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在说什么,我不懂,”卫婻被他看得有些心慌,“隽春已经离开快要一年了,我也很想她,夜夜盼着她入梦而来,可人死难以复生,我不明白陛下为何还要这样死死抓着不放,更何况,以前陛下不是很讨厌她吗?她不在了,陛下不是应当神清气爽再无顾忌了吗?”
“朕……”卫简怀哑口无言。
“安南告退了。”卫婻趁机躬身行礼,没想到这一躬身,花梨子便就势往外一窜,重新回到了屋角那个窝里蜷成一团不动了。
这个没良心的。
被卫简怀强行从宫人手中抱走之后,过了才没几天居然就乐不思蜀了。
卫婻有心再去抢回来,可瞧着卫简怀的眼神,她便打了退堂鼓,瞪了花梨子一眼便要走。
“皇姐,”卫简怀哑声叫道,“算朕输了,你让他回来吧,就说朕……很想他。”
卫婻和卫简怀乃一母同胞,对这个弟弟,她一直抱愧在心。
母后临死前拉着她的手,忧心忡忡,反复叮咛一定要照顾好弟弟,然而她却没有做到,以至于让卫简怀在异国受了那么多的苦。她卧薪尝胆,和谢隽春联手,终于盼到了得偿所愿的一天:卫简怀没有死,重新站在了这北周的最高处。
然而她也有些心灰意冷。
她的弟弟完全变了个模样,再也不是那个会腻在她身旁叫她“阿姐”的童稚小儿了,他冷酷、独断、多疑,最让卫婻难过的是,他和挚友谢隽春之间越来越生分,最后终于让谢隽春起了离开的念头。
虽然,离开对谢隽春来说,可能是件好事,但两人互相扶持一起走过了这么艰难的路,她很舍不得。
谢隽春离开后,卫简怀一直看上去冷漠以对、毫不在意,今天,是卫简怀第一次在她面前表达对谢隽春的思念之情,更是第一次向她示弱服软。
卫婻越想心里越热,走在路上的脚步都有些欢快了起来。
谢家三郎都已经去了快一年了,现在谢隽春回来也不碍什么事了吧?
既然卫简怀对谢隽春还是有感情的,那就好办多了,回来后坦白女儿身,从此之后换个尊崇的身份,也能嫁人生子。
这样,她和谢隽春又能成为手帕之交,从此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卫婻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想得热血沸腾,努力抿着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起。
“长公主殿下!”身后传来一阵叫声,霍雎急匆匆地追了上来。
扬起的笑容没来得及收起,卫婻有些尴尬地看着眼前这个英武的男人。
霍雎痴痴地瞧着她的脸,眼中是遮都遮不住的爱慕。
“何事?”卫婻淡淡地问。
霍雎这才回过神来,呐呐地道:“长公主殿下,我有一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就别讲了。”卫婻毫不客气地道。
霍雎被她堵得满脸通红,忽然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之色:“阿婻,你为何一直对我这样横眉冷对?就算是死,你也让我死个明白好不好?”
卫婻沉默不语,半晌才道:“霍将军多心了,你乃国之栋梁,又为陛下立下了汗马功劳,本宫敬你还来不及呢。霍将军有何指教,还请明说就是,本宫还有要事,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霍雎呆了片刻,安慰自己,这样总算比被指着鼻子骂好多了,既然卫婻已经寡居,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这么多年都等下来了,不急在这一时。
“长公主殿下,”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你劝劝陛下,陛下为了谢大人已经有些魔障了。”
卫婻愕然:“魔障?”
“对,陛下令我查探了快一年了,然而谢隽春必然是死了,尸骨被大火所烧,只成了一把灰。至于他怎么死的,有没有凶手、这凶手又是谁,慢慢查下去也会水落石出,可陛下非得一口咬定他没死,成天让我去找他的行踪,这人死不能复生,再折腾下去谢大人也回不来了。”霍雎皱着眉头道。
谢隽春当然没死好不好,她那是金蝉脱壳,你们这群俗人,半点都不懂她的智计。
卫婻在心里得意地笑了笑,柔声道:“霍将军,我觉得你还是多操心一下皇城军备比较好,其他的就不牢费心了。”
霍雎的心神一荡,好一会儿才道:“虽然我和谢隽春一直不和,可若是他还活着,我必定不会拿一个人的性命开玩笑,那座宅院里虽然有密道,但密道通往火场的门早已被封死,以他一介文人,不可能从密道逃出,而且,他在北周各地的密宅也已经被我查获,没有半个人影,我怕陛下一时接受不了,伤了心神,性情大变,长公主殿下切莫掉以轻心。”
卫婻的心如擂鼓,定定地看着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霍雎之能,她是略知一二的,粗中带细,有勇有谋,虽然比不上谢隽春,却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难道说……谢隽春真的不在了?
