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亦多少有些尴尬,想想不过是个孩子,便随他去了。
可他居然还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上去睡,我留下来等。”
这动作就有点没大没小了,赵亦直往后躲,竟又被他拍了拍脸:“快去,乖。”
在颜忱书进一步放肆之前,赵亦抬手扣住了他的手腕,血气旺盛的少年,体温都比一般人稍高一点,她忽然冒出一个不妙的想法——他看她的眼神,是不是有点太灼热了?
就在这时,大堂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外面冷风冷雨,一行人夹着风雨走进来,赵亦转过头,第一眼就看到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人,他正好也看过来,看她身上长及膝盖的棒球外套,以及她和颜忱书交握的手。
赵亦讷讷松开了颜忱书。
……
男女主角和导演,外加私人、公务、片场助理一大堆,瞬间填满了酒店大堂。好在发电机又重新恢复了工作,赵亦跑前跑后,很快帮大家办妥了入住。
阿汤从头到尾盯着她看,时不时再去看柏钧研,两个人都不动声色,仿佛不认识彼此。
难道是他认错了人?
她看起来确实和之前不太一样,扎利落马尾,穿男式棒球服,忙前忙后照顾到每一个人,还真像个称职的助理……门卡递到阿汤手中,他忍不住开口探问:“赵小姐……?”
赵亦抬眼看他,再看他身后一堆大包小包,抱歉地冲他笑:“行李员已经下班,可能要麻烦你帮柏先生送一下行李。你的箱子可以给我,我帮你拿上去,我房间就在你隔壁。”
赵亦仰面躺在床上,反复回放刚刚出现的一幕:mia在电梯口与柏钧研互道晚安,临行还亲了亲他的脸。
其实也没什么不妥。
mia从长相到性格都很洋派,在国外,吻脸礼是再平常不过的礼仪……如果她连这个都不能接受,要怎么接受剧本里的激情戏?
荒唐念头一闪而过,赵亦捂住滚烫的脸。激不激情与她何干?她有什么资格接受或者不接受?
赵亦在床上翻来覆去,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她的隔壁。
开门,关门,插电卡,空调发出滴滴声……这家酒店的客房隔音极其够呛,两个屋子中间仿佛就只隔了一张纸板,赵亦搓了搓发烫的脸,将阿汤的箱子拖到隔壁门口。
正要抬手敲门,门开了。
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背后亮着灯,走廊暗着灯,表情晦暗看不真切。赵亦猛退一步,看了看他的身后:
“……阿汤呢?”
“跟我换了房间。”
赵亦蜷在床上,大气不敢喘,总觉他在隔壁能听到她的呼吸。
至少他在做什么,她一律听得很清。
雨一旦停歇,窗外便全无声息,从窗户往外看,灯火零落,银河清晰,仿佛突然到了三十年前或三百年后——被军政府统治超过半世纪之久的国家,文明程度远远落后,一旦入了夜,整座城市便陷入废墟般的安静。
任何一点声音都会被黑夜无限放大。
整理行李箱,拉开拉链,皮带的金属扣“铛”一声落在地上,随后花洒开启。水声哗哗不断,好像也同时淋在她身上,湿润,温暖,从四面八方将她包裹,蒸汽缓缓升腾,熏红了她的脸,明明是这样清冷的山城之夜。
柏钧研的气息,似乎又发生了一些改变。
赵亦仔细回忆,烟味浓郁,将他干净出尘的气质染上了烟火气,和《大漠孤烟》里的小靖海王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有些苦闷,有些压抑,表面却还保持着不动声色的平静,他正在变成那个卧底多年的边疆警察叶靖。
方法派演员……丹尼尔·戴·刘易斯、拉尔夫·费因斯、凯特·温斯莱特、凯拉·奈特莉……赵亦想起自己读过的表演理论……假如他真的是方法派演员,演谁就会变成谁,那么他将戏里戏外真假难辨。
他会全身心地浸透到他的角色。
会深深爱上戏里的那个女人。
赵亦点亮台灯,重新翻了一遍剧本。毒枭的女儿mia,从小在英国长大,活泼貌美,心地纯善,以自己的父亲为傲,并不知道家族的崛起背后有一个黑金帝国作为支持,她一直认为父亲是一名退役的缉毒英雄,凭借个人的努力转型成为成功的边贸商人。
一朵开放在罪恶土地上的纯洁花朵,让他爱又让他恨。
难怪陈导一眼看上了mia,甚至直接就把女主角的名字改成了mia,没有谁比她来演这个女主角更适合:她有西南少数民族血统,有乌黑的眼,丰盈的唇,蜜色的肌肤,健康性感的身形。在故事一开始,叶靖即将收网的时刻,mia从英国归来,在村寨的节庆活动中与他初次相见,他对她一见钟情。
那一夜火光跳跃,点亮姑娘曲线婀娜的身体,乌黑的长发被高高甩起,汗水如蜜糖般滴落。多么合理,他会对一个漂亮性感的,名叫mia的姑娘一见钟情。
赵亦躺在异乡的夜,第一次深深体会到某种名为“嫉妒”的情绪。
她一遍遍提醒着自己,在未来的这段日子,她需要一再强化这种情绪,因为她体会得越深,便说明女主角塑造得越好,对男主角的吸引越有说服力。
几乎是在一瞬间,她突然领会到了电影的魅力和奥秘。
它是假的,也是真的,如果讲述得足够好,便会在一片黑暗之中,给你以假乱真的痛与乐。
在影院之外的正午阳光刺痛你的眼睛之前,它就是真的。
……
陈冀才导演怀疑,他的这个小助理,可能是mia的隐藏粉丝。
她对mia格外上心。
从造型到取景,竭力要将她的魅力推升到极致。陈冀才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她的提议更有道理,既有理论支撑——她随口就能说出一系列经典电影中的类似分镜,又有感性认识——有时候女性比男性更能把握到其他女性的美。
“是不是这样更好?从这个角度,是不是更让你动心?”
