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朔瞧见了暮朗指尖细碎的伤口,想来是打磨细节时留下的,不由一时心生歉意。
她伸手接过了灯,捧着瞧了好一会儿,才眨了眨眼,小声道:“谢谢。”
暮朗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拉着左手执灯的明朔往屋外走去,暮朗对明朔道:“云州的习俗,灯节这一日要悬灯祈福,若是这一日未曾挂灯,来年一年都会诸事不顺、霉运缠身。”
明朔听了,瞧着自己手里的灯,问道:“那你的灯呢?”
暮朗听见这句话,握着明朔的手紧了紧。明朔便自以为是时间匆忙,暮朗只来得及做上一盏,未曾顾得及自己,便十分善解人意道:“那我的这一盏,分你一半吧。”
说着明朔竟然真的打算这么做起来,她让暮朗提着灯,取下了自己的耳坠。她将细细的金链耳坠穿过凤凰的喙,做成了第二条坠着的链子。
明朔见灯还未点,便从指尖燃了火,在红烛芯上点了点,又在她的耳坠上一点。
天火即刻摇摇晃晃的燃了起来,即使没有燃料,单凭明朔耳坠上的灵石,便能使这灯染上一夜,瞧着凤凰坠着的两团火种,明朔十分满意,从暮朗手里取回了灯,仰着头对他道:“好了,现在我们都有灯了。”
暮朗瞧着她的眼中仿佛藏着一条永远也不会冻结的溪水。他“嗯”了一声,带着明朔真正走上了云州的土地。
明朔出了门,走了两步,才想起自己没有戴上斗笠,她即刻道:“我忘了拿帽子!”
暮朗对她道:“我在,没关系。”
明朔一开始没有明白暮朗的话,但当暮朗牵着她真的向着远方灯火万千的集市走去时,明朔方隐隐明白了。
她没有遮掩面容,倾城的容姿也半点未曾变化。
但暮朗牵着她,这云洲万千的百姓竟像是半点也未曾见到两人一般。明朔路过一对情侣,紧张的情郎偷瞄了四处好几次,确定无人注意,方才极为紧张快速的亲了自己喜欢的姑娘一口。他喜欢的女孩羞红了脸,娇嗔的瞪了青年一眼,却见旁人不曾在意,也悄悄地,在袖下牵起了青年的手。
他们似乎都没有发现,那一刻明朔正擦着他们的肩膀走过。
明朔恍然有知,问道:“你用了妨碍认知的法术吗?”
暮朗点了点头,他有些紧张,有些担心他想让世人瞧不见明朔的心思会不会因此曝露而引得明朔发怒……虽然他早就做好了会惹怒明朔的准备,但灯尚未悬,他仍希望事情不会不会走到那一步。
暮朗瞧着明朔,神情安宁而专注,明朔不疑有他,感慨道:“你真的很厉害啊,才三年而已,会的都比我多了。”
暮朗听见这话,忍不住笑了声,他对明朔道:“你若想学,我教你。”
明朔倒不是不想学,而是琅玉的天资摆在这里,即使她清楚要怎么做,琅玉稀少的灵力也难以支撑。像是这类的妨碍认知法术,明朔用来糊弄一两人还行,却是绝对做不到暮朗这样,瞬间笼住整片云州的。
没有人瞧得见明朔与暮朗,明朔也觉得新奇。她拉着暮朗从这里走到那里,又从人群这处钻去那处,只觉得处处都有趣,哪儿都很好玩。
暮朗本身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但也随着明朔到处看,直到灯节的气氛到了最高潮,男男女女都开始试着要将手里的灯挂上树枝间拉着的绳上时,暮朗才问明朔,要不要去挂灯。
明朔问:“灯是挂的越高越好吗?”
暮朗答:“说是挂的越高,便越可能让天上的神仙看见,心中的愿望也更容易实现。不过他们口中的神仙,大多都是修真者,所以也做不得数。”
明朔只听见了前半句,兴致勃勃道:“那根绳子最高,我们去挂那根!”
