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薛燕急得团团转,吃不好睡不好的,却见自家姑娘气定神闲,似乎并不受影响。
薛燕不敢多问,这日听得说外面传遍了水溶倾情于金陵四大名花之一的沈姑娘,求而不得、憔悴不已的事儿,她提心吊胆地旁敲侧击了一番,见全然没有自家姑娘什么事,半个字都未提及,顿时高兴了,强自按捺着雀跃的心情,稳重地去黛玉房里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回到房里,黛玉正开着窗,在窗前的桌子上铺设纸张,对着窗外一池的残荷作画。
不知不觉的,他们到金陵也有些日子了,听夫子们的话,他们大约也要准备回京了。出门游学已有半年之久,说不想念家中父母弟弟,那是假话。
不过就算他们这一支队伍走了,这金陵城里大概还能再热闹上几个月,这段时间汇集到金陵的文人学子必然会喜欢这个可以交流扬名的机会。
薛燕之前有多着急不安,如今就有多轻松喜悦,忍不住吧啦吧啦地一股脑儿地把听来的话跟黛玉都学了一遍。
黛玉边听她说话,边细细地描摹着眼前有些枯败却别有一番美丽的画面,只嘴角带着微微的一抹笑,说不出的娴静美好。
薛燕一口气把事情说完,长长地吐了口气,见自家姑娘似是什么触动都无,不免有些纳闷:“姑娘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她作为一个丫鬟都吓得够呛,可自家姑娘这个核心人物,怎么就跟没事人一样?
“二皇子不是说都交给他了吗?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黛玉终于抬头看了薛燕一眼,眼神中似乎还带着些困惑,似乎不明白薛燕在愁些什么。
薛燕一窒,她家姑娘虽目下无尘了些,可也似乎并不少这般天真不解世情之人哪:“姑娘似乎特别信任二皇子,可若他耽搁了呢?或者并无甚好办法怎么办?”
黛玉手中的笔一抖,一片残荷便不小心多了一小团墨迹,她懊恼地端详了一番,仔细将那一团墨迹画成残荷上的一团枯痕,嘴里不耐道:“有什么好不信任的,那是皇子,哪容得你如此质疑?快快出去吧,自己找吃的去,之前饭都不好好吃,小心饿昏了我可不睬你,也省的在这里吱吱喳喳吵得我头疼,我画都画坏了。”
薛燕吐了吐舌头,这心放下来了,便觉得肚子饿了,于是便麻溜儿地行了个礼就跑了,全然没有发现,黛玉脸上染上的薄红,似羞似恼,分外好看。
黛玉搁下笔,也没心思画下去了。薛燕无心的话,似乎正道中了她心中的隐秘。她本不是心大的人,这样事关自己名声甚至婚姻的事情,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尤其还有尉馨芳的敌意来得那般突然又激烈,不难过是假的。
可是那种忧心恼怒,惴惴不安,在尉北璀说“一切都交给他”的时候,莫名地就放下了,毫不怀疑这个看起来很不靠谱的家伙能够帮她解决一切,不会让她受到一点儿伤害。
所以看着薛燕坐立不安的样子,她只觉好笑。
可如今自己再想一想,如果没有尉北璀的那番话,她如今该是怎样一副惶然不安模样,毫无办法地坐视事情发生,只能由得旁人猜度、促狭的目光和言语往自己身上招呼,由得尉馨芳针对她敌视她,待得回京才能向父母求助,可到那时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她都不敢想。
黛玉轻轻抚上自己微热的脸庞,想着那人在自己跟前惯常的笨拙,突然忍不住羞涩地笑了。虽然他总在自己跟前出糗,可自己从来不曾怀疑过那人的能力,如今似乎连他的心意,也在自己内心深处,不知不觉中确认笃信了。
水溶溅起的脏水全泼回了自己身上,除了尉馨芳之前的两次闹,余者并无任何与黛玉相关,她依然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唯一不同的就只有尉馨芳对她的视而不见。黛玉心中微微有些遗憾,却已经并不难过了。
