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薇——梨花落落
时间:2017-10-18 16:30:30

    忠顺伯府上虽有些没落,却依然稳稳跻身在二三流的世家之中,场面上的功夫依然做足。眼瞅着忠顺伯夫人身后跟着丫鬟婆子一大堆,连世子的妻妾都陪伴在侧,周夫人到可以想见这位夫人素日在府中的强势。
    山门前菩提树亭亭如盖,风过处簌簌花香,木制的凉亭里茶茗幽然。忠顺伯夫人与周若素相谈甚欢,其间还曾招手唤自己的儿媳上前见礼。
    姑苏皇城赫赫有名的母老虎,第一位便当属这忠顺伯世子夫人。
    周夫人对她的名声不是第一次耳闻,瞧得世子夫人粗粗的水桶腰、大大的银盆脸,心底不由默默替世子点了根蜡烛,面上的寒暄却滴水不漏。
    抹下腕上一只黄翡手镯,周夫人笑语盈盈地递上:“今次与世子夫人初见,往昔听人说起世子夫人旺夫,今日一见夫人面如满月,果不其然。”
    大刺刺的人摆在这里,若要夸几句样貌身姿,实在无从下口,周夫人唯有这么含蓄地说上一回。世子夫人却听得开心,接了周夫人的赏赐,又认真地行了礼,这才退到忠顺伯夫人身后。
    昔日为着几两纹银不昔卖身入襄远伯府为奴为婢,如今却抬手间就能赏赐价值不菲的东西。温婳眼热地瞧着世子夫人将那只黄翡手镯收进袖中,对周夫人望着自己却视而不见的态度十分怨恨。
    温婳躲躲闲闲立在伯夫人身后,想要上前却又踟蹰的样子落在世子夫人眼中,十足的狐媚子做派。一个眼神丢去,身旁的丫头心领神会,重重一脚踩上温婳的裙裾。
第七百零九章 积淀
温婳正自百感交集,不妨裙裾被人踩住,身子不由自主打了个趔趄。
    世子夫人顺势往她胳膊上一拧,低低喝道:“滚到一边去,没得丢人现眼。”
    胳膊上火辣辣地疼痛,温婳不用瞧也晓得必定又是青紫一块。如今世子不在眼前,泪眼婆娑也无有人看,她咬着牙不做声,静静退到一旁,虽然极度掩饰,眼中的阴霾却挥之不去。
    虽然由妾升做了平妻,温婳算计忠顺伯府在先,自然不受忠顺伯夫人的待见,才显得她处处低人一等。
    一切皆有因果,温婳远远注视着雍容华贵的周夫人,想想她由侍妾到平妻,由平妻又选择和离,如今却成了正经的诰命夫人,真真造化弄人。
    若自己家里不是乌烟瘴气,温婳也是正式的伯府出身,又如何会沦落到如今平妻的身份,处处瞧人眼色受些闲气。
    温婳唏嘘不已,守着人却半点情绪也不敢外露,唯有垂着头瞅着自己眼前,盯着绣鞋上水绿色的并蒂莲花发呆。
    周夫人浅浅笼着发丝,将方才的一幕尽收眼底,却半分不动声色,只与忠顺伯夫人聊着良辰美景。
    前尘往事如烟,回首襄远伯府那些年曾经的不堪,未尝没有面前这个人推波助澜。如今尘埃已定,无论是温婳,还是曾经的伯夫人与老伯夫人,周夫人唯有淡淡一笑抿却恩仇。
    连落井下石都不必做,温婳已然得到她该有的惩罚。周夫人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含了淡淡的悲悯,又微笑着回到怒放的繁花之上。
    温婳呆呆瞧着周夫人走远,对照那娴静典雅的背影,再回想昔年襄远伯府中跪在漫天风雪中,眼瞅着便要奄奄一息的可怜女子,颇有些恍如隔世。
    待要再细细端详两眼,前头忠顺伯夫人已然冷冷回头:“你娘家那种肮脏之地,难得有人出淤泥而不染,有周淑人这样的性子,就养出了端仪郡主那样的人物。你到是正经的伯府出身,偏生行些下做之事,紧随了你的爹娘。”
    父母再有千般不是,又怎舍得如此叫人侮辱?温婳怒气上涌,脸上一阵发热,连脖子都涨得通红。若依着从前的脾气,只怕立时便会动手。
    如今却是四面楚歌,一大群人里唯有自己一个另类,温婳身边连个心腹丫头都没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起整日烂醉如泥的父亲,再想想自己那少到可怜的几担嫁妆,温婳只能垂手应了声“是”,心内百感交集。
    数一数攒下的月例银子,连同忠顺伯世子私底下给的花销,温婳如今也不过百余两银子的身份。想着前几天母亲递了话来,道是祖母又染了风寒,请她方便时照拂家里几分,温婳唯有深深叹息。
    果然一报还一报。昔年周若素卖身养活全家,如今风水轮留转,轮到她温婳曲意承欢,哄着忠顺伯世子手上几两余钱,为祖母与父母双亲续命。
    温婳咎由自取,落得如此下场,襄远伯府里如今又是雪上加霜,老伯夫人眼看病重,周夫人终究不忍心,她想了一想,还是略去此节,不必叫温婉分心。
    襄远伯府纵有千般不是,当年确曾给过周夫人一口饭吃。周夫人投挑报李,约襄远伯夫人见面。千两银子的银票递到襄远伯夫人手上,算是就此了结了过去的恩怨,往后各自心安。
