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戏没什么特别,假如换个场景,就是普通的情深深雨蒙蒙剧情。重点在于故事发生的背景。要惨烈,要凄迷,要烘托女主的无助和男主崛起的艰难背景。这一切只能靠群演和后期来完成,天公也很作美,云层低垂着,端的是一片凄风苦雨。
赵亦她们已经完成了化妆,因为是第一天上工,只能给普通群演的钱,好在这个妆脸上涂黑、身上带血,加上还得淋雨,日工资比一般剧情多出20块钱,明显能感觉到其他群演都很高兴。
一个长满青春痘的年轻人兴奋地问群头:“哥!咱需要演点啥不?要反抗土匪兵不?”得到劈头盖脸一顿骂作为回应。骂法十分粗野,夹杂污言秽语和人身攻击,让赵亦觉得她和她身边这群人,穿着散发异味的衣服,鞋垫湿透的布鞋,真的是一群国破家亡的蚁民,失去了最后一丝人格尊严。
陈苹苹有点红了眼眶,嘟囔:“怎么这么说话,一点也不尊重人。”
赵亦伸手拉她,示意她躺下别动:“你现在是尸体,不是人。”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被淋得全身湿透,手脚都变得沉重冰凉,导演才对镜头效果表示满意。一群助理簇拥着女主角姗姗登场。和群演同样的妆,脸却没有涂污,只是象征性地抹了几条黑道道,显得格外楚楚动人。
陈苹苹又激动起来:“咦!林倩迪!这是……这是……这是《大漠孤烟》!”
赵亦不知道她激动的原因,《大漠孤烟》这个ip她听说过,确实不错,热门穿越题材,很有大红大紫的潜质,但她当时已经投了好几个穿越剧,便没有再做重复投资。这种影视剧对导演要求不高,只要担任男女主角的流量担当给力,发行人搞噱头有力,基本都能确保收回成本,算是比较稳妥的压仓配置。
陈苹苹的激动难以抑制,居然还坐起身来,惊喜地四处张望,赵亦赶快把她摁倒,然而已经引起了导演的注意:“那两个演死人的!谁带来的!?当个尸体都不会吗?不想演快滚!”
他生气也可以理解,因为此时男主角已经登场,一身玄衣战甲,从远处纵马而来,身姿矫健,英气逼人,到了近旁一勒缰绳,马蹄高高抛起,做出了一个漂亮的定格。
这一条亮相原本可以拍得十分完美,却因为两具诈尸的尸体而被破坏。导演铺天盖地的咒骂声中,男主牵马重回原地定位,背影提拔如箭,居然让某具尸体热泪盈眶起来。
“果然是柏哥哥的戏……他真的不用替身……他看起来好像瘦了……”
赵亦无语,在导演亲自上来撵人之前,捂住了陈苹苹的嘴。
昨天还在念叨她的演员梦,姑娘你到底是来追梦,还是来追星。
第6章 惊马
导演喊cut,演员归位,重新预备开拍。
一群人围上来伺候女一号,补妆,打伞,递热水……水可能不够热,林倩迪瞪了助理一脸,把小姑娘吓得脸色雪白,忙不迭跑去后勤组重新接了一杯水。
“谱真大。”陈苹苹嘟囔,对这位和她家柏哥哥演对手戏的女明星有一种天然敌意。赵亦摇头,这只是常见的明星派头,她见过谱更大的女明星,助理做什么都是错,那是因为美貌被娇惯出的脾气,也是因为压力得不到纾解的抑郁,很多明星过得其实并不开心。