薛燕私底下为黛玉抱不平:“姑娘那般照顾她,如今就为了一个男人,竟是那么多年的情分都不顾了。”
黛玉却道:“在外可不能胡说,太逾矩了。其实本也没什么,投缘的多来往,合不来的以后少来往便是了。我又不是银子,本就不可能讨了所有人的欢喜。”黛玉说着还开了句玩笑,这话似乎也是之前某人说过传到她耳朵里来的。
薛燕好笑道:“姑娘最是不喜铜臭之味,如今倒是自比银子了,可见出来这半年多,姑娘可变俗了不少。”
黛玉也笑,出来这些日子,看到那许多世情冷暖,虽仍对名利不那么热衷,却已经不会再不切实际地随意批判,道:“我虽自认不会为了名利蝇营狗苟费尽心思,但是我也没有立场去鄙薄于它。不推崇,却也没资格批判。银钱本无好赖之分,只是有些人,为了牟利昧了良心、犯了王法,才让人觉得银钱肮脏。可百姓世俗人家,只怕都要靠它生存不是?便是我,吃的、穿的、用的,又有哪样不是银钱买来的?不能因为我未真正经手就当它不存在吧?不是把已有的贵重奢侈之物摔了、砸了、撕了,就代表自己淡泊名利、视金钱如糟粕的,除非自己种地吃饭、织布穿衣,自给自足谁也不靠,才好有底气说银钱乃是腌臜物呢。”
薛燕听了黛玉一番话,懵懵懂懂不知其意,反正只觉得黛玉出来这一趟,豁达了不少,也没有原先那么爱钻牛角尖了,怎么说也应该是一件好事吧?至少不会因为尉馨芳的举动就暗自难过了。
却说尉馨芳,如今对黛玉爱理不理的,一来是原先生了嫉恨,哪怕如今知道是误会,心里那个疙瘩也没那么快消失;二来她从小被人奉承惯了,如今自己误会了旁人丢了脸,却又拉不下脸面去道歉,便只等着黛玉自己上门给她台阶下,自己再顺势跟黛玉和好。
可谁知黛玉竟是半点儿要主动跟她修复关系的迹象也没有,每日安然地跟其他姑娘们说笑,见到她也只是让人挑不出错处地微笑行礼,却无半点亲近之意。这让尉馨芳心里的那个疙瘩越发去不掉,只觉得就算水溶不喜欢黛玉,那也是因为黛玉本身不是个好的,并不是自己要原谅黛玉的理由。于是越发高昂着头,对黛玉全没了好气。
不过跟黛玉的疙瘩在尉馨芳心里还是次要的,如今最叫她难以置信的,是水溶,那么一个清风霁月般的贵公子,居然会喜欢上“金陵名花”那等游走在男人之间的不洁女子?
尉馨芳想去找水溶问个清楚,却被尉正航看得死死的,如今水溶正处在风口浪尖,这个时候被人看见尉馨芳去找水溶,不说别人怎么想的,只怕水溶自己都会想办法把尉馨芳拖下水——以此将自己从恋慕妓、女的丑闻中摘出来。
没错,丑闻,别看如今在金陵城中,很多人都将之视为一段风流韵事甚至说是佳话,但那是因为金陵城中有此风气,加上每年都有所谓“秦淮四艳”的选美比赛,名花们各自造势,才有此一说。
但是真正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尤其是言情书网,却是耻于与这些名花们为伍的。所以,在他们看来,水溶对这样一个女人钟情,根本就是自甘堕落被个妓、女勾去了魂魄的丑闻。
而这桩风流韵事一旦传回京城,水溶之前营造出来的翩翩佳公子形象,只怕就要剥去一层华丽的外皮,即便不会因此门庭冷落娶不到媳妇,但真正疼女儿的大多不会考虑让他做自家女婿的。
所以,水溶如今正焦头烂额,尉馨芳如果在这个时候凑上去,绝对会被其当做救命稻草一般紧抓不放的。至于尉馨芳会遭到什么样的流言打击,只怕水溶那个自私自利到了极点的人是不会为之考虑的。
第六十章
随着水溶跟沈姑娘之间的“爱情故事”流传得越来越广,这秦淮四艳新一轮的选美比赛,也揭开了帷幕,沈姑娘的声势一时间无人能出其右,不出意外的话,今年的秦淮四艳,必有她一个名额。
沈姑娘身边服侍的丫鬟喜儿也不由得佩服起她家姑娘来,谁能想到,不过是演一场戏,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不仅暗地里得了不少银子,竟还能名利双收?果然这美人,也不是光靠一张脸就行的。