    一同春闱高中的还有陈欣华的夫君崔遥,他考中二甲第七名进士,一笔工整的瘦金体尤其令人侧目,试卷也被林大人直接呈到了崇明帝前头。
    崔遥的试卷务实而谨慎,虽无云扬那般的绝世之才,却也排到了周庭的前头。
    喜讯传入陈阁老府上,慕容泠喜滋滋拿上等的红封赏了报喜的人,又命小厮们点燃早就准备好的鞭炮。
    爆竹声声、欢笑阵阵,几个孩子在廊下快乐地追逐,阖府里喜气扬扬。
    崔家多年不曾出过进士,崔遥终于开创了这一代人的先河。陈欣华掰着手指头细数,丈夫这是第三次参加科考,经历了前两次的心灰意冷,崔遥终于迎来属于自己的春天,的确令他扬眉吐气。
    柳氏夫人忙着置办家宴,陈欣华瞧着面含微笑的丈夫,却忍不住喜极而泣,连连催着崔遥写家书回扬州报喜。
    一样参加科考,云扬等殿试前十名的试卷已然被印成范文,几乎人手一册,在士子学者中广为流传。崔遥认真读了云扬的文章,又拿来与自己的做比较,从那破题立意与笔风的凝练处着手,输得心服口服,深知自己与他的确差距甚远。
    面对妻子的催促,崔遥停含笑应允。他从容铺开了纸笔,写了一封极为平淡的家书,将喜讯告之父母双亲。
    如今的崔遥身上没有一丝孤傲的士林习气,将自己的位置摆得极正,学会了内敛沉稳。虽然也为自己高中开心,更多的却是自感依旧才疏学浅。
    年轻一辈里,他不及云扬这等的才华;年长的一辈里,他更没有领略到岳父那般的韬光隐晦。如同鱼儿刚刚游进深海,崔遥迫不及待想要从更多的人身上汲取更多的东西。
    陈如峻瞧着崔遥的成绩突飞猛进,实则对他能春闱有名成竹在胸。晚间特意叫了崔遥到自己的书房说话,询问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在京中候缺,亦或暂时回到扬州,崔遥都曾想过,却又隐隐觉得有些遗憾。这几天他的心头一直徘徊着另外的打算,只因尚未成型,还未及与妻子商议。
    听得岳父垂询,崔遥定了定心,有些忐忑地说了自己的想法。
    他并不想在此时候缺,等着去担任一方州府县衙的父母官。指上谈兵,缺乏的是在市井百姓间真实的经历。崔遥想趁着自己还年轻,要多积淀一些阅历,往后为官一方时才能真正造福百姓。
    对于何去何从,崔遥暂时想不到很好的地方,他想要先去拜会二位舅兄,然后一路游学去历山书院,在那里安下心来再做几年学问。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到了他真正觉得自己有能力的时候,再出仕为官。
第七百一十章 游学
自打去岁与陈欣华经历了那一程从淮州返家的生死之旅,崔遥其实对许多事情都转变了看法,不再拘泥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真正明白了岳丈那种“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仁人之心,对岳丈有了新的认识。
    无论是隐居淮州,还是身处阁老高位,陈如峻从未计较过个人得失,都是永远将西霞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在江阴叛乱的时刻,他的两个儿子、他的大女儿都不曾独善其身,每一个人都将生死置之度外,坚定地将自己与整个国家的荣辱绑在了一起。
    崔遥庆幸那时自己选择了与妻子共同进退,国难当头之际尽了自己的绵薄之力。也是打那时起,崔遥不再将苦苦求取的功名当做唯一的出路,他想的更深远的是,如何才会有能力如岳丈一般,做到那般的心底无私。
    他想要多走一走,学一学,真正地了解民间疾苦,日后做好百姓的父母官。
    崔遥与陈如峻交换着自己的意见,越说越是流利,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渐趋成熟。他想请陈如峻代自己斡旋,暂时在历山书院栖身。
    崔遥能说出这么一番话,足见他经过了深思熟虑,眼界开阔了不少。陈如峻欣慰之余,认真思考着他的打算。
    历山书院虽好,却也只是四角合围的方寸之地,有利也有弊。崔遥能有这般抱负,便该叫他置身在更广袤的天地,才能更好地历练自己。
    想着高丽王李承浩前时曾有国书,期待两国之间进一步交流,崇明帝亦曾拿到内阁来议,拟邀请高丽学子前来姑苏游学,陈如峻立时便有了主意。
    他与崔遥说道:“历山书院再有名气,也不过是一家之长,算不得上上之策。再过些日子,高丽王会泒人前来游学,你莫若同他们在一起,真正长些见识。”
    当日内阁全体通过了这项提议,崇明帝有意从今科新中的举子中挑一些人才佼佼之辈,与高丽学子们一起,先在翰林院学习一段时间,再游历整个西霞国内。