这个念头从脑中一掠而过,迅速地被她抛在脑后。
怎么可能。
谢隽春此刻一定在外面逍遥自在呢,临走前还为她留了特定的联系方式,约好若干年以后重聚。
卫婻傲然抬了抬下巴:“多谢霍将军,本宫知道了,没什么其他事情,你便告退了吧。”
“阿婻……”霍雎不但没走,反而上前了一步,鼓起勇气表白,“既然他已经不在了,你便别惦记他了,我这些年一直在等你,每年都去六丽山看一眼桃花林,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等桃花开了……”
卫婻的脸刷地一下白了,打断了他的话:“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你也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的那些通房小妾也跟了你这么多年,好歹扶正一个,别让人太心寒了。”
“你……血口喷人……”霍雎气得说不出话来,“你去打听打听,我房里根本没人,你让我扶正谁去?”
“有些事情说得太透了就没意思了,你我心里明白就好。别再跟着我了,我就算孤苦一生,也不会再和你和霍家扯上任何关系了。”卫婻漠然扫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霍雎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颓然一拳砸在了旁边的假山上,一丝鲜血从灰扑扑的太湖石上渗了出来,触目惊心。
第28章 梅花簪(三)
这边宫中为了谢隽春波涛暗涌,这边韩宝葭却为了避开卫简怀煞费脑筋。
腊月二十九,按照从前的习俗,卫简怀设下宫宴宴请皇亲国戚、王公贵胄,武宁侯府老夫人、武宁侯、柳氏和底下的嫡子嫡女一干人等都受邀参加。
韩宝葭自然不愿再有和卫简怀碰见的可能,便禀了老夫人,说是身体微恙,无法一同前往。
老夫人心知肚明,便叮嘱了几句让她好好休息,这便领了人入宫去了。
偌大一个侯府便只剩下了没几个人,叶云菲没能去成宫宴,连晚膳都没吃上两口,沉着脸回自己房里去了,韩宝葭乐得自在,一个人慢悠悠地享用了晚膳,在园子里兜了两圈,刚走进自己的屋子,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
“这便是你们十姑娘住的所在?”
“是,李公公里面请。”
韩宝葭的脑中“嗡”的一声,几乎是本能地便跑进自己房里,掀开被子往里一钻,急急地憋了两口气,硬生生把脸憋得通红,又在头上撸了两把,把头发弄得乱了。
刚刚折腾完,卧房的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门口站着李德和一个中年男子,韩宝葭认得,那是宫中御医杜如封。
屋里烛火昏暗看不太清,李德见韩宝葭躺在床上发丝凌乱,脸颊绯红,不由得心中一紧,连忙道:“十姑娘,听说你病了,陛下让杜太医过来替你瞧瞧。”
韩宝葭都想哭了。
她一个小小的武宁侯府女眷,日理万机的卫简怀就不能把她忘了吗?
这要被诊出一个欺君之罪来,可就把整个武宁侯府都给连累了。
“多谢陛下恩典,我和衣睡了一觉,已经好多了,”她一脸的虚弱,“不用劳烦杜太医了。”
杜如封嘴角噙着笑,示意韩宝葭把手伸出来:“既然来了,十姑娘便让我把个脉,也好让我回去和陛下有个交代。”
韩宝葭无奈,只得伸出手来。
杜如封双指一搭,闭目凝神,渐渐地,原本舒展的双眉紧皱了起来:“十姑娘方才是何症状?是不是胸闷气喘?”
简直是如闻纶音。
其实这心悸之症自从那日换魂之后便没怎么犯过,唯一一次是紫云宫中被石榴砸到那一回,躺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杜如封这么一说,韩宝葭长舒了一口气,连连点头:“是,还头晕了片刻,躺了才好。”
“想必是心悸引起的晕眩,”杜如封自言自语道,“十姑娘这心悸之症颇重,以后切记要平心静气,不可大喜大悲。”
留下了一个调养心悸之症的方子,又叮嘱了几句,李德才领着杜如封离开了侯府。
老夫人赴宴回来之后听说了此时,忍不住心中暗自忧心。
若是说卫简怀看上了韩宝葭吧,也并不像,宴席上的卫简怀依然寡言少语,看到韩宝葭不在也没问,倒是大长公主卫婻问了一句;可若是说卫简怀并没有在意韩宝葭吧,又为何背地里派了李德过来探病?