林小姐显然也很美貌,也很容易不开心。
男一号那边迟迟没有动静,林倩迪淋了一会儿雨,按捺不住又要发脾气。导演亲自过来,解释那边马具出了一些问题,要不然先补拍之前的一幕,也是同一场戏:家中年迈的义仆为了保护小姐被当胸砍了一刀,临终前和小姐交代后事。
来得是个很有经验的特约演员。
这种有大段台词的特约演员,在竖街镇称为大特,日工资高达800,算是群众演员这个群体的顶尖,再往上就是拿固定工资的跟组演员了。这个群体不乏一些演技精湛的老戏骨,今天这位大特也很出色,短短几分钟台词,说得那是情真意切、老泪纵横,不由让赵亦觉得有点可惜——她在开拍前碰巧看过这位老人家的简历,从前是演话剧的,搁在他们那个圈里也能称得上老艺术家。只是艺术这东西太过奢侈,自古而今都靠富裕阶层提供赞助才能存续,如今时过境迁,有钱人是越来越没兴趣于舞台艺术了。
老艺术家也得出来卖艺,将表演艺术换成糊口钱。
情绪饱满,情感到位,躺在地上挺尸的群演纷纷感到一阵激动,似乎看到了自己梦想实现的那一天——哪怕没有美貌、身材和后台,也能在镜头前发光发热,可以自豪地说一声“其实我是一个演员”,和最炙手可热的女明星一起飚戏。
好几具“尸体”冒导演之大不韪悄悄偏过头,想多看一眼林倩迪,这朵当红小花尖下巴大眼睛,特别适合哭得梨花带雨。
结果,却看到导演示意停机,等待旁边的小助理冲上前,往林倩迪眼睛里滴人工泪液,然后再重新开机。眼药水扑簌簌滚落,伤心欲绝的小姐握住忠仆的手,说:
“123,1234,12345,1234567。”
好几个第一次当群演的尸体忍不住瞪大了眼。
老戏骨却不愧老戏骨,镇定自若继续往下演,台词接的严丝合缝。只是这一幕怎么看怎么荒谬,陈苹苹忍不住:“一节戏给那么多钱,台词居然都背不下来,这女的真够可以。”
声音不大,却好死不死,被“那女的”全给听到了。
大明星再次感到了不开心。
但她到底是个大明星,不可能和小群演一般见识,兀自憋了一会儿气,伸手喊停召唤导演。导演再次颠颠跑过来,尸体堆里有人惊叹,怎么今天导演特别乖顺,听说是个闻名在外的暴脾气,知情者嘿嘿一笑:“那还用问,带资入组了呗。”大家顿时一脸了然。
谁出钱谁大爷,直接决定了所有人盒饭吃5块钱还是8块钱的套餐。
叫来导演,居然是要改戏,觉得场景设置不够逼真,要从门口到院里,一路尸横,鲜血淋漓,才能更好地衬托悲惨气氛。导演头一回见到林小姐如此走心,居然还开始思考拍摄效果,虽然觉得没有太大必要,但还是尊重了主演的意见,召唤旁边的群演过来几个,沿路参差躺倒,好在男主踏马而过时,镜头能扫到群演的脸。
半天没有人动。
导演无奈,喊:“每人加10块。”安静。“20!”继续安静。林倩迪恼了,直接让助理抽出一叠钞票,红灿灿的晃眼,往地上一丢,“每人200!”这刺激眼球的红终于煽动了群演,人人争先恐后,陈苹苹都忍不住想上前,被另一个有经验的群演拉住:“那钱不好赚,别去。”
“怎么不好赚了,不就换个地方躺尸。”
“马跑得快,又不受控制,上回隔壁剧组有个类似的场景,踩了个群演,肋骨都断了,只赔了几百块钱,都不够看病的!”
