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氏歉然道:“皇后娘娘先去亭子里歇息片刻,我去瞧瞧,马上就回。”
叶宝葭在原地停顿了片刻,看着齐氏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外,这才举步往亭子走去。
这安王夫妇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也有些猜不透。
就今日这寿宴看来,他们二人私底下拉拢人心倒也有一手,这些年来,卫简铎与世无争的名声倒是不知不觉地深入人心,以至于朝中的重臣也忘了他是先帝的三子,忘了重臣不得与王爷结交的避讳。
刚上了台阶,叶宝葭的脚步一滞,只见亭子下靠湖的一边摆着一方桌几,有人正在品茗,一听声音,那人站了起来,回转过身,两人几乎同时都愣住了:那青衫衣袂飘飘,身姿清隽,不正是她曾经的未婚夫秦桓吗?
第65章 田黄冻印(八)
自那小屋中一别,算起来两人有半年多未见了。
偶尔午夜梦回时,叶宝葭也会想起那个站在小屋门前的孱弱身影,那执着的眼神悲凉哀恸,仿佛在耳边一阵阵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和我一起走?
每逢此时,她的心中总会浮起几分愧疚,尤其是猜测到那退亲一事是卫简怀暗中动的手脚之后。
“宝……皇后娘娘!”秦桓的眼中由惊愕转为惊喜,紧走几步上了亭子,在离叶宝葭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秦大……人。”叶宝葭也敛了眼中的惊愕,颔首打了声招呼。
秦桓痴痴地盯着眼前的佳人,胸口心潮起伏。
自他成婚后,回门、过年等好几个能见到叶宝葭的日子都不见佳人的踪影,他心里明白得很,叶宝葭这是刻意在避着他;后来传来叶宝葭封后的消息,他便彻底明白,两个人这辈子再也没了可能。
相思刻骨无处排解,那一夜,他大醉了一场,从此之后心如死灰,只是像个提线木偶一般,做着一个本分的儿子、丈夫、臣子。
今日乍见叶宝葭,初次见面的怦然心动、辗转反侧的暗恋情怀、情意绵绵的旖旎情话瞬间涌上心头,被刻意掩埋得有多深,便来得有多汹涌。
这么多日子没见,叶宝葭依然清丽,只不过五官略略褪去了从前的青涩,目光流转间更添了几分妇人的妩媚动人。
他的喉中有些发哽,无数想说的话蜂拥未出,却卡在了喉咙中,好半天才颤声问:“皇后娘娘……你过得好吗?”
叶宝葭点了点头,微笑着道:“我过得很好,秦大人不必挂牵。”
秦桓的胸口一滞,一阵刺痛传来。他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喃喃地道:“那就好……那我便放心了……”
叶宝葭后退了一步,心中隐隐有些狐疑。
照叶云茗的说法,她和秦桓如今听上去琴瑟和鸣、两情相悦,可秦桓这模样,怎么看上去像是对她余情未了?这中间是出了什么岔子?
她的语声疏淡了起来:“秦大人这是和人在此处品茗吗?我便不多打扰,秦大人自便。”
她后退了一步,转身便要离去。
“宝葭……妹妹……”
身后传来了一阵低喃,叶宝葭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那语声中饱含着多少情意,旁的人不懂,她能听不出来吗?
送桑葚时那满含希冀的喜悦目光仿佛就在眼前,秦桓对她的情意没有半分虚假,却最后因为她被无情戏弄,她怎么忍心见他就这样沉迷在过去无法自拔?
归根结底,是卫简怀亏欠了秦桓。
就算知道此事秦桓出现得不合时宜,就算知道安王夫妇不怀好意,她怎么能为了避嫌而对秦桓避如蛇蝎,任凭他如此执迷不悟?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朝着琉紫和卢安示意了一下,让他们退到了凉亭外。
“秦大哥,”她定定地凝视着秦桓,语声温柔,“德庆寺里的梅花,又开过一季了,你那日送我的梅花簪,我还收在我的百宝箱里,每次看到它,我都心生感激,感激你对我的一片情意。”
秦桓的神色惨然:“宝葭妹妹,我心匪石,不可移也,对你的情意,我这一辈子都会妥帖收藏,永不更改。”
“秦大哥,你若是现在还有这样的心思,那就大错特错了。”叶宝葭的话锋一转,语声恳挚,“斗转星移、物是人非,错过了便是错过了,秦大哥你苦读圣贤书,当明白‘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之理。九姐姐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对你情深似海,你若是还有异心,岂不是成了天底下第一负心薄幸之人?你父母亲人的殷殷期盼你置之不理,岂不是成了不孝之子?你沉溺于儿女私情,无心家国大事,岂不是成了不忠之臣?秦大哥,你且好好想想,万万不能再继续执迷不悟了。”
秦桓的眼神茫然,双唇微翕,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我言尽于此,听或不听,只在你一念之间,”叶宝葭轻叹了一声,“只盼着你能醒悟过来,以后你还能是我的好姐夫,见了面也能谈笑晏晏、把酒言欢。”
话一说完,她再次看了秦桓一眼,默默地转身离开了亭子,刚走到小径,她不由得呆住了:只见不远处的老槐树下,叶云茗正扶着树干怔怔地看着他们,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九姐姐……”她喃喃地叫了一声。
叶云茗猛地捂住了唇,迅疾地后退了几步,眼中泪光闪动。
月洞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过来了。
叶宝葭的心猛然抽紧。
这一环扣一环的,安王夫妇好歹毒的心思!
