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门口,却又碰见刚要打马离去的司凤梧。
司凤梧勒了马缰,远远望了她半晌,忽然开口道,“听隋峻说,你与殿下,已向州府递了婚书?”
他的嗓音是一惯凉飕飕透着寒的,面上也是一惯的冷漠平静,可顾春却没有从前那样怕他了。
她点点头,客气的笑笑,算是应了。
“我受命常驻本寨,或许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了,”司凤梧淡声道,“只能遥祝你们百年好合。”
顾春暗暗清了清嗓子,尽力扯出笑脸来:“多谢。”
司凤梧垂脸想了想,又抬起头来望着她,依旧板着一张死人脸,波澜不惊道:“小时候……不懂事,对不住。”
“或许是我胆子太小,”顾春没料到他会主动提起小时候的事,想想也忍不住释然的笑了,“没事。”
司凤梧望了她一眼,薄薄的唇难得勾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告辞。”
不待顾春答言,他抖了马缰,打马而去,徒留顾春一脸茫然的立在台阶上。
瑟瑟秋风吹过司凤梧的面庞,吹散了他唇角那抹带了微苦的浅笑。
顾春永远不会知道,当年他在那个捕兽坑里发现她时,之所以没有下山去报信找大人来救她,是因为,他的腿受伤了。
那日他才从父亲口中得知了小金庙童谣的秘密,便忍不住独自去那传说中的矿脉处瞧瞧,却不小心跌伤了腿。他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自小金庙下来,等爬到捕兽坑那里发现顾春时,他自己也没什么力气了。
他想着或许得等到天亮才有人会找到捕兽坑这里,便一咬牙决定留在那里守着,免得她半夜被山中猛兽叼了去。
那时他不愿被这小姑娘瞧见自己一身狼狈,又怕夜里太凉她在坑里熬不住,便随手扒拉了周围的许多枯枝败叶,将那坑给盖了起来。
之后他一直听她说怕,便在上头与她说话。
打他很小的时候,家主就告诉过他,他将来会代表司家旁支承担一项非常重要且隐秘的任务,因此他必须要学会与寨中所有人保持距离,要耐得住寂寞,忍得下孤独。
所以他没有太多与小伙伴打交道的经验,平日里就独自看些神鬼志怪的杂书自得其乐。
那日一时也没什么合适的话题,他便随口讲些自己常看的故事给顾春听,却没料到将她吓得大病一场。
其实后来司凤梧是想过要向顾春致歉的,只是之后她每每见着他,不是浑身发抖、满脸惨白,就是拔腿跑路……这让他也没什么好脸色给她了。
总之,十年下来,两人之间便形同陌路了。
没有人知道,其实他看着她与卫钊、江瑶、叶盛淮、叶行络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时,总是特别羡慕的。
他看着她初到本寨时是如何在孩子们中间被孤立,又看着她如何一点一点融入,与众人打作一团。
十年来,他远远看着她活得简单、踏实又自在,看着她出落了一身温暖柔软的人间烟火气。
他有时会想,若当年她没有被他吓着,两人之间大约也是能成为说得上几句话的朋友的吧。
又或许……
呵,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如果呢?就这样吧。
马蹄哒哒,那些无人知晓的少年心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尽数消弭在秋风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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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因之前已有成功为花四解毒的经验, 加之李崇琰的毒是在母胎中被牵连, 本身并非直接中毒者, 症状较花四来说算是轻的,是以妙回春再替李崇琰解毒就顺利许多。
于是在解毒的这些日子里,李崇琰也没闲着, 日常除了处理一应公务之外, 便是一趟一趟往城东叶宅跑,照民间婚嫁的规矩,将三书六礼的事宜依次过了。
其实李崇琰更想按团山的规矩来, 交了婚书请众人吃过酒就算礼成,这种粗犷恣意的路子很符合他眼下急迫的心境。
可他心中对“不能以王妃之礼迎娶顾春”耿耿于怀,于是便耐了心,无论如何也要给她一场礼数周全的风光大嫁。
虽说顾春, 甚至叶逊都并不十分在意这种繁文缛节,可李崇琰很坚持。
旁人有的, 他的小糖人儿也得有。
到十月初二时, 婚前礼中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都已完成,今日李崇琰又郑重前来拜见叶逊,行“请期”之礼。
所谓请期,便是商定“亲迎”之日。
“十月初八?”叶逊徐徐放下手中的紫砂小壶, “殿下很急?”
