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薇——梨花落落
时间:2017-10-18 16:30:30

    “说得什么话,明明知道我拈不得针,还绣什么嫁衣”,夏兰馨故意嗔怒,眼波如水般横在云扬心上,荡起片片涟漪。
    已然从方才的懵懂与慌乱之中回过神来,夏兰馨白了云扬一眼,清丽的脸上添了丝英气。
    她轻轻说道:“我虽不晓得三哥去高丽究竟做些什么,大约一定与那叛贼有关。有你与子持相助,必定马到成功。到那时,我依然在此处为你们接风。”
    三个人三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脸上的笑容盖过外头明媚的春阳。
    三日后夏钰之与云扬悄然启程,只带了几个贴身的随从。一叶扁舟逆流而上,与成百上千的商船们混在一处,直奔京杭大运河的上游,走得无声无息。
    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
    一年风景四时不同,四月里百花荼蘼、香飘万里,正是大理最美的季节。
    如今花事虽然锦绣如织,整个大理却一片肃杀,掀起了阵阵血雨腥风。
    早在三月底,西霞便有一封国书加盖了崇明帝的玉玺,由内阁次辅陈如峻风尘仆仆出使康南,正式递上康南帝的书案。
    国书里历数苏光复假姜喜善之名创办千禧教,以此招揽教众,在西霞国中参与贩卖毒品及勾结江阴帮发动叛乱的几大罪状,请康南帝念及两国邦交,查处设在大理的千禧教总舵,以断去西霞的隐患。
    康南帝欣然允诺,继上次雷厉风行废却顾正诺太子之位后,又拿出了雷霆手腕。他命兵部尚书魏振钢亲自督导,悄然对千禧教开刀。
    一夜之间,官兵包围了千禧教设在大理的总舵,魏振将手下两名军官出示了康南帝的手谕,历数千禧教走私毒品、贩卖军马的几大罪状,将苏光复列为头号被通缉的罪魁祸首。
    千禧教设在大理的总舵被捣毁,圈在藏地的马场被没收充公,藏匿的茶砖与毒品成箱搬出,全部就地焚毁。
    面对当地千禧教众的质疑,康南帝泒来的人提供了真凭实据,更将苏光复真实的身份揭穿,说他不过是从前的大周遗臣,所用的姜喜善本是假名,更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有些自知上当的千禧教众自发退出,康南帝并不追究。对于冥顽不灵、负隅顽抗的苏光复嫡系旧部,康南帝命就地斩杀,一个不留。
    千禧教自然不会束手就擒,他们在短时间内迅速拉起队伍,想要与官兵一较高下。康南帝泒出的人马由兵部重臣亲自领队,哪里将这些宵小之辈放在眼中,洱海之畔一场厮杀,三千余名千禧教众全部伏诛,在康南的势力大大受损。
    大队的官兵连挑千禧教几处窝点,查抄了苏光复假托姜喜善之名在大理的私宅,又抓捕了数百名不知悔改的千禧教众,一举捣毁了他们的大本营。
    此前消息瞒得滴水不漏,身处京师的大臣们懵然不知。直待兵部尚书魏振钢御前启奏,官兵在与这次跟千禧教的较量中大获全胜,群臣才听得一片哗然。
第六百九十五章 杀机
夜色轻浅如釉,位于京师东北角的康王府内,仙鹤衔芝紫铜烛台上烛影摇曳,映着顾正诺满脸狰狞、形似鬼魅的表情。
    他一腔怒气无处发泄,狠狠一拳擂在大理石嵌螺钿的案几上,将案几的一角震得粉碎,自己手上也鲜血淋漓。
    旁边侍奉的姬妾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她立起身来战战兢兢要去取药箱,却被顾正诺一脚掀翻在地,再也不敢动弹。
    觉得屋内憋闷地喘不动气,顾正诺大踏步出得房门,一路往桐阴森森的后院走去。他独自一个人坐在湖边的大石上,沐着一地清冷月光映出的满目萧条,瞧着那片粼粼的波影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重重吐出几口浊气。
    康南帝对千禧教的出手令他猝不及防,消息封锁的严密更令他触目惊心。千禧教在康南能发展到那般大的势力,与顾正诺的暗中扶持脱不开关系。
    他与苏光复狼狈为奸,彼此各取所需。苏光复每年走私的毒品与马匹里头,都有给顾正诺的抽成。靠着这些不义之财,顾正诺才能培植起自己的势力。
    前番他与苏光复的交易才刚刚达成,正要借助千禧教的势力夺取帝位,却被康南帝来了个先声夺人,灭了自己的外援。
    若在往常,这般大规模的行动早有人报到自己面前。如今自己每日参朝议政,朝中这般大事竟懵懂无知,显见得康南帝对整个京中都封锁了消息。
