多是孩子气。她握着莫浣莲的手不愿松开,懒懒往后一躺,语气里诸多抱怨。
“浣霞,便让他给你瞧瞧,倘若几幅药便调理好了,省得你再日日吃那些苦药。”老太君唤着老友的乳名,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慰:“不是好大夫,我也不会荐给你,你便信我一次。”
皇祖母眉头攒成疙瘩,虽不情愿,却还是点头,拿指头戳着莫浣莲的眉心,小儿女般的亦嗔亦怒:“每次都拿这种话哄我,便就再信你一次。”
忽然间就感动到泪水涟涟。罗汉床上两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互相扶持,情深言浅。友情从幼至今,老而弥坚,更会亘古不变。
有绿水,才有青山可依。有钟子期,才有伯牙绝弦。
草木零落,美人迟暮,便是踏破流年,身边依旧有友相伴。看着这一世的皇祖母与老太君,又想起前世的自己与温婉,也曾这样相互扶持,可惜只走过那么一段。
慕容薇侧过身去,不让众人瞧到自己泛红的眼,心里感激老太君果真信了自己,愿意给她这个机会。
“瑶光,等闲的人我不会荐上来,此人在宫外候着,便传他进来给你母后把个脉吧”,老太君目光沉稳,言语有力。她望向楚皇后,收了方才对着老友的疼惜,更多的是严肃与执拗,不容楚皇后拒绝。
不请求自己首肯,以一幅长辈的样子吩咐自己,反是这样的莫浣莲更叫楚瑶光无端相信,她微微颔首,答了一句:“全凭老太君吩咐。”
第四十八章 希冀
七年之间,曾经报的希冀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一个一个的太医换着药方,一副一副的苦药喝进母后肚里,楚瑶光已经无奈地接受了现实,却又因老太君的到来而显现出一丝曙光。
几个人静静坐着,沉默地等待着来人被传入宫内。
悠长的青砖甬道通着长廊,滴水的重檐卷着碧瓦,一座宫墙更连着一府宫墙。领头的内侍在前,将等候在外的罗讷言领进寿康宫。
一路行来,明媚的阳光伴着积雪的消融,罗讷言的步子由最初的慌乱变得有序。
红日升上湛蓝的天空,万点霞光似流火般绚丽。路边积雪化去,花枝下的枯叶露出凋零的本来面目,罗讷言坚信自己,抚去面上浮土,璞玉总会发光。
往昔看不起父亲行医,自己宁愿寒窗苦读,来博取功名富贵,想法真是浅薄。如今飘零在外,骨肉分离,见多了人情冷暖,才明白功名富贵都如烟云,唯有生命最为珍贵。
父辈传下的医术,不应由他手上失传,而是更应发扬光大,罗讷言挺直了方才因为害怕而微微弯着的脊背,随在内侍身后,坦荡荡地前行。
寿康宫内燃着地龙,又烧着暖炉,檀香一熏,面对一殿里珠围翠绕的宫中贵人,一路行来的罗讷言紧张得浑身冒了汗。
乔浣霞已被扶回寝宫更衣,等着他来诊脉,罗讷言由内侍领着,带到楚皇后面前。
凤仪天成,楚皇后纵然只是凝神端坐,上位者不自觉带着睥睨的威仪还是无处不在,压得罗讷言抬不起头来。
罗讷言的衣物早已典当殆尽,入了夏府之后新做过两件棉袍,今日为了进宫,换了一件青色暗纹直裰,头戴青布方布,简朴里不失周正。
楚皇后细看来人,鼻直口方,双目坦荡,该是行为端正之人。
初次入宫见了贵人,虽然胆怯,却是即不魅上又不失礼,到也有些教养,吩咐平身,细问了他的医术来自家传,便请白嬷嬷带他去瞧母后的脉像。
慕容薇有心跟进寝宫,又知道不妥,她心里着急,索性叫红豆挪了绣墩,坐在了老太君身旁。
瞧着小丫头面上不显山露水,手中丝帕却揉来搓去,似要搅烂一般,老太君还是知道慕容薇沉不住气,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楚皇后心里也不踏实,她不自觉唤了早年的称呼,询问老太君:“莫姨是从哪里寻得此人?”
如同自己当日问慕容薇同样的问题,老太君也知道楚皇后必有一问,隐去慕容薇托付夏钰之的一段,将五城兵马司如何巡城、罗讷言如何落魄、如何被带到夏府,又如何治好了二夫人娘家姐姐的事,统统说了一遍。
“再也想不到,几块豆腐可以治病,那两日心眉的姐姐只是不好,急得她一时求方问药,一时又去庙里烧香,如今好了,高兴得了不得。”老太君将这一节说完,孟昭仪等人已暗暗称奇。
一件事不足为奇,单凭这点不足以令老太君举荐,楚皇后将信将疑,又探身问道:“老太君觉得神奇,必然又曾试过他的医术?”