暮朗剩下的那句“随便找棵树挂也行”便咽回了肚子里,瞧着那根几乎算是悬在树顶的绳子点了点头。他护着明朔爬上了树,明朔垫着脚便要将手里的灯扣上去。凤凰嘴里叼着的两枚火种晃来晃去互相碰撞,像是两颗纠缠在一起的星星,映在了暮朗的眼睛里。
就在明朔要将手里的灯悬上去的那一刹,灯节的烟花点燃了!
金银双色的烟花如簌簌花雨,又似漫天流星。明朔听见了声响,一抬头,见到的便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火树银花枝煌煌。
明朔从未见过烟花,一时间不由看呆了。直到天空炸起第二波的焰火,她才兴奋的低下头,对着树下的暮朗道:“暮朗暮朗,你看见了吗?”
暮朗的眼里全是眉梢眼角染着笑意的明朔,漫天的焰火映成了眼前人的背影。他仰着头,微微笑道:“我看见了。”
明朔十分兴奋,她见许多人都在烟火盛放的时候悬灯祈愿,便也连忙将手中的凤凰灯扣上。凤凰灯在绳索上晃来晃去,口中的火种也撞来撞去。明朔合手许了愿,而后趴在枝桠间问暮朗:“我许完了,你许了什么愿?”
暮朗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明朔便老老实实道:“希望师兄没事,还有能顺利的到西边去。”
明朔问:“你呢?”
暮朗笑了笑。
恰是起了一阵东风,吹得绳索上的各色花灯摇曳摆晃,明朔听见了咚的一声,连忙抬头,却见凤凰悬着的两枚火种因为风吹过而用力的撞在一起,溅起的火星过大又恰巧落在了凤凰灯身上。
宝树的枝干凡火不灭,但毕方之火,乃至朱雀的天火都是大敌,明朔甚至来不及伸出手,那盏凤凰灯便在转瞬间燃了个干净,连同挂着它的绳索都被烧断,只有一枚金质的吊环从空中掉在了明朔的手心。
咔嚓。
明朔闻声低头,却见暮朗将一枚金环扣在了她的脚踝上。金环上系着一根挣不断的链子,而链子的那一头则紧紧攥在暮朗的手里。
明朔不解其意,问了声:“暮朗?”
暮朗微微笑着,面容微仰。他身后的焰火仍然在盛放,映得他眼梢眉角都落下了光后的阴影。
他对明朔轻声道:“我许下的愿望,是你留在云州。”
☆、倾城21
云州位于大陆的东南方, 四季分明,当秋风吹起第一片落叶, 世界便被快速的刷上了橙色的燃料, 眨眼间,树叶便枯黄坠了一地, 枫叶的红色也赤的似要燃起来一般。
金色的笼子不知藏在何处, 明朔的耳中能听见细细的水流声,她眼睫微动, 想要睁开眼,却觉得眼帘上似有千斤沉, 诱使她睡去, 接着睡下去。明朔隐约察觉到这是昏睡诀, 她想要醒来,可压不过如云一般涌来的睡意,不消一刻, 笼子里的呼吸声便再次归于平宁。
暮朗在笼外。他的手掌抵着冷冰冰的笼子,目光停在笼子里的明朔身上。
她看起来乖巧极了, 蜷在貂皮铺就的笼子里。光洁的脚趾缠进了白色的绒毛里,浅朱色的纱裙自脚踝遮住了她裸露出的皮肤,黑色的长发没有束起蜿蜒在她背后, 披散在笼中,部分压在了侧脸下,浅浅呼吸间带出一丁点儿的气息。
暮朗抵着冰冷的笼子,黑色的眼睛一眨不错的凝视着她。
明朔的睡颜瞧着安宁极了。她圆润饱满的嘴唇微微启着, 面色红润而白皙。笼子内铺着暮朗收集来的奇珍异宝,零星散落在各处,明朔的手边甚至还搁着一枚足足有鹅蛋那么大的血红宝石,所有的一切随着金色的笼子一起交相辉映,显得满堂富丽,更显得笼子里的那只鸟珍贵异常。
暮朗曾用最普通的松木为明朔做过一只鸟窝,那只如今看来简陋至极的鸟窝也躺在笼子里,那颗红色的宝石方方正正的置在笼中,就像是暮朗心中执拗的那一点梦。
