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功夫都是少年时学的,好在还没丢干净,提口真气就上去了。晏回还细心地将袍角仔细掩好,以防露了端倪;加之寝殿屋子大,承重的房梁愈发粗壮,藏个把人不在话下。
堂堂九五至尊,晏回还是头回做这梁上君子,此处能将整个寝殿都尽收眼底,甚好甚好。
他屏息静气坐在房梁上往下望。此处离地足有丈半高,他又专门挑了个阴影处,进来的人没有防备,谁会抬头往房梁上看一眼?
于是,晏回有幸欣赏了一回美人更衣图——唐宛宛脱了裹在身上的夹袄、脱了外裙、脱了里衣,只留下束胸的小衣和底裤,她站到等身高的西洋镜前照了照,左扭扭右扭扭摆了好几个美美的姿势,大概是在欣赏自己凹凸有致的身段,还喜滋滋地对着镜子嘀咕:“美得冒泡!”
恁地自恋……晏回差点笑出了声,寻思着这私探闺房的活动是不是该换成每日一次?要不然哪能见到这样的趣事?
唐宛宛臭美完了,盯着镜子又变了语气,轻哼一声:“……前后一般般平,就算跟我穿一样的衣裳也撑不起来哼哼哼哼!我可是喝木瓜羊奶长大的!”
待自言自语完了,她这才慢腾腾地换上一身舒适的常服,总算把裸着的美背和胳膊腿儿给遮住了。
——啧,这小妖精。晏回长舒一口气,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怀疑自己暴露了,宛宛是不是专门来挑逗他的?不过这“前后一般般平”说的是谁?
晏回正这么想着,却听寝宫的门吱呀一声响,原是红素领着一个女子进来了。那女子身段窈窕,穿着一身赤色的胡人舞服,身材又比中原女子高大,明显是从北面来的胡人。
中原是物产最富饶的地方,大盛国力强盛,少有人敢觊觎。而北边的游牧民族地广人稀且多族林立,常有饥荒战乱。有些个胡人脑子活泛,便会拖家带口地往南边跑,留在京城谋生的不少。胡人善歌善舞,京城有好几家瓦舍都是他们开的。
宫中的钟鼓司中也有三分之一是胡人,常常被官家请出去表演助兴。时下民风豁达,胡人舞娘倒也从不受人鄙夷,晏回还知道唐宛宛所在的何家女学班中也有专门教舞蹈的夫子,只为怡情悦性。
而这女子既能入宫,定出自钟鼓司无疑。因她是低着头进来的,看不到眉眼,垂着头细声细气请了安。
唐宛宛催促道“快开始吧”,那女子应了声喏,背对着唐宛宛站到了她前头。
晏回更看不明白了。
下一瞬,只见那胡人轻踮足尖翩然起舞,她身后站着的唐宛宛忙跟着摆姿势。晏回微微眯起眼,原来这是在学舞。
难怪他便寻不到宛宛备好的礼物,压根就不是实物怎么能找得见?而她那腿伤也找着了症结,想来就是练舞时摔的。
唐宛宛明显是初学者,几个简单的动作都做得手忙脚乱的,左右不协调,上下也不协调,完全没有章法,看上去并不优美,反倒滑稽为多。她还一个劲地说:“记不住啊,能做得慢一些吗?”
晏回也不嫌弃她姿势滑稽,坐在房顶上看得津津有味。
这么地练了小半个时辰,唐宛宛累出了一身汗,喘着粗气扶着腰说:“不行了不行了,陛下快要从御书房回来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那胡人舞娘也不多话,垂首敛目退下了。
待外人一走,唐宛宛立马趴到了小榻上,摊开四肢苦着脸直哼哼:“红素你快给我捏捏,胳膊腿儿、肩膀屁股都酸疼酸疼的!”
红素无奈叹口气,上前去给她揉肩膀去了,一边低声劝道:“娘娘,奴婢说句逾矩的。娘娘您也别跟她较真,她学舞又能如何?天底下比她跳得好的舞娘多了去了,难不成陛下还能被一段舞给惑了心神?”
“当然要好好学。”唐宛宛皱着脸:“你听她那话说的——说学舞是要跳给贵人看的,这贵人除了陛下还能有谁?以前夫子教胡舞时我都没好好学过,可这回不光要学,还要跳得比她好才行!”
这一番话,晏回真是一句也听不明白。能跳舞给他看的自然是后宫之人,晏回琢磨着宫中擅舞的有冯美人和赵美人,难不成谁私底下给宛宛难堪了?可这两个都是位分低的美人,又在宫中呆了多年,谁会这么没眼力见?