陈苹苹被吓住,再看那些抢着去路边躺尸的,果然一个个肩宽体壮、身手敏捷。赵亦从头到尾没动弹,倒不是看不上那两百块,如今她也吃了上顿没下顿,挺想为五斗米折腰的。只是从早上到现在,湿地里躺了几个小时,午饭迟迟没吃,久违的胃痛开始侵袭,实在不想动地方。要说她这脆弱的小身板,小时候还练得不错,这些年做多了伏案工作,越发像个精密仪器,已经无法适应风餐露宿的野外工种。
新场景构建完毕,导演转头看林倩迪,一脸请示上级的表情,大明星扫了一眼,面露不满,一指陈苹苹和赵亦:“怎么都是男的,叫那两个丫鬟也过来,躺大门口,都来当演员了,还不给人露个脸?长得多好看啊,别浪费。”
陈苹苹没料到原来在这儿等着她,愣着没动,群头已经上来拉人。她苦着脸想反抗,却被威胁如果不配合今后不再通知她上新戏,只好扶着赵亦去大门口躺下。青石板冰凉,她们被动作指导摆成横死的姿势,化妆师招呼都没打一声,兜头泼上来一盆血,腥气扑鼻,居然是真的血。
一般有镜头的演员,比如林倩迪用来涂脸或含嘴里的血浆,采用昂贵的进口食用红色素加蜂蜜调配。重要演员如果有大面积出血,为节约成本就用红墨水加粘稠剂,或者番茄汁加素色。但轮到群演,很多时候为了节省成本,就弄点鸡血、动物血随便一泼,省事又逼真,最大缺点就是气味不太好闻。
赵亦本来就胃里难受,再被血腥味一冲,顿时压不住恶心,哇地吐了一大口秽物,正好吐到了陈苹苹身上。这狼藉的一幕却让导演格外满意:“好!就这样躺着别动!服装师,再给她们衣服撕几道口子,摄像准备开拍,来我们坚持一下,争取一条过!”
陈苹苹担忧地看了一眼赵亦雪白的脸,想开口,到底还是老实躺下了。事到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她家柏哥哥对马的掌控力了。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欣慰,不管怎么说,她和哥哥总算出现在同一个镜头之中。
马蹄声重重响起,由远及近,后面跟着摄影机在生锈的滑轨上快速滑动的声音。只是这马蹄听着有些怪异,似乎不止一匹马,等跑到近前导演才发现,居然男一号骑的黑马背后还跟着一匹白马,马上之人身着银铠,是个眉目清秀的白袍小将。
导演叹了口气。
这部戏让他怎么整,除了带资入组的女一号,还有制作人力捧的男二号,戏剧学院大一的校草,虽然还没毕业,风头已然强过很多出道多年的老人,制作人没事就突发奇想,一定要给校草弟弟加戏。
这场戏他昨晚明明谢绝了,小男孩连马都不太会骑,去演一个骁勇善战的副将已经很吃力,还要学柏钧研树立敬业口碑,重要的正面镜头不肯使用替身,看这马骑得,简直赶上了杂耍演员,不知道还以为他裤裆里进了一个虱子!
导演只顾腹诽校草的骑术,却忘了这位杂耍演员的必经之路上,还横着两具活生生的尸体。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疾驰而来,柏钧研在门前一勒缰绳,分毫不差地复制了刚刚那一幕的完美定格,孰料背后的副将是个半吊子骑手,想学他勒缰绳的动作,反而弄巧成拙,把马给惊了——也可能是地上血糊糊的尸体把马给惊了,雪白的母马一改温顺脾气,暴躁地甩着脑袋往前冲,直接冲过了大门,冲进院子,冲翻了正面机位的摄像机。
兵荒马乱,一片狼藉。
导演急着去看那位校草少爷有没有受惊,摄像急着去看昂贵的器材有没有受损,女一号急着差遣助理给她擦破皮的手肘擦药,没有人注意到刚刚受惊的马在踏过大门时,铁蹄狠狠踩到了一具尸体摊在外面的手。
除了柏钧研。
那小姑娘明显疼狠了,捂着手蜷成一团虾米,半天没有动弹。可能是因为冬天的衣服不够用,道具组拿出夏天的装备出来凑数,这么冷的天穿得十分单薄,衣服还被撕破几道口子,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冻得青紫,肩膀单薄得让人心惊。
柏钧研下了马,分开围上来嘘寒问暖工作人员,蹲到那个群众演员身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尽量固定住她的手。
赵亦在钝钝的胃痛和尖锐的骨折痛中,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雪松气息,带着点烟熏味道,像隐藏在极地的小屋,莫名就人想放心地睡过去,昏沉中她被人整个抱起来,耳边听到沉声叮嘱:
“骨头可能碎了,别动。”
第7章 海报
柏钧研这种量级的明星,国内可算一线,亚洲也有名气,通常不会只有一个助理。安迪跟了他多年,从他当选秀歌手时就是亲友团成员,如今早已荣升大内总管,日常拍戏等一应杂事,已经很少需要劳动他老人家亲自出马。
小弟们都很能干,除非遇到紧急情况,一般不会叨扰他这一号助理。所以,当他从浴室出来,发现手机足足七八个未接来电,不由一阵心慌意乱:最近怎么老出状况?难道钧哥又被困进了电梯?
