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心意之坚决,端看眼前这处宏伟壮观、布局严谨的豪阔宅邸群落,就一清二楚了。
李崇琰控着马缰徐徐行过牌坊,粗略一估量,就感觉此宅占地不下五亩,比他那座暂作定王府的宅子还要大上一些。
目之所见,主体建筑约有五幢,辅房近八栋,分五道门一字排列。门、屋、街、巷构思精巧,工艺精良,根本不可能是一日而成的。
马行片刻,终于瞧见挂了“叶宅”牌匾的大门。
正巧叶逊正在对叶盛淮交代着什么,叶盛淮原本正点头恭聆父训,一抬眼瞧见马背上的李崇琰迎面而来,忍不住就笑了。
叶逊皱眉回头,一看是李崇琰来了,居然也跟着笑了。
“殿下,来找我家春儿么?”叶盛淮步下台阶,笑得幸灾乐祸地过来,顺手替他牵了马,“但是呢……”
李崇琰一看他那副打算落井下石的嘴脸,立刻就决定,还是不要接他这话茬的好……在叶逊面前揍他儿子,多少有些放不开手脚。
于是他翻身下马,连个白眼也懒得搭给叶盛淮,徐步上了台阶,执晚辈礼道:“叶叔。”
哪知叶逊抬手就拦住了他的礼,反倒还了他一个礼:“定王殿下安好。”
叶逊这态度让李崇琰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叶逊又笑道,“这几日家中都在忙着迁居,有些事本想在安顿好之后,专程上定王府与殿下面谈的。殿下里面请吧!”
他越客气一分,李崇琰的脸色就更惨白一分。
见叶盛淮在台阶下捧腹暗笑,叶逊淡淡扫他一眼:“阿淮,你还不赶紧走?”
“是,爹。”叶盛淮还得赶去副寨接几个小孩,没时间留下来看李崇琰笑话,便老老实实地行了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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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逊亲自领着李崇琰进了大门,一本正经地向他介绍起这座豪阔的宅子来:“……共五幢主体,均采用‘三厅九栋’的格局,厅堂、天井、回廊一应俱全;另有八栋辅房……共有房一百二十余间,均系砖、石、木结构……”
“叶叔,”李崇琰揉着额角,开门见山道,“别绕我,有话您直说就是了。”
叶逊将他迎进正厅落座,又唤了一名小徒弟奉了茶来后,才慢慢悠悠地切入正题。
“打从开国起,就是四大姓共掌团山,一开始这样做也算顺应局势,自己屯田垦地,不必伸手问朝廷要粮饷,自有底气不沾染朝中乱象,倒也逍遥自在,”叶逊举盏,小心翼翼避开了自己的络腮胡,浅啜一口清茶,才又娓娓道,“可经过几代繁衍之后,便彻底成了宗族管制,军纪军法逐渐名存实亡。再加上如今又快要后继无人,所以,我走这一步,也是势在必行。”
叶逊是个高瞻远瞩之人,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看出了团山屯军后继无人的隐患,也看出了宗族管制的危害。他很清楚,团山屯军若再不回归官军序列,将会因为兵源不足或其它问题而自行消亡。
因此,自他成为叶家家主后,一直都有心想推动团山屯军重回官军序列,回归朝廷管制。
而团山屯军要想恢复成一支正规编制的官军,首先就得彻底完成军民分治,重塑屯军的战斗力,使团山屯军重新成为一支真正有实力、有价值的正规军队,才能在重回官军序列后得到相应的重视。
“军民分治之事,叶家与卫家已为殿下开好了头,”叶逊端起茶盏,不疾不徐地笑道,“剩下最棘手的司家,便只能靠殿下自己去说服了。”
江昌年是个墙头草,只要司家一松口,保准他立刻见风就倒。
李崇琰长长叹了一口气,认真地颔首应道:“军民分治实质上削弱了四大姓在团山的宗族势力,您与卫大娘做出如今这个决定,是牺牲了一部分宗族利益的……您二位深明大义,我心中有数。”
见叶逊欣慰到频频点头,李崇琰又道,“司家与江家想保住自家宗族的原有利益,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团山位置险要,如今嘉戎又蠢蠢欲动,所以无论他们愿不愿意,这个牺牲他们都必须要做。”
“司家毕竟是殿下的母族,若凤池那边因为族中的压力而坚持顽抗到底,殿下总不能真的带兵剿她吧。”叶逊说得乐乐呵呵的,分明一副抓着瓜子看戏的模样。
李崇琰无奈地笑笑:“叶叔放心,我不会闹到自己人兵戎相见的地步。司家之所以顽抗,无非是因为他们手中还有一个比你们三家都大的利益。待八月初第二次进山练兵之前,我一把掀了司家手中那张底牌,他们也就玩不下去了。”
“司家的底牌?”叶逊有些淡淡好奇了。
“哎,您知道团山有玉矿的事,对吧?”李崇琰也没心思再绕弯子,索性直说了,“应该说,四位家主都知道团山玉矿,但只有司家知道那玉矿的具体位置,可对?”