若是此时叶云茗有了什么误会,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武宁侯府和皇家的颜面,可能要彻底扫地了。
“九姐姐,”她迎视着叶云茗的目光,神情坦然,“还记得我和你说的话吗?你就是爱把什么事都往心里憋,碰到什么难处,就不能和我说说,一起拿个主意吗?”
叶云茗张了张嘴,踉跄着朝前走了两步,一头扑进了叶宝葭的怀里,泪如雨下:“十妹……”
一群妇人说笑着出现在了小径上,正是参加寿宴还未走的世家家眷,见她们姐妹俩抱在一起不由得笑了:“哎呀,皇后姐妹情深,真是令人羡慕。”
“是啊……”
安王妃齐氏跟在后面,正指挥着家仆抬着几盆茶花,一见这场景愣了一下,连忙笑着道:“皇后娘娘恕罪,家仆把花送错了地方,我紧赶慢赶过来,让娘娘久等了。”
叶宝葭没接她的话茬,只是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我姐姐被沙子迷了眼,赏不了花了,安王妃自便吧。”
紧紧地拽着叶宝葭的手,叶云茗一路咬着牙克制着自己的哽咽声。
马车里宽敞透亮,叶宝葭和她一起坐在了榻上,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别哭了,这到底是怎么了?秦大哥对你不好吗?”
“他没有对我不好……”叶云茗断断续续地道,语声中透着几分绝望,“他只是……把我当成妹妹……而不是妻子……”
成亲以来,吃的穿的用的,秦桓样样都没亏待叶云茗,也的确从来不去外面沾花惹草,房里没有通房小妾,只有叶云茗一个。
然而两人却只是相敬如“冰”,秦桓一回家便呆在自己的书房中,成日里独自一人写诗作画。
诗画中情意绵绵,自然都不是为了叶云茗而作。
最让叶云茗绝望的是,秦桓从来不碰她,连拉个手都不愿意,各种借口,到了最后索性便是沉默不语,连个借口都懒得编了。
“你说什么……”叶宝葭惊呆了,“你们成婚半年多了,难道现在你还是……处子之身?”
叶云茗惨然一笑,点了点头。
“秦大哥他……他疯了吗……”叶宝葭本能地在屋里踱起步来,暗恨自己刚才对秦桓还是太好言好语了,应该当头棒喝才对。
“他没疯,”叶云茗茫然地苦笑了一声,“十妹,他只是太爱你了。他被迫娶了我,觉得背叛了你,便是为你守身,也能减轻他心中的负罪,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让他的目光从你的身上转到我这里来。”
那个在出嫁前眼中闪动着憧憬光芒的美丽新娘,就这样被渐渐扼杀在日复一日的期盼和失望中。
此时的叶云茗,眼中没了从前的神采。
“我……他惦记我又有何用?”叶宝葭恨恨地道。
叶云茗渐渐平静了下来,握着叶宝葭的手道:“这事和你没关系,左右就是我的命,你不用太过惦记,也不用替我难过。”
“我怎么能不惦记,”叶宝葭心中难过,“都怪陛下乱点鸳鸯谱害了你。”
叶云茗捂住了她的嘴,连声叮嘱道:“别,此事万万不能让陛下知道了,要不然,不仅害了秦大哥,也要连累你。
叶宝葭轻叹了一声,卫简怀怎么可能不知道?今日之事,就算卢安不说,也早有埋在安王府的暗线一五一十汇报给他了。她也不想多说让叶云茗忧心,低声道:“九姐姐,方才我见了秦大哥,也劝了他几句,但愿他能够明白过来,从此以后能知道你的好,不再执迷不悟了。”
叶云茗掏出帕子来擦了擦眼,露出了一丝微笑,此时的她,除了微微红肿的双眼,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看不出刚才失态的模样:“但愿吧,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宫了,我没事,你放心吧。公公婆婆对我的确很好,我在秦府的日子并不难熬。”
叶宝葭忍不住问:“那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真心以待,盼他回心转意,”叶云茗怅然道,“只是我也想好了,给自己两年的时间,若是他依然无心,我便如他所愿,恳请陛下准我和离放他自由,到时候还请十妹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她的神情淡然从容,下巴微微昂起,仿佛又成了从前那个孤傲清高的武宁侯府九姑娘,而不是刚才那个为情所苦的小媳妇。
叶宝葭心头一松,握住了她的手:“九姐姐果然看得通透,放心,今后若是有这么一天,武宁侯府必定会站在你这一边,我更是不会袖手旁观。”
秦桓可不知道叶云茗这念头,他和叶宝葭见了一面,聊解了相思,心中既是难过又是高兴,神思恍惚地回到了湖边。