“喂,武哥。”小弟接起电话,听起来并不惊慌,让他放下一半的心。另一半还没放下,是因为小弟的声音诡异,透着八卦和神秘,搞得他也跟着鬼鬼祟祟起来。
他学对方压低嗓门:“什么事?”
“嘿嘿,没事。”
武安迪一股邪火喷薄欲出,没事打这么多电话干屁!正要发作,小弟继续压低嗓音:“武哥快来,第一人民医院,有好戏。”
武安迪怀着看好戏的激动和如果戏不好看打死那小瘪犊子的冲动,来到了竖街镇第一人民医院。医院是公立,却修得倍儿气派,特需门诊比普通门诊区足足大三倍,因为在附近拍戏的明星一个比一个腕儿大,一个比一个金贵。
安迪遵循小弟指引上了特需楼的骨科区,正看到柏钧研轻轻合上门,从病房走出来。小弟跟在后面挤眉弄眼,安迪顿时影帝上身,惊慌急切的一张脸:
“钧哥!咋回事儿!听阿汤说你受伤进了医院!”
小弟悄悄冲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没事,轻声点,不是我受伤,走吧,还得接着回去拍戏。”
奈何安迪百爪挠心,也不得不跟着柏钧研往外走,回头看看,房门磨砂玻璃,看不清里头到底演得哪出好戏。
陈苹苹捧着脸,脸蛋红得异常,像一只熟透了的红富士。她连掐了自己好几遍,终于确定不是在做梦,她确确实实和柏哥哥说了话。
内容已经记不清,只记得自己颠颠倒倒,乐乐陶陶,有问必答,好像喝了吐真剂。
依稀记得他问她是哪里人,来竖街镇什么打算,和赵亦是不是同乡……他还认真看了她们的演员证,记住了她们的名字。
“午饭会让人送过来,如果等会儿哪里不舒服,和医生说。”这是临走前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居然还笑了一下,简直能要了她这脑残迷妹的命。她忙不迭说没事没事没有哪里不舒服,男神居然又笑了一下:
“我是说赵小姐。”
哦,赵小姐。
赵小姐的命比她还好,是被柏哥哥亲自抱上的车,又抱着送进的医院,甚至有幸穿了柏哥哥的衣服。陈苹苹悄悄伸手,想去够那件衣服,闻一闻上面残留的气息,猛然醒悟到自己这种行为太过痴汉,又红着脸把手悄悄缩了回去。
这么一来一去,赵亦被弄醒了,目光迷离看看周围:“换场景了?”
命好有什么用,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纯属浪费。
陈苹苹帮她调好病床的角度,又把刚送来的粥菜给她布上:“不是!你被马给踩了,是我家柏哥哥救了你!”
赵亦花了三分钟,才从止痛针引发的迷糊状态中清醒,这三分钟已经足够苹苹和她描述英雄救美的全过程。
“我被剧组的马踩了手,有人帮忙把我送到了医院。”赵亦用三秒钟总结陈词完毕。
“对!你没看到!飞身下马,先拿木板固定住你的手,再抱你上医院,我的天哪,真是太帅了!”
赵亦举起被包的层层叠叠的木乃伊手:“我手怎么了?”
“粉碎性骨折,是不是特别疼?”
赵亦试着动手指,没感觉。其实这点小伤完全没必要上止痛,以前她爸揍她,木头尺子抽断过好几根,区区骨折,他们低估了她的耐痛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