他跪在了鸟笼外,捻起明朔的一缕头发,极轻、极小心的吻了上去。
明朔醒来的时候,已经分不清白昼黑夜。
她揉着酸痛的脑袋,慢慢撑起了身体。身体略一撑起,黑色的长发便如瀑布一般自圆润的左肩滑下,坠进雪白的毛皮里。明朔眨了眨眼,适应了昏暗的光线。随后怔在了当场。
金色的鸟笼精致而堂皇,她被悬在了巨大的宝阁里,关进了悬在宝阁顶上的金色大笼里。
明朔先前曾听见了潺潺溪流,她不免攀着笼子的栅栏往下看去,她的下方是一片暗河。暗河湍急,不时有撞击着碎石的声音,明朔就着夜明珠散出的光,隐隐瞧清了那些不时碎石,而是大块未曾被开发过的灵石矿脉。
这是藏宝阁。
明朔在瞧清了这山壁里每一处的光景后猛然意识道,珍藏着主人最珍贵的东西。
——而她,如今也成了这些藏品之一。
明朔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好,被绑架了”,站起身便想要撞开笼子。然而她站起了身,不过迈出一步便再也动弹不得。明朔低下头去,见到了自己的脚上系着一根金色的链子。
是暮朗先前扣上她脚踝的锁仙链。
明朔不明白暮朗这几个月来一直与自己在一处,这链子是他从哪儿得到的,而眼前这处藏宝阁又是怎么回事。她弯下腰,试图挣断这根链子,果不其然,根本就是无用功。
明朔困惑极了,她抓着笼子的栅栏,忍不住喊了几声:“暮朗,暮朗?”
没有人回答她。
明朔沉默了会儿,忍不住握住了身上的玉佩,轻轻叹了口气。
她叹气的声音极轻,却瞒不过少羽的耳朵。
少羽的声音从凤佩中传来:“我是不是早就和你说过。”
明朔:“……”
少羽见明朔低着脑袋不说话,恨铁不成钢道:“我是不是一早就和你提过,暮朗既然是罗浮,就绝对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你瞧瞧,罗浮生平最大的爱好便是收集天下奇珍,你说暮朗与罗浮不同,可你现在呢?可不就已经被当做奇珍,关进了他的藏宝阁?”
明朔忍不住反驳:“也没说是他的啊?”
少羽冷漠:“不是他的,是清月的?”
明朔:“……”
少羽咬牙切齿:“暮朗这个小王八蛋,当初你遇见他的时候,就该趁着他弱小先杀了他!”
明朔忍不住提醒:“他死了,罗浮就醒不过来了。”
提到罗浮,少羽的一颗慈父心方才冷静了点,他对明朔道:“你对他好,总是对我阳奉阴违,不忍心真的伤他心,他回报了你什么?”
少羽冷静的可怕:“金镶玉的笼子,大手笔,真不愧是曾经的幽冥鬼帝。”
明朔:“……”
明朔察觉到了少羽言辞背后的滔天怒火,根本不敢答话,悄无声息的蜷在笼子的一角将自己抱紧,默默不说话。
少羽在一旁措辞文明的骂了整整半个时辰,从罗浮骂到东岳,再从东岳骂道暮朗,骂道最后,他问明朔:“他如果来见你,直接扇他一个耳光,不用觉得内疚。”
明朔:“……”
明朔道:“比起这个,我更担心洱海,而且我也很好奇,暮朗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地方。”
少羽被她这句话一提醒,方才恍然,他皱着眉道:“对,他带着你毫不犹豫就来了云州,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为了避开蓬莱阁与洱海的势力范围,但想一想,如果只是这样,云州也太远了,近的明明还有木子岭。”
明朔瞧着这满壁生辉的洞穴,突然道:“你说,云州会不会已经是他的了。”
少羽闻言一惊:“不,不会吧?他入蓬莱阁才多久?四年都没到吧?”