赵亦拿着现场剪辑的粗剪方案去问柏钧研。
柏钧研咬着一根烟,一直没点,在滤嘴留下深深的牙印。他横了一眼赵亦:
“我为什么要动心?”
“……这个故事的由来,就是你对一个不该动心的女人动了心。”
“不是我。是叶靖。”
“……你不就是叶靖。”
“我不是。”
他的声音从齿缝中漏出,听起来十分不悦,赵亦关上屏幕。明明就是吧,这股火气旺盛的暴戾味道,总觉得再聊下去他要砸屏幕。
“你去哪?”叶老大在她背后喝问。
“去联系下一场的群演。”
“人生地不熟,你一个人去?”
“小颜说他陪我一起。”
第50章 泼水
赵亦不明白, 只是去联系个群演而已,为什么会惊动男一、女一、男二这样的豪华阵容与她同行。
“mia想去街上转转,” 柏钧研开着一辆越野, 放下车窗招呼赵亦,“顺带一同送你过去。颜师弟要是忙,”他淡淡看一眼颜忱书,“可以不用去。”
“不忙,”颜忱书拉开车门让赵亦上车, 自己也一同挤进后排, “一点也不忙。”
“是吗?下午陈导还说,你对角色的揣摩不够到位。”
“我一直在努力, 不劳师兄费心。”
“是得好好努力,按照陈导的脾性,要是影响了整体效果, ”柏钧研笑笑,“会给你剪得一分钟都不剩。”
颜忱书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倒叫赵亦看不大过去。小朋友也就刚来的时候嚷嚷要走,后来赵亦负责与他沟通,立刻乖顺不少,戏也演得像模像样, 比起在上一个剧组,进步得不止一星半点。
“他才演第几部?”赵亦忍不住帮小朋友说话, “你也不是生下来就会演戏。”
笑容在柏钧研嘴角凝住。
颜忱书噗嗤一乐:“对对, 我看过师兄演得第一部戏, 连笑都不会笑,明明演感情戏,看起来像是要吃人。”
柏钧研这会儿的脸色才像是要吃人。
颜忱书坐没坐相,摆了个极其纨绔的姿势,一只手搭上赵亦的椅背,说着话还越靠越近。这两天他不止一次玩这种小动作,赵亦喝了一半的矿泉水,他拿起来对嘴就喝,赵亦爬到高处工作,他在下面伸着手说别怕掉下来我接着你……
这种中学男生的泡妞手段,在他看来简直拙劣至极,偏偏赵亦十分迟钝……不,她有时候也会被逗得脸红,这就更加令他生气。
他以为她只会对着他一个人脸红。
“小姐姐,待会儿办完事,我带你去街上转转。”颜忱书伸手绕了绕赵亦的辫子。“今天过节,一定很有趣。”
对,他还开口闭口叫她“小姐姐”,怎么听怎么暧昧。柏钧研一脚跺下刹车,回头看了一眼颜忱书:“上前面来,跟mia换个位置。”
“干吗?”