前些日子他一直催促李崇琰抓紧婚礼之事, 可当李崇琰真的气吼吼将所有礼节一气呵成,他又忍不住想为难两句。这样矛盾的心境,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李崇琰点点头, 非常诚实:“急啊。”
他在长辈面前如此直白,将立在他身旁的顾春闹了个大红脸。
顾春羞恼咬唇,悄悄自背后伸出手去,没好气的在他腰间掐了一把。
她的力道对李崇琰来说毫无威胁,李崇琰目不斜视地望着叶逊,仍旧姿仪挺拔的立在厅中,只是一手负在身后,悄悄握住了她捣乱的手。
顾春慌忙要将手抽出来,却挣脱不得,只能尴尬又心虚地抬眼偷觑坐在主座的叶逊。
叶逊翻着白眼假装没瞧见,却忍不住干咳了两声。
这些年轻人啊……真是一点也不懂得克制。
于是,“亲迎”之日最终还是定在十月初八。
“今日除了婚事,还有一事想与舅舅商议。”
如今李崇琰这一口一个舅舅,叫得比顾春还顺溜。
顾春听他语意郑重,知是有正事,便道:“杜梦妤有事找我,我去一趟。”
语毕也不敢看人,红着脸假装镇定的出去了。
李崇琰看着她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唇角抿了笑。
****
“舅舅与卫大娘如今皆已脱手屯军事务,可否考虑进州府官学传道授业?”
李崇琰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
这个提议显然有些出乎叶逊的意料,让他刚喝进去的那口茶险些呛进肺里。
“咳咳咳……殿下从哪里看出,我有……传道授业之能?”
叶逊主动撤出团山,并自请脱了屯军军籍,将指挥权交到李崇琰手中之后,便打算教教家塾中的小孩子们,再种种花,养养药草,就此颐养天年了。
“团山平等、尚武之风数百年不破,四大姓的传承功不可没;而团山叶家兴发自开国名将叶明秀,历经百年都还能出一个叶遐……”李崇琰目光坚定地正视着叶逊的双目,诚恳道,“我很确定,您当得起。”
当年叶遐能以在丧夫、破城的危亡之际执戈跃马,挽狂澜于既倒,那绝不是一时的热血上涌便能做到的。那得益于她自幼的家训,得益于团山人刻进骨子里的血性。
这正是如今的大缙最需要的东西。
团山虽一直有人与外界通商以维持金源,可大多数团山人毕竟久不出世,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习以为常的一切,对如今的大缙来说有多么宝贵。
单就团山那“不问男女,有能者居之”的观念,那是反新学人士心心念念了多少年,都没能看到的盛世气象。
叶逊微有些动容,却还是稍有迟疑:“新学之祸,我略知一二。但,就我所知,如今旗帜鲜明反对新学的寥寥无几,连朝华长公主也未明确表态……”
李崇琰轻笑:“您知道反新学的人为何寥寥无几吗?”
因为在新学开始的最初,由于太.祖对新学默许纵容,所有人便都事不关己,哪怕看出了新学有祸根,也多是冷眼旁观。
仅有叶明秀在察觉隐患,向太.祖委婉进谏被驳回后,在团山拉了一支屯军做后。
之后的数百年,新学愈演愈烈,信徒越来越多,直至将举国上下的风气都大改,才有人陆续站出来发声反对。可那时新学已成气候,拥趸众多,发声者全都没有好下场。
远的不说,单是杜梦妤父亲当年所涉及的那场科考舞弊案,其实也是新学打压反对者的杰作。
“融融告诉我,江瑶曾说过,团山是叶明秀为大缙留下的火种,可这火种若不现世……”李崇琰定定望着叶逊,“意义何在?”
叶逊轻垂眼睫,络腮大胡子遮掩了他面上的神情。“如今新学已如烈火烹油,团山只不过小小火种,这是要螳臂当车?”
“若此心光明,可信终有一日,萤烛之火亦可光照天地。”
明知一件事很难做成,却仍愿意一点一点努力做下去。这大约是惟有赤忱的少年之心,才会有的傻气与热血。
叶逊徐徐起身,步下主座。
李崇琰起身肃立,看着叶逊在自己面前站定。
叶逊垂眸理好衣摆褶皱,庄重地向李崇琰执臣子礼:“叶逊,领命。”
他虽年近四旬,可好在,他的心,依旧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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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塾放课后,杜梦妤便如约来与顾春碰面。
顾春领了杜梦妤去小花阁中喝茶吃点心,见杜梦妤似是有话要说,便起身将花阁的门掩了。
“说吧。”顾春盘腿坐下,笑盈盈替两人都斟了热茶。
杜梦妤踌躇片刻,接过顾春递来的茶捧在手中,“定王府发出的榜文,说,自明年起重开文武科考,只论高下,不分男女,是真的吗?”
“真的呀,”顾春点点头,不解道,“都发了榜文,还特意派了人去挨家挨户的一句一句讲,这还能有假?”