明朔却若有所思:“他是罗浮。如果是罗浮,能做到并不奇怪。云州唯一比木子岭强的地方,只有云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统辖者。云州只有云州令,一个凡人的州令能拦住他什么,加上暮朗又杀了千鸟山的毕方,你觉得他实际已经控制了云州的可能性有多大?”
少羽在脑中过了一遭明朔的猜测,生出一身冷汗:“如果你猜得没错,那他是什么时候就准备这么做了?”
“或者我换种说法。”少羽冷静了下来,“他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想要将你困困住?”
明朔想了想,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少羽:“……”
少羽深吸了口气,告诫自己戒燥戒怒,方能缓和了语气对明朔道:“那你知道什么?又能做什么?”
明朔确实不知道暮朗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打算,但她能做的却又很多。
她开始哼起一首奇怪的调子。
明朔依靠在笼子里,明明已经失去了人生的自由,但面上的表情却仍然是轻快的。她就像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一般,晃着自己脚上细细的链子,甚至用链子打着自己调中的拍子。
她唱了一会儿,远远的便传来了一声鸟鸣,明朔顿了一会儿,向光线透来的方向看去。光线透出的地方越来越越暗,振翅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过了一会儿,一只鸟雀从洞外飞了进来,径直飞进了关着明朔的笼子里,站在她的指尖唧唧喳喳。
明朔用手指替它梳了梳羽毛,指尖轻轻点了点它小小的脑袋,便听见这只鸟唧唧喳喳的将它知道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明朔听完后便放了它,不一会儿窗外便又飞入一只鸟,明朔如法炮制,如此大约来了有十几只鸟,明朔也弄清楚了自己想要弄清楚的事情。
云州是暮朗的了。
他选择云州,果然是明朔所猜测的那样,云州并没有足以统治一方的修真者,是适合暮朗蛰伏的地方。暮朗时常外出,一方面却是是为了替明朔寻些小玩意,但更多的则是在整合云州,他每日带给明朔的那些东西里,有不少便是云州不同势力的象征。不仅如此,灵思之所以一直寻不到他们,也并非他们躲藏的有多好——而是那混肴咒语不是暮朗领着明朔外出那天才施下,而是在他们踏上云州土地的那一瞬,暮朗的混肴咒便笼罩了整片云州。
这需要多么庞大的灵力明朔算不出来,但若是一想到暮朗本是罗浮,那么能做到这一点也算不得奇怪。
唯一令明朔感到不解的,便是暮朗为何对她要去西边的反应这么大。若是她去西边是伤了他的心,那么她此刻便已经能回去了。她要去西边,与其说是伤了他,倒不如说是触怒了他。
可这又哪里惹得暮朗不悦了呢?明朔想不通。
她决定亲口问一问。
夜间的时候,暮朗回来了。他踏在支撑着鸟笼的玉阶上,身上带着薄薄的寒气。
他远远的将自己携着秋寒的大氅解了,踏上台阶瞧见了明朔时,及时再克制,步伐还是停顿了一瞬。
明朔醒了。
暮朗垂下了视线,不敢与明朔的视线相交。他如往常一般,从袖中取出灵石,从笼外递给笼内坐在一角的明朔:“给,今日的。”
他的手穿过了笼子,却没有人来拿。暮朗想着也确实如此,如果有人将他关进了笼子里,他不想要扭断那个人的脖子就不错了,哪里还会想要他手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