“玉矿?不是金矿吗?”叶逊大惊。
“司家就是仗着只有他们知道那玉矿在那里,才以为即使撕破脸,别人也不能拿他们如何,”李崇琰摇头笑笑,否定了“金矿”的说法,“可他们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是不是说得有点绕?”
叶逊难得呆滞地点了点头。
叶家是团山屯军的缔造者,在团山繁衍几代人,叶逊自己也是打小就在团山长大的,连他都不知道那金……玉矿,的具体位置,他很难想象李崇琰是怎么知道的。这小子不过才在本寨待了大半年而已啊。
李崇琰问:“叶叔知道司家那支名叫‘小金姐’的童谣吗?”
“只……略听过两三句而已,”叶逊满眼惊讶,不自觉地直起了腰,每一根胡子里都写满了震惊,“童谣是线索?”
小金姐,骑金马,金马不走金鞭打,一走走到庙门下;
琉璃井,金蛤.蟆,梧桐树,金老鸹,开开庙门金菩萨;
拿金碗,倒金茶,倒在碗里冒金花。
李崇琰刚到团山时,因为失忆而什么也做不了,闲来无事便翻看各家家谱。那时他就看到,当年随叶明秀到团山创建屯军的司家先祖,名叫司金枝。
“所以,我的这位先祖,显然就是‘小金姐’。应该是她发现了玉矿,为了将这个消息在司家内部一代代传下来,又引人耳目、混淆视听,便托了‘金’字来指代玉矿。”
虽这个推测也算合理,可叶逊还是不能理解:“你说你知道在哪里?”
“我记得融融说过,她当年与卫钊、江瑶、叶盛淮、叶行络结拜的地方,叫‘小金庙’,敢问叶叔,那小金庙,可是在碉楼的西南方向?”
叶逊缓缓点了头,喃喃道:“原来是在小金庙啊。”
据说小金庙是团山屯军到来之前就有的,原本供的是什么神位已不可考。
因那里是在本寨外围,靠近绝壁;既非要塞,又荒凉得紧,除了偶尔有孩子们贪玩图新鲜之外,寨中众人谁也不爱去,渐渐也就忘了那地方了。
“司凤林的那处小石屋也是早就有的,司家每一代都会派一个旁支子弟镇守在那里,一则是为了防止嘉戎越山而过冲破碉楼的防线;二则,那小屋背后,就是通往小金庙的路。”
李崇琰道,“我之前让隋峻问过本寨与副寨许多人,没人听说过团山有一处叫‘琉璃井’的地方,可是,司凤林的小石屋前,有一棵明显超过百年的梧桐树。”
琉璃井,金蛤.蟆,梧桐树,金老鸹,开开庙门金菩萨。
这句很显然故意将重要讯息颠来倒去,使一般人很难注意到这些蛛丝马迹。
“金蛤.蟆”与“金老鸹”并没有实际的指示作用,或许是当年司金枝发现玉矿时,正巧看到了过这两种动物,她便将它们混进童谣中,一来朗朗上口有童趣,二来扰乱视听。
真正的关键信息是,过了一个有梧桐树为记号、被命名为“琉璃井”的地方,就能通往“金菩萨”所在。
李崇琰胸有成竹:“最后那句‘拿金碗,倒金茶,倒在碗里冒金花’,同样没有实际的指示作用,但我猜,这句话的用意是提示司家后辈子孙,矿内有机关。”
司家旁支每一代人里,都必定奇迹般出一个机关高手……不是家族中挑良才刻意传承培养的才怪了。
叶逊在心中飞快将他说的这些推敲一边,“大约,事情还真就如你所料。”
当许多细节都能对上号之后,就不大可能是巧合了。
“既如此,那余下的事,就看殿下的了,”叶逊欣慰不已,又承诺道,“我已请脱屯军军籍,以免给殿下收兵权造成阻碍。至于阿淮阿络殿下要用他们为将还是为兵,我绝不干涉。”
李崇琰谢过,又站起身来,再次执了晚辈礼。
“正事说完了,舅舅,您可以让我见融融了吗?”
他相信,叶逊拖着他说了这老半天,一则是诚心交割团山的问题,二则就是……老狐狸分明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偏故意避而不谈!
见他挑明,叶逊半点也不心虚,“慈祥”地冷笑:“呵呵,可惜我家融融说,她不要你了。”
李崇琰顿时急得想跳脚,一个头两个大,“我真没欺负她……只是出了点状况,就、就有些误会,我同她说清楚就好的!”
许是见他诚恳,叶逊翻着白眼,抬手唤来一名小弟子:“你春儿师姐醒了吗?”
小姑娘摇摇头,“没呢,好像是天亮才睡着的。”
“舅舅!”李崇琰发自肺腑地请求道,“我、我不吵她,就瞧一眼,行不行?”