    顾正诺笃定康南帝已然对他起了疑,甚至对朝中某些重臣也暗中防备。不然,洱海之畔这样的打打杀杀,无论如何也瞒不过朝中诸人的眼线。
    想到康南帝先是废却自己太子之位,断了自己对龙椅的痴心妄想,如今又悄无声息便对千禧教下了手,无疑是断了自己的财路,更让自己往后的漫漫余生走得更为艰难,看似近在咫尺的皇位远隔了天涯,顾正诺脸上便杀机毕现。
    苏光复送的那几味药草,如今还悄然藏在他外书房暗格的最底层。顾正诺脸上阴晴莫辨,他重重一挥手,眼中的狠厉一闪而逝。
    顾不得手掌依旧血淋淋钻心地疼痛,顾正诺扬声唤人,命心腹暗自联络宫中暗线,找寻前日纳兰皇后提到的那几个人,想要加快给康南帝投毒的步伐。
    再说苏光复那日被细雨打醒,怀着满腔恨意从十万大山仓皇离去,裹着断臂匆匆往靖康关逃命。
    他发下重誓,千禧教一旦有能力助苏暮寒问鼎江山,他一定要将十万大山踏平,报今日的断臂之仇。未料想人在途中,便接到属下飞鸽传书。
    属下将整个康南的情形原原本本汇报给他,信中写道众人仓皇不能自顾,为了保存仅有的实力,请他允许一并撤入靖唐关中。
    藏地马场里圈养了几十匹汗血宝马,还有大批精良的战驹,全是苏光复为了复国大计做下的埋伏、如今竟全部划归康南所有。
    茶砖与罂粟是他来钱的财路,竟也被一并斩断,等同扼住了他的咽喉。
    坏消息一条接着一条,条条令苏光复触目惊心。他右手抖抖地捏着那封书信,委实不愿相信自己在康南数十载经营,就这么毁于一旦。
    一口鲜血狂涌,将雪白的信笺染成腥红一片。苏光复急怒攻心,身子晃了几晃,无力地趴在了客栈临窗的八仙桌上。
    夜半十分,一轮明月皎皎而出,映上客栈前头那片小小的湖泊。
    湖上粼粼微波,与月色两色辉映,到恍似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那漾起的竹影千点都化做愁肠,一寸一寸侵蚀着苏光复的心。
    他从昏迷中抬起头来,凝望着外头冷月如霜,五脏六腑里似有团火在燃烧,却又如泡沫一般,轻轻一碰就化为碎片。
    苏光复将被血浸透的信笺扔到一旁的香炉里,闷着头沉思了半晌,方咬着牙燃起了信香,呼唤千禧教在附近的人。
    如今千禧教内忧外困,只余了靖唐关那一座孤城。再少了银钱的支撑,便等同失去了高丽的助力,靖唐关仅有的三万人马便会危在旦夕。
    苏光复晓谕跪在自己面前的属下,一句一句都带着无边的恨意:“撤离大理之前,一定要拿到钱家的银子,把钱瑰连银子带人一并带入靖唐关,否则你们一个一个提头来见。”
    属下唯唯诺诺领命而去,苏光复执起八仙桌上的酒壶,也不用杯子,就那么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酒入愁肠,牵动方才的伤口,呛得他嘴中连吐血沫,胸中涌起深深的英雄末路之感。
    一夜之间,苏光复头发花白了大半。他望着镜中形销骨立的身形,默默遥望玉屏山的方向,口中喃喃自语,似是在对山洞中那几十个先皇的牌位告罪。
    再说钱瑰带着青衣与踏雪,在仅余的暗卫护送下,当日一路往西南行进。
    她日夜兼程,连着赶了多天的山路,果然脱出了康南的势力范围,来到了南昭一座古城外头安身。
    钱瑰隐姓埋名,买下一家偏僻的农庄暂时栖身,算着日子老管家与碧梧应该已经脱困,便命青衣联络他们两个到此汇合。
    老管家与碧梧两个赶到时,面上又是羞愧又是焦急。老管家嘴上因为上火,几个燎泡鼓得老高,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下,直拿衣袖拭着红肿的眼睛,偌大的人哭得泣不成声:“老奴辜负小姐的嘱托,没有给您将事情办好。”
    碧梧在一旁眼圈红红,早已落下泪来。她低泣着说道:“奴婢与老管家当日逃出李宅,只来得及交割了两处房屋,其余的便全被官府查抄。没奈何只得将那到手的万把银子兑成金条。小姐您看,唯有这么些。”
    十余所庄院都打了水漂,钱唯真以为在康南留下了金山银海,却都成了一场空。钱瑰只听得眼前金星乱冒,瞧着碧梧托在手中的区区十根金条,她颓然后退了两步,跌坐在胡床上。
    主仆对面垂泪,老管家依旧踟蹰难言。他哀哀地用袖子擦着眼,一幅为难的神情,恍若欲言又止。
第六百九十六章 仓皇
残阳日暮、冷月孤星,回首从前姑苏皇城的富贵锦绣,曾那样姹紫嫣红的繁华也不过恍如一梦,最后换得满地萧条。
    钱瑰心上重重一叹,她轻轻说道:“老管家还有何事?都一并说不出来吧。咱们如今已然到了这步田地,我还有什么不能经受的打击?”