莫浣莲一面点头一面指着自己的膝盖:“叫他治了我右腿的伤寒,如今每日施针,拿鲜姜配了几味药材捣碎,敷了几次着实见效。”
莫浣莲早年间上过沙场,右腿受过敌人的箭伤,治不及时又受了冻,是多年的老毛病。这些年虽然时时调理,始终无法根治,只能靠养,却没有多少效果。
楚皇后听得眼前一亮,宽大的衣袖抚过前襟,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胸膛,语气里隐隐透出急切:“老太君不是诓我?”
莫浣莲到笑了,拍着自己的膝盖给她瞧:“瑶光,你如今是皇后娘娘,难道我非要倚老卖老,偏给自己找个欺君之罪?”
一句话将徐、孟二位昭仪都逗得面上带笑,孟昭仪抚窗叨念、徐昭仪在心里默念佛号,两人隐隐企盼,来人真能将太后娘娘治好。
莫浣莲再给楚皇后吃粒定心丸:“不独是我,我家老爷的偏头疼,吃了几日罗大夫开的药膳,说是这两日缓解了不少。”
罗讷言箭走偏锋,开药与别的大夫不同。莫浣莲真正是小心试过,才有信心把人荐到乔浣霞面前。
能说出口的几例,都说给楚皇后听,添她的信心。说不出口的其实更有几桩,便是罗讷言在给自己与丈夫瞧病之前,老太君已先吩咐从府里寻了几个生病的下人,试过他的身手。
新蒸的栗子糕软糯甘甜,是莫浣莲的最爱。楚皇后心下欢喜,接了宫人捧上的碟子,奉到老太君面前,慕容薇乖巧,赶紧立起来替老太君添茶。
母女二人殷勤,莫浣莲心里欣慰,洋洋洒洒说了半日,也有些口干。她拈起一片糕品尝,再喝茶润嗓,微笑地望着楚皇后:“还有一例,便是万年桥下那店家的傻孙子。”
“莫姨,别卖关子,那家的孙子又是怎么回事?”楚皇后头抬得急,带动发上金凤钗垂下的流苏微微晃动,再也顾不得礼仪,只紧紧抓住了莫浣莲的手。
莫浣莲疼惜地望她一眼,哪肯让她着急,放下杯子娓娓道来:“那家的孙子几年前受了惊吓,有些痴痴呆呆,罗讷言为谢那店家收留之恩,特意回去给他瞧病,不过三五日的时间,已然有些起色。”
“果真如此?”楚皇后又惊又喜,双眸如星辰璀璨,盖过眉心一点朱砂红的花钿。
慕容薇亦是心绪大定,她前行一步,殷切地望着老太君,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偏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满眼的期盼,化做这一刻短暂又漫长的等待,她也如母后,只是颤抖着抓住了老太君的衣袖。
一时寂寂,无人言语,只将目光投向寝殿的内门,期待着白嬷嬷将人领回。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问是问不得,罗讷言细细为乔浣霞把了脉,再观她的神态面色,仔细推敲,心中基本有了推断,又由白嬷嬷领回前面,向楚皇后回话。
“太后娘娘的病,你可有把握?”曙光在前,楚瑶光端庄地坐着,唯有笼在袖中的双手紧握。
第四十九章 诊治
万字不断头的纹样喻示着福寿延绵,古铜色地毡即松且软,罗讷言跪倒在地,望着地毡上浅金的纹样在膝下伸展。
他定了字神,将自己的诊断讲给楚皇后听:“小民斗胆直言,太后娘娘实是心病,一股火气窝在心头发泄不出来,这才迷了神智,平日又多食温补之物,无异雪上加霜。”
前世里通过温婉,慕容薇曾向一位麻衣婆婆请教过皇祖母的病,那位婆婆轻蔑地说道:“宫内多庸医,但求无过而已,每日用温补安神的方子吊着,连病因都找不准。”
那番话对慕容薇影响极大。细细想来,苏暮寒素白的孝衣与麻绳,只是压倒皇祖母的最后一根稻草,皇祖母不甘心自己老而无用,早存了厌世之心,甘愿自己走上绝路。
那麻衣婆婆曾说,皇祖母根本不是迷失心性,而是宁愿活在自己的臆想里,与其说是病,还不如说是自己对自己的逃避和灰心。
瞎婆婆引经据典,随口列了几个书名,叹道:“大周皇朝留下的好东西尽在,可笑一家人守着却不会用,本该传世的医书束之高阁,可怜可叹。”
慕容薇于医理不通,别的话大都听不懂,却记住了麻衣婆婆质疑皇祖母每日所食的温补之物,今日听见罗讷言也如此说,都是反驳宫中太医的意思,觉得很有几分道理。
母后与老太君在座,轮不到她说话,慕容薇耐着性子坐下,继续听母后问话。
楚皇后骤听此言,再想想平日俸禄优厚、如供祖宗一般供着的太医院,一股火气涌上心头,目光锐利如电:“你是说,太后娘娘平日的药不但不对症,反而适得其反?”
罗讷言被那目光刺的身上发冷,依然坚定地回道:“正是”。
整整七年,母后被病折腾得性情大变,太医院众人枉食俸禄,连个病症都找不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楚皇后身在高位,颐气指使惯了,不由她沉不住气。此时下结论为时尚早,她一手搭上椅背,轻轻转动着指上金灿灿的红碧玺紫金戒,露出森然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