“不行。”叶逊吹了吹胡子,瞪他。
见恳求无果,李崇琰不管不顾也给他瞪回去:“你不让我见她,信不信我带兵打你?”
“吓唬谁呢?”叶逊从满脸络腮胡子中龇出一口白牙,片刻后,讪讪挥挥手道,“那你去吧,年轻人,就知道情情爱爱,我还真怕你疯起来带兵打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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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春察觉身旁多了个人,心中一惊,赶忙将眼皮撑开一道缝,却惊见李崇琰惨白虚弱的脸近在眼前。
“你走开,我说不要了就不要了,”顾春咕囔着,又将眼阖上,抬起手胡乱一挥,“梦里也不要……”
“啪”,一声轻响。
不是梦!
顾春倏地再次睁眼:“你怎么在这里?”说着就要坐起身来。
李崇琰立刻翻身将她压下,顺势抓了姑娘的小手就往脸上贴,委委屈屈道:“骂也骂过,踹也踹过,方才又打过了,可以听我解释一下了吗?”
“你怎么会在这里?”顾春被他压得动弹不得,便怒目而视,对他的请求听而不闻。
“你想我了,我就来了,”李崇琰惨兮兮地垂下脸,小心翼翼地将鼻尖凑上去蹭蹭她,“你真狠,我都吐血了你也不管。”
“并没有想你,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顾春冷冷撇了脸,朝着门口的方向张嘴就要喊人。
李崇琰眼疾手快地扣住她的下颚,以吻封了她的口。
顾春发了狠,一时无计可施,便恨恨咬他。
淡淡血腥的味道在两人口中蔓延开来。
饶是如此,李崇琰仍是没有放人。
纠缠许久,他的唇才徐徐退离。
长指心疼拂过她发肿的眼睑,他涩涩道:“若不是想我,眼睛怎么哭肿的?”
“认床,睡不着,”顾春咬牙,瞪着他唇上新添的伤,“再不滚开你会死。”
“你不要我我才会死呢。”趁她不备,他又飞快地朝她唇上啄吻一口,贪嘴似的笑了。
顾春面色愈发寒冷,奈何此刻受制于人,只好冷冰冰道:“我不要,自有旁人要的。”
“只有你,没有别人。”李崇琰摇头,盯着她笑。
“当我傻?”顾春横眉冷对,笑意森然,“不是同时喜欢上两个人吗?”
李崇琰笑得愈发开怀,抱着她一个翻身,换她趴在自己身上,两手不容拒绝地与她十指相扣。
然后,他抬眼望进她的眸底,笑意明亮,那醇厚如陈年花雕般的嗓音字字清晰:“不是同时喜欢上两个人;是喜欢上同一个人,两次。”
从头到尾,都只有你。
第64章
当顾春听完李崇琰原原本本将那个误会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后, 忍俊不禁地从他身上跌了下去, 恨不能在榻上滚来滚去的笑。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事……哈哈哈……融融是谁……哈哈哈……”
李崇琰面上的笑意无奈且认命,一次次将她捞回来,非要让她趴在自己身上。
他紧紧环着她的腰背,望着她在自己怀中乐不可支重展笑颜的娇俏模样, 惶惑许久的心渐趋于安稳。
半晌,终于笑够的顾春也安顺得宛如猫仔,下巴支在他的胸口,满眼里全是甜津津的蜜意。
两人就这样傻乎乎笑望着对方,什么也不说,像是光这么看着, 就能将这几日的辗转、想念与难过, 一一补足。
“你好好说清楚,”李崇琰一副秋后算账的模样,先前还柔情蜜意的脸即刻成了恼意哼哼的模样,“那时你问也不多问一句,丢下我就走, 这算怎么回事?”
顾春讨饶地笑着嘟了嘟嘴:“我气糊涂了嘛。那时我连夜跑了大老远,一回来就听你说又喜欢别人了……那我若是一点都不生气, 你才真要气死了呢。”
李崇琰抬脸照她的下颌轻咬一口,才又幽怨指责:“那你好歹也该问问是谁啊!只要你问我, 我肯定什么都说的,谁同意你丢下我转身就走了?”
“都知道你喜欢别人了,我还能有心情皮厚兮兮追着你问是谁呀?”顾春拿下巴在他心口上戳来戳去, 咕囔道,“那多没面子。”
“是面子重要还是我重要?”李崇琰气呼呼地瞪她,瞪她,一直瞪她。
顾春沉吟片刻,眼儿滴溜溜一转,红唇微启,小声吐出两个字,“面子。”
其实,无论对人对事,她极少有这样激烈的心绪起伏。当她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心头怒火时,她就知道,这个家伙的存在,已能影响她到如斯地步,她喜爱这个人的程度,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深。
她大约,就这么死死栽在他这个坑里了。
不过,她眼下还不想告诉他,以免他得意过头,怕要窜上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