沈姑娘倚窗轻笑,满满的志得意满。她今年已经二十岁了,虽说依然是嫩得可以掐得出水来的年纪,然而在这秦淮之地,最不缺的就是各色美人,她已经蝉联了三次“秦淮四艳”的名头,可以说,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了,今年这一次本来就胜算不大,怎知天上掉馅饼下来,竟叫她得了这次买卖,既得好处又能造势,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她是个聪明人,知晓对方找上她绝对不是随便选的,舍其他三人而选中她,看重的不仅仅是她最擅长造势,还有就是她的嘴够严。
像她们这种游走在各行各业男人之间的交际花,每日里最能得到庞杂的各种各样的消息,最需要懂得什么事情必须守口如瓶。可不是没人因为嘴不严而惹祸上身的,沈姑娘从入这一行开始,就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情听到了看到了也要马上忘掉。
像这次找上她的人,看着相貌平平丢进人群中就找不见,半点没透露幕后主子的身份,但出手阔绰,行事缜密,沈姑娘最擅察言观色,自然也能猜得到,这幕后之人的身份绝对不简单。所以,整件事情她办得十分谨慎,连身边的人都不知其中内情,只道她真与水溶有那么一段情,只有贴身服侍的喜儿知晓内幕,而喜儿早已被她调教得最是嘴严不过。
如今事了,十多天过去了,水溶那边也没来找她的麻烦,想必要么就是被幕后之人安排人给挡了,要么就是水溶投鼠忌器不敢动她,怕惹出了其他的话头儿来闹得更难看,反而不好收场。
说起来,做这种事可不是没有风险的。若那幕后之人过河拆桥不管她,或是水溶不管不顾不计后果要她好看,只怕她自己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富贵险中求,她也不是半点儿成算都没有的人,这件事情怎么算来,都是利大于弊,值得一试。
一来她曾经也觉得水溶品貌俱佳,身份高贵,与其春风一度也未尝不可,故而对水溶提出邀约,不想水溶竟然拒绝了,扫了她的面子。二来她们这样的风月女子,最是擅长察言观色,水溶表面与他们朋友相交,骨子里却压根看不起她们。甚至不如那个来找她办事的人,即便是利诱于她,却也没有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施舍嘴脸,哪怕他是装的,也比水溶这种装都装不像的来得好。三来,那人叫她做这件事,可许了她不小的好处。四来,能得个“被京城勋贵公子恋慕求娶的名声”,于她今年继续争夺秦淮四艳的名声有很大助益。第五,连京城公子的爱情都能推拒为其着想,没有顺杆子往上爬,可见她是多么的重情重义,心地善良啊。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她只要卖卖惨,装装情深柔弱,就能博取很多人的同情,可以轻松很长一段时间。
这样一本万利的事情,即便有危险,也是值得冒险一试的。
如今听说水溶已准备回京,自己这边还是风平浪静,可见那幕后之人信誉度良好,并非过河拆桥之人。
如今自己倒是可以全副心思地准备“秦淮四艳”选美之夜“花月夜”那日要表演的才艺了。
喜儿见沈姑娘心情颇好地准备去练舞,她也很高兴,姑娘能名利双收,她得的赏银自然也多。
又想起一件趣事,跟沈姑娘说笑道:“姑娘,这薛家公子今日又来了,说是想要旁观姑娘练舞,并许诺说花月夜那日,必重金买下一百朵金牡丹为姑娘投票。”
喜儿的态度很是随便,既似全然不把那一百多金牡丹看在眼里,又似瞧不上那薛家公子薛蟠的人品。