“副驾驶危险,”他嘲讽地看着颜忱书,“作为一名成年男性,有点绅士风度请你。”
这一波暗流涌动,两只雄性动物彼此心知肚明,却丝毫没有波及到赵亦,她只得到一个讯息:柏钧研对mia关怀备至。
很好。她竭力抛开心底那一丝酸意,尽量以端正的职业化态度来看待这件事——她的男女主角之间具有化学反应,将会使电影变得更加真实和好看。
这段时间她和陈冀才稍微产生了一些分歧,陈导想将故事主题锁定在家国大义,她则希望能多加一些个人感情。观众喜欢是一方面,相较于忠孝节义,普罗大众更喜欢看饮食男女,更重要的,这更有利于塑造人物。爱和欲,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一个艺术形象饱满,就像《哈利·波特》中那位斯内普教授,当你得知他内心深埋的渴望,他就不再是那个形象刻板的反派,他一瞬间变得生动丰满,成为整部作品中最触动人心的一个角色。
就像她自己。
对他的渴望那么深,以至于夜夜难以安睡,夜夜靠着单薄的墙壁,痴迷地倾听隔壁浴室传来的水声。想象力在黑夜里驰骋,荒唐,羞耻,难以控制。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澎湃的渴望,强烈却得不到纾解,一天天在她心中冲撞,让她变得有血有肉,有知有觉。
虽然在外表看来,她还是那样平和寡淡。
早上出门时遇到柏钧研晨跑归来,可以对他浑身汗湿的性感模样视而不见。但在内心,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着,长成了一个充满感性色彩的女人,曾经扁平而无感的内心像谷雨时节的稻穗,灌满了鲜活的浆汁,以至于陈导也很难对她做出的调整提出异议——太有感染力了,那种越渴望越抗拒的情感张力,确实让整个故事豁然明亮。
“你有当导演的天分。”陈冀才好几次这样说,“你的内心,有强烈的叙事冲动,你有一个必须要讲的故事。”
赵亦沉默。是,她讲不出口的,镜头会帮她讲出来。
mia爬上车后座,冲赵亦笑笑,盘起双腿看向了窗外。
她的样子总是轻松随意,像这样盘腿坐在阳光里,耳边别着一朵路边随手摘下的花,已经是一幅可堪入画的美景。赵亦再次态度端正地想:能够请到这样一位女主角,是剧组的幸运。
敢爱敢恨,爽快直接,她的个人气质和女主角完美匹配。
最难得的,戏里戏外都和男主角来电。不说感情塑造了,从宣发角度而言,就这话题度也相当值得一炒。
“阿钧快看,外面好热闹,还有游|行花车。”mia兴奋地拍着车窗。“这是什么传统节日?”
“泼水节。”
“咦,这不是傣族的节日吗?”
“缅甸也过,迎接缅历新年,最重要的节庆。”
“哦,阿钧真渊博!”她扑到驾驶座旁边,“快停车,我想下去看看!”
“等一下,先把赵亦送到地方。”
mia眼巴巴看着敞篷泼水车从旁边的街道驶过,嘴已经撅了起来。赵亦过意不去,明明人家是陪mia出来玩,只是顺带送她一程。
“我快到了,你陪mia去玩吧,我走过去也一样。”
“那我跟你一起!”颜忱书立刻回头对赵亦说。
柏钧研充耳不闻,继续保持原速开他的车。半天才冷道:
“每年泼水节都是案件高发期,去年五天共发生案件1200起,285人丧生。都坐好,今天禁止分开行动。”
……
结果还是不小心分开了。
缅甸传统佛教国家,男女老幼温良谦恭,可是一到泼水节,他们就像换了个人,恣意狂饮,尽情宣泄,整个大街都变成狂欢的洪流。
赵亦一行四人从人力市场出来,迎面遇上了敞篷花车和狂欢的队伍,她本没打算参与其中,却被mia一把扯进载歌载舞的人群,刚一愣神,已经浑身湿透站在一群陌生人当中。
到处都是欢笑的脸孔和泼洒的水柱,赵亦茫然四望,发现自己完全就是汪洋中的一叶孤舟。
太疯狂了。
文雅的泼法也有,慈祥的老婆婆用香樱桃花枝,从银钵中沾取浸泡玫瑰花瓣的清水,轻轻往赵亦头顶洒落,口中说着祝福的言语。但绝大多数年轻人可没这么客气,经常兜头就是一桶,还是那种大冰块溶化的冰水,就算这两天气温高达40度,也让她忍不住尖叫出来。
刚叫了一声,手被人紧紧抓住。
赵亦向来衣着朴素,两件白衬衫换着一穿就是一夏天,但在泼水节现场,白衬衫这种衣着就完全不朴素了。放眼望去,满大街也找不出一个穿白衬衫的猛士,多数年轻姑娘都穿着最安全的黑色文化衫。
柏钧研低头看了赵亦一眼,耳根一红,直接单手将她抱了起来。
八十多斤的体重,不费吹灰之力。
赵亦趴在柏钧研肩上,觉得这种幼儿式的抱法实在有些羞人,但和当街走光相比,还是被人抱着的羞耻度更低一些。男人将姑娘这么一抱上身,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欢闹和口哨声,更多水柱瞄准他们泼过来,赵亦左右摇晃着躲了两下,听见他沉声叮嘱:“抱紧。”
手臂环上他的脖子,她整个人烫得几乎冒烟。现在,她倒是不觉得那些冰块融化的水寒冷刺骨了。
他们一旦进入浩荡的人流,就无法再逆流回到之前停车的地方,只能慢慢和众人一起走完这个街区。赵亦度秒如年,湿透的衣服吸在身上,和赤身相拥几乎没有区别,他的胸贴着她的胸,手臂托着她的臀,她觉得自己呼出来的气息都开始发烫了。
“我自己下来走吧。”她实在熬不下去,在他胸前挣了挣。
他换另一只手抱她,往肩上送了送,几乎有点粗暴地敲敲她的脑袋:“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