她也是看不透这个性情叵测的侄孙了。
幸好这一次探病后,卫简怀便再也没到访过侯府,老夫人也就暂且把这桩心事放下了,大家一起高高兴兴地过了一个年。
过了元宵之后,这天气稍稍暖和了一些,柳氏倒是很上心,早早地便把替韩宝葭议亲的事情提上了日程。
冀城世家众多,适合韩宝葭却并不多,等闲的家世柳氏和老夫人都看不上眼,可能配得上侯府的却不一定能看上四房这一个继室带过来的女儿,挑来挑去,柳氏也有点晕了,便和老夫人商量了一下,打算二月中的时候在德庆寺办一个放生宴,请各家主母和适龄的公子姑娘参加。
每逢春暖花开,冀城中的世家都会做一些善事来彰显自己的慈悲为怀,最为常见的便是在寺庙中放生各种锦鲤、龟、鹿、鹤等祥瑞之物,请来高僧为芸芸众生祈福。
地位越高的世家,便把这放生的规格办得越高,几经攀比之后,便形成了这样半是祈福半是宴请的放生宴,并成了冀城世家中一种心照不宣的约定:因为参与的都是高门世家,一些尚未婚嫁的公子小姐们都会在这宴会上暗自相看意中人,说不定能有一场好姻缘。
前些年武宁侯府都没去凑这个热闹,今年待嫁闺中的姑娘有了三个,这样在放生宴上亮个相,倒也正是合适。
除了叶云菲,府里的几个姑娘得知此事都高兴得很,就连素来沉稳的叶云蓁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她的未婚夫是宣平侯之子,届时必定也会赴宴,定亲前她也就只见过一面,连眉眼都快忘了。
殷盈自然感激得很,婆婆和嫂嫂为了女儿如此费心,实属难得,她不是个不知好歹的,暗暗发誓一定要以双倍的好来回报侯府的恩情。
既然是要在放生宴上亮相,殷盈自然要打算好好打扮一下自家女儿,平日里她很是节俭,这一回也豁出去了,请教了侯府里最会打扮的俞氏,问来了这冀城中最为时尚的裁衣铺子和首饰铺子,这一日过了晌午便让管事叫了马车准备去替韩宝葭备上几身新衣裳。
刚到门口,便见长街上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吁”的一声停了下来,叶齐宏挑帘从车上走了下来,一见殷盈母女不由得一怔:“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殷盈迎了上去柔声道:“四爷,我带蕤蕤去挑些衣裳和首饰。”
叶齐宏饶有兴致地道:“那好,我陪你们一起去。”
殷盈微笑着道:“四爷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很是辛劳,这些许小事就不用陪我们了,还是去屋里歇着吧,我们去去就来。”
叶齐宏怔了一下,眼看着母女俩上了马车,这才恍然惊醒,急急地叫道:“等一等!”
马车停了,叶齐宏上了车,笑着道:“女儿要打扮怎么能少了爹爹的陪同呢?”
马车一路往城南驶去,不知怎的,韩宝葭觉得车厢内的气氛有些异样,叶齐宏盯着殷盈,而殷盈目光游移,最后落在车窗外,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风景出神。
这阵子叶齐宏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整日里不见人影,就算在家时也在书房,很少像从前一样和殷盈腻在一起,韩宝葭也问过殷盈两次,都被她岔开话去。
看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了。
韩宝葭心中暗忖,琢磨着等会儿回家便去叶齐宏那里探探口风。
裁云阁很快便到了,这是冀城最老字号的裁衣铺子,里面的绫罗绸缎都是上乘货色,做的成衣也是美不胜收,不过价格自然不菲。
韩宝葭摸着那华美的衣衫爱不释手,只觉得重回女儿身真是太好了,可以打扮得美美的,袅娜窈窕、摇曳生姿。
剪裁的师傅一边替韩宝葭量着尺寸一边称赞,说是韩宝葭天生丽质,唯缺一点锦上添花,她家的衣裙便是那朵花,必定能让韩宝葭艳冠群芳。
殷盈看着女儿心中骄傲,嘴角的笑容盈盈,引得师傅也看了过来:“这位夫人也生得好美,不如也做上一套。”
殷盈正待摇头,一旁的叶齐宏开口了:“那就劳烦师傅了。”
“四爷,我不用了,”殷盈略有些不安,“家里的衣裳都快放不下了……”
“我说做便做,放不下便把那些旧的扔了便是。”叶齐宏皱起了眉头。
殷盈不出声了。
等母女俩选好料子量好尺寸,都快过去一个多时辰了,叶齐宏倒也耐心,一直坐在旁边喝茶,还不时在选色、剪裁上出些主意。一旁的师傅连声恭维:“四爷到底是见得多了,眼光是一等一的好。”
这话听起来有些别扭。
好像在说叶齐宏风流潇洒,红颜知己无数才浸润出了这幅好眼光。
韩宝葭不由得朝着殷盈瞧了一眼,果然,殷盈虽然嘴角维持着一丝微笑,那笑意却并未进入眼底,十分勉强。
一定有问题。
韩宝葭率先出了裁云阁,脑中想着该如何措辞询问爹娘,脚下没顾到,被街上裂开的石板绊得踉跄了一步,殷盈跟在后面慌忙去扶:“小心些。”
“殷盈?”有人在街角看了过来,口中试探地叫了一声。
母女俩抬头一看,只见韩进站在不远前的当铺门口,一脸惊疑地看着他们。
殷盈的手不自禁地抖了抖,扶着韩宝葭的手指用力地握紧,惶急地朝着身后看了看:叶齐宏还在门口和裁云阁老板寒暄。
她低下头,快步拽着韩宝葭朝着马车走去。
韩进的眼中骤然浮出一丝贪婪的光芒。自从上次在韩家被吓走后,他炮制了无中生有的流言,眼看着自己的前妻无人问津,只要再添把火说不定就能逼她回来。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武宁侯府,硬生生把到手的肥肉给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