“秦淮四艳”的选美在每月的七夕夜,又被戏称为“花月夜”,那一日有意竞争“秦淮四艳”名头的姑娘们将在秦淮河上的画舫上一展才艺,而投票所用的是金牡丹,乃纯金打造,拇指大小,造价不过二三十两,售价却是一百两银子一朵。这售卖金牡丹本身就是一件暴利的生意,到时候会按每个姑娘得到的票数给予一定的分红,而且那些投给了姑娘们的金牡丹,也都是姑娘们自己的收入。所以即便当这“名花”名声不好,甚至还被人讽刺为妓、女、贱、婢,依然还是会令很多姑娘趋之若鹜,实在是财帛动人心。
一百多金牡丹,折合银子可得要一万两,于一般人家而言,自然是一笔大数目,可在沈姑娘的眼里,还真的不怎么放在心上。
更有那薛蟠,可是上了《异闻录》的丑角,那般荤素不忌的人品,实在叫人不齿。若是以前,管他内里烂成什么样子,有银子赚她也不会往外推,可如今薛蟠已成了人人不齿的笑话,她哪还会让他近自己身让自己也变成廉价的笑话?就算她们这些名花儿专赚男人身上的钱,却也不是什么香的臭的都往身边拉的。
更何况,那薛蟠前两年还能在花月夜豪掷二三十万两,如今竟只拿得出一万两来购买金牡丹,可见传闻不假,薛家大房失了海上生意,已经是元气大伤。
倒是薛家三房接了海商生意,发迹起来,那薛老三家的次子,可早就放出话来,要为自己的死对头“蓝姑娘”豪掷五十万两购买金牡丹投票,实在是好一副暴发户的嘴脸,一看就知道是一朝得势想盖过薛蟠曾经的风头去。
若非自己这次辟了蹊径扬了名,只怕绝不是蓝姑娘的对手。
而像薛蟠这样一个人品、才貌、金钱俱无的人,沈姑娘如今才懒得理会,免得掉了自己的档次。更何况,薛蟠在“色”之一字上吃了那般大的苦头,还差点掉了性命,却仍是狗改不了吃屎,将来也不会有什么作为,她也不怕得罪了他。
啊呸,这般比喻可不好,如此说薛蟠,岂不是把自己比作了“屎”?这样不好。
薛蟠想要旁观美人练舞的要求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一时间既失落又恼恨,脸色都有些铁青。想他薛蟠曾经也是金陵最阔绰的富家公子,豪掷千金,那时候的“秦淮四艳”可各个将他奉为座上宾,如今他一朝失势,竟都跟他摆起谱来,着实可恶。
正想着,家里下人又找了来,跟薛蟠道:“大爷,大姑娘吩咐小的来找您,说有要紧的事情跟大爷说。”
薛蟠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冷笑道:“她能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不过就是问我支银子干什么去罢了,如今她得了父亲青眼,倒是得势不饶人起来了。”
如果说当初是薛宝钗各处费心周旋把他从牢里救出来的话,他起先还是十分感激的,也发誓要对这个唯一的妹妹好。可自打从京里回到金陵,父亲病重在家休养,身子骨一日差过一日,除了把海商生意交接给了三房外,竟是手把手地教导薛宝钗做生意,并且将自家的产业和生意都慢慢地交到了薛宝钗的手里,甚至放出风声要招婿。
如此一来,薛蟠不仅丢了继承人的位置,花用银子竟还要通过薛宝钗的同意。想他以前想用多少银子就用多少银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就是拿去打水漂也没人会跟他说一个不字。可如今不仅所能支配的银子大缩水,而且花用到何处,用作何事都得知会薛宝钗,且时不时还会被其训斥教导,薛蟠心里是怎么想怎么不痛快,原先的那点感激更是不见了踪影。
再加上之前的事情因为上了《异闻录》而扬了“名”,回到金陵后,薛太太想给他说一门亲事收收他的性子,结果看好的几户人家都推拒了,薛太太气不过,却也无法,只能暂时将此事放下,待风声过些再说。
如此一来,每日里无所事事的薛蟠,自暴自弃,越发只往那烟花之地钻,只如今傍身的银钱减少,便是那些花娘们也偶尔会露出了敷衍的嘴脸来,直叫薛蟠更加愤怒人心不古,更觉失了面子。几次三番找薛宝钗要钱,与其争吵,惹得薛老爷越发怒其不争,完全放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