原本是安王和他在此处品茗,品到一半,有家仆过来耳语了几句,安王便一脸神秘地说是特意替他准备了个惊喜,去取来让他瞧瞧。
现在想来,可能便是见叶宝葭的惊喜了。
他和安王相识已久,以前也只不过是泛泛之交,但自从一年前去了吏部之后两人便熟识了起来,安王淡泊名利、学识渊博,虽然有腿疾,却不失为一个风流雅致之士。
退亲之后他忧思难解,好友叶慕彦偏巧又是叶云茗的亲兄长,他无人可诉,是安王数次陪他喝酒解闷,也从不多问,善解人意。
然而此事毕竟有违伦理,他从见面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后,便有些警醒,想着要不要和安王解释一二,虽然他对叶宝葭依然情根深种,但发乎情止乎礼,更不想让旁的人对叶宝葭有什么误解,为叶宝葭带来什么麻烦。
“启遥,本王的惊喜可有收到?”卫简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桓转身一瞧,只见卫简铎笑容满面,缓步而来。
秦桓朝着他深鞠了一躬:“多谢安王殿下成全,不过我和皇后虽然曾有婚约,但如今……”
“启遥的一片深情,本王看着都动容,些许绵薄之力,不足挂齿,”卫简铎凝视着他,忽然之间话锋一转,神情沉痛,“只是启遥,这夺妻之恨,难道你就准备和血吞下了吗?”
第66章 田黄冻印(九)
叶宝葭回到宫中,第一件事便去见了卫简怀,将生辰宴上的细节细细和他说了一遍。
卫简怀听得漫不经心,他登基至今,根基渐稳,朝堂中军政大权在握,并不担心卫简铎能动摇他什么根本,到现在还没有动手,只是因为谢汝庭虽然和他勾结谋害了谢隽春,却没有证据证明,若是贸然动手,谢汝庭和霍达一样自尽或被害,卫简铎便能逍遥法外。
这厮伪装得那么好,卫简怀如若不问青红皂白将他杀了,朝中这帮老朽们大约能上一百道折子证明他是暴虐无道的昏君,然后一头碰死在金殿上死谏,谢隽春也万万不能答应。
看着那红唇在他眼前一张一翕,卫简怀脑中的思绪飘得远远的。
什么时候叶宝葭才会亲口承认她就是谢隽春呢?
从前谢隽春在他面前总是一本正经的,还爱引据用典和他说些大道理,成了叶宝葭倒是变得有趣多了。
若是此时戳穿,叶宝葭会是什么表情?
羞愧不已地承认还是巧舌如簧地狡辩?十有八九是狡辩,论狡辩的功夫,天下谁人能比得上谢三郎呢?
……
“陛下。”叶宝葭轻轻推了他一下,卫简怀这才回过神来,神情威严地应了一声。
“我刚才说的,陛下听见了吗?”叶宝葭嗔怪着道。
“说什么了?”卫简怀有些心虚。
“今日我见到了秦桓。”叶宝葭重复了一句。
“见了便见……什么?”卫简怀一下子直起身来,目光骤然冷厉了起来,“你好好地参加安王妃的生辰宴,为何会见了秦桓?”
叶宝葭有些恼了:“我刚才都说了为什么会见了他,是你自己不听,为何又对我生气?”
“你——”卫简怀气得不打一处来,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哐啷”一声响,“你身为皇后,随意去见外男,成何体统?怪不得一个劲儿地要去参加生辰宴,原来……你……你给朕站住!”
叶宝葭在门口站定了,语声淡然:“陛下原来心里是这样想我的,是我高看自己了,我这便闭门思过去。”
眼睁睁地看着叶宝葭出了南书房,卫简怀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上不得,下下不得,忍不住抬腿踹了一下书案,那黄花梨书案沉得很,晃了晃又定住了,倒让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秦桓这个名字,就好像他心头的一根刺。
是他硬生生把叶宝葭从秦桓手中抢过来的,也是他软硬兼施逼着叶宝葭成了他的皇后,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一直暗自担心叶宝葭对秦桓余情未了,所以,一听到这个名字,便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恼怒异常。
在屋里闷头兜了两圈,他渐渐冷静了下来,开了门,叫来了卢安。
卢安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所有的事情都一一描述了一遍,尤其是最后一段场景:“当时好悬,前面来人都是那些郡王妃、夫人,当时奴才都想冲上去先制住那位小秦夫人再说,幸好皇后和小秦夫人并无嫌隙,轻而易举地便化解了当时的危机,那安王妃真是用心歹毒,这是想要毁了皇后的名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