    老管家老泪纵横,爬满沟壑遍布的面庞,他低泣着说道:“老奴与碧梧两个逃出时,听得有人说起老爷正在西霞受审。老奴前些日子托了人回去打探,已然得了准信,说是由刑部与大理寺联合审理,老爷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事关整个钱氏一族的身家性命,钱瑰蓦然瞪大了眼睛,她颤微微扶着胡床起身,急切地问道:“莫非老爷已然认了罪?”
    钱唯真贪墨军饷与参与谋逆,每一条都论罪当诛。钱瑰只盼着父亲能咬紧牙关过了这道坎,钱家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如今老管家的话无异于晴天霹雳。
    老管家点着头道:“这么大的事,老奴岂敢诓骗小姐。老爷连同那刘本、魏诏等人一并招认,已然签字画押,刑部如今都结了案。”
    钱瑰整个人恍如被打落在十八层地狱,如何开口连她自己都不晓得,只听得自己颤颤的声音在耳边像孤混一般游荡:“可曾打听到老爷是如何判的?”
    老管家与碧梧对视一眼,一双浑浊的眼睛里串串泪水止也止不住:“老爷、夫人,两位爷因为与千禧教私下勾结,直接参与谋逆,都是判了秋后问斩。那刘本、魏诏、连同原江阴太守吴大人、扬州郡守夫妇,全是同等罪行,都等着秋后一并行刑。”
    仿佛一把尖刀深深刺在钱瑰心上,又让她暂时还混。钱瑰喉头腥咸,哇得吐出一口鲜血,都渍入脚下陈旧的青砖地上,还有几滴溅上她月白对襟山茶花的衣衫,红得触目惊心。
    “其余的人如何?两位哥儿如何?”一把推开青衣过来搀扶自己的手,钱瑰狠狠抓住老管家的臂膊摇晃着,声嘶力竭地问道。
    老管家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抽泣着说道:“两位哥儿随同族中其他男丁发往广西边陲之地服苦役,其余的女眷罚没宫中,听说要发往浣衣局等处为奴为婢。小姐,钱家已被抄家,如今真得完了。”
    老管家说罢,放声大哭,惹得碧梧、青衣二人也跟着眼泪扑簌扑簌直落。
    踏雪本是趴在脚踏上假寐,如今摇晃着下了脚踏,往前蹒跚了几步,挪到钱瑰脚下。它伸出舌头舔着她衣衫上的血迹,再拿冰凉的鼻头去碰触钱瑰的手心,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安慰着主人。
    钱家两朝重臣、一门富贵,竟落得如今的下场。钱瑰悲从中来,她一把抱住踏雪,将头埋在它洁白柔软的长毛间,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踏雪这些日子愈加老迈,再不复往日的灵敏。它费力地昂起头,去舔钱瑰脸上的泪水,干净澄澈的眼神似乎写满了担忧。
    幼时的画面层叠再现,每一幅都那样真实而清晰。
    钱瑰偎在母亲怀中,娘俩儿拿丝线做着翻绳的游戏。那时踏雪活泼好动,在铺着寸许长“松鹤长春”织金厚毯的在上玩着一只绒球,自己也像只绒球一般滚到钱瑰的脚下,惹得钱夫人忍俊不禁;
    还有她与父母结伴出游踏青,京郊的凤凰山上绿荫如织,她们一家人坐在树下饮茶休憩,瞧着踏雪在绿茵茵的草地上翻着跟头。连钱唯真都觉得小家伙可爱,手里握着一块肉干逗它开怀;
    夜间她独自安眠,踏雪都是睡在她的脚踏上,那里有专门为踏雪铺就的小床。午夜梦回,踏雪清浅的呼吸声令她安然而温暖。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每一幅那样温馨而又幸福的画面,如今却被片片凌迟成不堪回首的记忆,在明媚如花的季节,化成割不断的的哀恸。
    若一切可以重来,钱瑰发誓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说动父亲不去行那些不义之事,更不做脚踏两只船,与千禧教暗中勾结之举。
    奈何奈何,世上从无后悔药可吃。
    主仆相对无言,唯有一幅凄凄惨惨的样子。钱瑰哭过一场,心情更加阴郁。
    屋漏偏逢连夜雨,隔着窗棱,暗卫的头目胡奎轻轻扣动了窗扉,低声说道:“姑娘,属下有事禀报,可否请姑娘一见?”
    果然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钱瑰轻轻将踏雪搁在地上,吩咐青衣拿些肉干喂它,自己拿手帕胡乱拭了拭泪水,这才端声说道:“你进来说话。”
    出门在外,已然没有那许多忌讳。在大理李宅时,钱瑰与手下答话,房中尚设一尊屏风遮面。如今逃命途中,与手下这仅有的几位仆从朝夕相处,早摒弃了当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习俗,她开始像男子一般抛头露面。
    胡奎依然尽力恪守着身为属下的礼节,他垂着头进来,往胡床方向行了礼,方才说道:“姑娘,属下与弟兄们每日在这附近警卫,方才发现有千禧教的人接近,大约是为着追踪咱们而来。属下的意思,咱们还须尽快启程,趁着他们尚未发现咱们的确切踪迹,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正是当日苏光复的手下接了他的死命令,对钱瑰再不存什么怜香惜玉之心,他们一路追踪而至,行到这南诏小村附近,准备暗地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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