    陈如峻的意思,崔遥能得这个机会,与更多的人在一起增长见识,强如窝在历山书院百倍。他拈须对崔遥说道:“读万卷书,终归不如行万里路。依为父之见,你不若随着他们走走,才算真正开阔了眼界。”
    闻得届时翰林院的几位大学士也会一路相随,若此行有益,大约还会从西霞奔赴康南,游历更多的名山大川,接触更多的仁人智者。
    机会如此难得,崔迢喜出望外,起身向陈如峻深深一揖,请他玉成。
    瞧着崔遥如此迫切,陈如峻含笑将他面前的茶杯推了推,示意他落座,再慈爱地望着他道:“你放心,我自会向翰林院举荐,你本也符合此次游学的条件。只是这一去少则一年,多则两载,可有想好家中如何安置?父母那头要有所交待,如今端哥儿已然启蒙,孩子的学业也不能耽误。”
    崔遥略一思忖,认真说道:“岳父大人,依小婿的意思,依旧想叫欣华带了儿子回扬州去住。崔家的族学虽不及京中,夫子传道授业,基础能打得牢些。反观京中事事繁华,小婿唯恐孩子心性不定,会乱了他的眼睛。”
    这一去一年两载,若陈欣华带着儿子在京中长住,难免会有人说妻儿贪恋娘家富贵,还不如回到族中,一家人安生渡日。
    再者两位舅兄都不在府中,陈如峻学问虽好,每日已然为国事操劳,崔遥又如何忍心再叫他为端哥儿分神。因此思来想去,崔遥还是想要叫儿子回族中打好基础,来日再来京中增长见识。
    陈如峻听得连连点头,眼见崔遥并不羡慕京中繁华,对儿子的将来也极有打算,十分满意他如今的秉性行事。
    生怕女儿阻拦,陈如峻还特意叫了陈欣华前来,与她好生说了崔遥的打算。
    要与夫君长久分离,陈欣华心上自然落籍。但她颇识大体,向陈如峻行礼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暮暮朝朝。欣华晓得父亲一片苦心,自然事事都是为着夫君的将来考虑。我做妻子的,又怎能拖他的后腿。”
    陈欣华回到房中,与崔遥细细商议,要他莫有后顾之忧,自己会带着儿子回到扬州,上则侍奉公婆,下则敦促端哥儿的学业,安心等待崔遥游学归来。
    六月中旬,高丽的使团陆续抵达姑苏皇城。李承浩挑选的亦是文采斐然之辈,两国莘莘学子们聚在一处,每日畅谈国家大事,眼界十分开阔。
    崔遥向陈如峻夫妇及妻儿辞行,与几名今年的新科进士一起,随同高丽学子入住翰林院别馆,等待京中游学完成,便开始游历四方。
    陈欣华没有一句埋怨的话,早替丈夫打点了行装。她欢欢喜喜送了丈夫出门,回来安心辞别父母,带着端哥儿独自回了扬州。
    歌台楼榭,柳绿桃红。罗蒹葭倏忽回首间,自己来到姑苏皇城已然一年。
    整理完了最后一个香方,她轻轻搁了笔,从容抬起头来。透过飘拂的雪青色窗纱,罗蒹葭的视线久久落在罗记药铺院中那株枝叶繁茂的香椿树上,瞅着它的青碧凝透,露出释然的笑容。
    目睹云持、温婉、陈芝华、夏兰馨等人先后出嫁,罗蒹葭终于想明白了自己想做的事,早便开始着手准备今后的生活。
    手上挑起那半幅蓝白相间的印花布帘,罗蒹葭缓缓从后院走到药铺前头。罗氏药铺的柜台里两排高大的药柜干净整洁,阵阵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拍打着罗蒹葭的心潮,叫她颇有些难分难舍。
    古朴的黑色门面,门前杏黄色的布幡迎风摇曳,上头黑色的罗氏药铺四字,都是从小便贯穿她的记忆。即使一个人飘零在外,在那些最孤苦与最难捱的日子里,这幅画面也不曾淡出过她的脑海。
    客居京城,她与兄长其实都习惯了将这里当做自己真正的家。如今她却要再次离开,同这里做个道别。
第七百一十一章 兄妹
愿得一人心,百首不相离。大约会是每一位豆蔻年华的女子最美好的期待,亦曾是罗蒹葭少女年华中曾经偷偷憧憬过的下半生。
    可惜早些年的经历太过惨痛,如今只要一想起来,还是深深的梦魇。
    罗蒹葭手抚着身上淡青的罗衣,想起胸前那枚狰狞的梅花烙印,想起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还是痛苦到透不过气来。
    已然记不清是哪一次想要从拍花贼手中逃跑,被他抓回来烙下的印迹。如今只要一回想从前,仿佛还是将血淋淋的伤口再次撕开。罗蒹葭不敢看,更不想看这标注着过往耻辱的东西,而是要找寻新的方向。
    质本洁来还自去,便是零落成泥,也要留香如故,这是罗蒹葭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挑灯独坐,对自己认真许下的诺言。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