“春儿,你说,能不能……”
听她欲言又止,顾春浅啜一口热茶,疑惑地抬眸望向她:“嗯?”
“州府的人还说,只要能通过入学试,人人都可以进官学,女子也可以,是真的吧?”她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闭着眼将这话问了出来。
“你想什么呢?”顾春诧异极了,放下手中的茶盏,隔桌伸手去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见她睁开眼,才又接着道,“当然是真的呀。”
杜梦妤有些激动,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笑意颤颤的。
顾春奇怪的盯了她半晌,忽然福至心灵地一拍桌,笑指她:“你想考官?”
“不、不是的,”杜梦妤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羞怯的笑着认了,“好吧,我想过。但是,其实是我姐姐……”
原来,冯星野知道杜梦妤很为她的姐姐担忧,便特意派了人去探了她姐姐的近况。却意外得知她姐姐所嫁的那位老员外已在七月里病故,而她姐姐也被当家主母寻了个由头赶了出来。
她姐姐不敢回娘家,只能进了另外一户人家做洗衣娘度日。
杜梦妤得知这个消息后心痛难当,爱妻心切的冯星野自是当机立断,派人将她姐姐接来了宜阳。
“是前几日才到的,见你这些日子事忙,便没来得及告诉你。”杜梦妤有些歉意。
顾春笑着掰了一小块甜糕递进她口中:“我又不是那样小气的人。诶,你姐姐是听说了明年可以考官的消息,所以想进官学读书吗?”
她记得之前杜梦妤曾说过,从前他家兄妹三人跟着他们的父亲读书时,她姐姐的天分是更高些的。
杜梦妤点头,娓娓道:“姐姐说,若是真的,她想试一试。不过,明年开春那一场官试肯定赶不上了。”
毕竟已多年没再进学,便是如今立刻捡起书本,也不可能一日千里的突飞猛进的。
“嗯,你同你姐姐说,明年考不上便后年,后年不行便大后年,好好用功便是了,”顾春高兴极了,“只要李崇琰在宜州,这事不会变,你信我。”
杜梦妤用力点头,“嗯”了一声,想了想,又嗫嚅道,“官学的入学试据说不会太难,可我书读得太少,不如姐姐,我……”
顾春替她想了想,眼睛骨碌碌一转,得意的偷笑:“你可以先跟着我师父名下那班大孩子一起读书呀,反正官学的入学试每年都会开的。”
“叶逊先生,他,会收下我吗?”杜梦妤又期待又紧张。
“当然会收啊,”顾春笑呵呵的倾身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反正他也是要给那些孩子授课的,多你一个也没什么。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
杜梦妤嘟了脸,笑瞪她:“我不是羊!”
****
因婚期临近,加之诸事繁忙,李崇琰与顾春这几日并无见面的机会,明明一个在城中西南方,一个在城郊东面,打马穿行不过半个时辰的距离,却只能靠每日书信往来。
今日借着来叶家“议期”,李崇琰在与叶逊谈妥官学之事后,便忍不住溜出来找顾春了。
杜梦妤一见李崇琰找到花阁来,便非常贴心的表示自己有事要先走,李崇琰面露嘉许的笑着颔首致谢。
“嗯,冯星野的媳妇儿……比他会做人。”李崇琰顺势在顾春身旁席地而坐,展臂将人揽进怀中。
顾春笑着反手拍了他的肩一下,窝在他怀里笑:“你这个人……”
“你偷吃什么了?”李崇琰盯着怀里的人,一本正经的问。
“哪有偷吃?”顾春仰头白了他一眼,随手指了指一旁案几上的点心碟子,“就吃了两块糕点。”
李崇琰挑眉,垂颈靠近她的颊边轻闻了一下,摇摇头:“不是糕点的味道,你一定偷吃别的东西了。”
“我在自己家里吃点东西还用藏着掖着吗?”顾春倏地坐起来,反身跽坐,面向着他,眯起眼,笑得红了脸,“你是不是想……检查?”
李崇琰抿唇忍笑,两臂反手撑着地面坐席,意味不明的小眼神儿一直往上瞟,就是不看她。
不言自明。这是要她自己送上门来的意思。
顾春挑衅的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倾身捧了他的脸,照着他噙笑的薄唇亲了下去。
四片唇瓣像是被粘稠糖汁合在了一处,辗转之间甜滋滋逸趣横生,谁也不舍得分开。
编贝般的齿间被舌间一一探寻而过,缱绻滋味入魂蚀骨。
小心思得逞的李崇琰抬手环住她的腰身,抱着她缓缓躺在地上。
初冬的花阁中,四角皆放有小火盆,本就温暖如春。可这缠绵炙热的亲吻却如野火燎原,只将这一室原本合宜的暖意烧得如盛夏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