晏回左想右想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去想。原本打算就这么跳下去吧,让她不要再练这舞,可话到嘴边又难得的犹豫了:宛宛跳舞是什么样,他心中确实期待得很。
他就这么在房梁上坐了大半个时辰,一个姿势都没变过,直坐得手脚发麻。等到唐宛宛出门去喂兔子了,晏回总算得了个空子,忙出了宫折去御书房,再坐上御辇假装刚回来。
次日唐宛宛回了宫,惊奇地发现寝殿的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羊绒毯子。她光着脚上去踩了踩,柔软得很,直想扑上去打个滚。
然而等红素说完“这是陛下叫人铺的”,唐宛宛立马打了个寒战,心里直犯嘀咕:莫不是精虫上脑的陛下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
第50章 年宴
一年到头, 过年这段时间是晏回最长的休假了,从腊月二十五到正月初五, 足足十天。别人越到过年越是忙成了陀螺, 宫里的贵人却不一样,只管坐着享受就是了。
晏回算了算过年的大事有这么几件:给大臣发春联福字、宫宴同聚、还有正旦去太庙祭祖。除此以外, 他想的都是该带宛宛去哪儿玩。
年宴定在腊月二十四晚上, 而不是除夕夜。除夕夜大臣们都更乐意留在家中跟子孙团圆,那会儿再叫人家入宫, 反倒会私底下落埋怨。
临到年宴了,唐宛宛练舞已有半月, 动作都记下了, 却还是不成样子。毕竟是临阵磨枪, 每天又只学那么半个时辰,空有形却无神,更别提什么韵味了。
她怕是有点着急了, 每天又加了半个时辰用来练舞,即便晏回从御书房回来也要被堵在门外。唐宛宛警惕得很, 不许他进来,还不许他偷看。里屋拿个小凳挡着门,推门的时候总不免要发出声响。
她自以为这法子很聪明了, 殊不知陛下一向善于变通,每日坐在房梁之上从头看到尾,连每个舞姿都烂熟于心。若是晏回有兴致,兴许都能跳下去给唐宛宛当师傅了。
好在年关了, 各地上折子的都不多,连成日参这个参那个的御史和言官都歇了趟儿,变得和蔼了许多。晏回正是得闲,每日下午都早早地候在房梁上,没一日落下的。
这日却听到红素跟自家主子说话:“娘娘,奴婢给您备了两身舞服,是悄悄寻了针工局的掌印做的,保管陛下不知道,您瞧瞧喜欢哪件?”
“保准不知道”的晏回将两件舞服尽收眼底,一件通身上下都以金线绣成,另一身是蜀锦织就的,都漂亮极了。
唐宛宛在身上比划了一下,“都挺好看的,收起来吧。”
“为何要收起来,娘娘不是要在宫宴上跳吗?”红素问。
唐宛宛还挺诧异:“谁说我要在宫宴上跳?堂堂贤妃娘娘在众人面前起舞,未免有失体统;再说我大庭广众跟她争个高下,显得我很小心眼似的。我晚上跳给陛下一人看就好啦。”
晏回合不拢嘴:如此甚妙。
*
宫宴当日,朝臣与各家三品以上的命妇都早早带着女儿入了宫。这带着女儿入宫的命妇确实有些是心里头有小九九的,而更多的却是为子女亲事。
大盛民风豁达,女子再没有“抛头露面”之说,出门上街都没人多嘴。只是官家重脸面,待字闺中的姑娘与外男私下相会总是不好的,儿女亲事大多还要靠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加之今上痛恶官员结党营私,不光朝臣谨慎,命妇们之间交情也浅,极少在家中设宴,生怕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那别人家的姑娘该怎么相看呢?
就得趁着这些个盛宴。隔着远远的望上几眼,观其五官长相、言谈举止、桌上礼仪,这么看一遍,媒婆说得是真是假心中就有点底了。是以每位命妇身边都跟着一两位女儿,让别的夫人好好看看,自己也擦亮眼睛看看谁家姑娘好。
身为家中唯一一位有诰命品衔的夫人,程家长媳程周氏是极有脸面的。
夫君是公公的儿孙里唯一一位入朝为官的,虽这些年太后与公婆闹得愈发难堪了,自家夫君再没能往上升过半步,却也是家里的独一份;又因为自家夫君是太后娘娘的异母弟弟,外人再怎么也得给这位国舅爷两分脸面。
再有,老太太那几个模样并不好看的闺女,她们的亲事都是靠着儿媳程周氏在贵人圈子里说和成的。因此程周氏在后宅里从没露过怯,腰板挺得直直的。
程周氏携着女儿下了马车,低声又叮嘱了一遍:“娘都给你打探过了,听说唐家那位入宫前就不是个规矩的,常在市井民间跑。我儿记住在宴上可不要太端着,如此才能讨了陛下喜欢。”
她摸了摸女儿头上的老鼠步摇,不由面露嫌弃:“这都什么跟什么?也不知陛下怎么偏生喜欢这样的,真是苦了我儿了。”
话至此,程周氏心中更恨:老太太真是鬼迷了心窍,这么多年了一直抓着她女儿的婚事不撒手,死活说要将盈盈送入宫去。他们这样的人家,盈盈又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女,前些年上门求亲的有多少啊,老太太不问家世通通一口回绝,一门心思要把盈盈往宫里送。
前些年让盈盈学德妃练琴,后来又让她学钟昭仪读遍诗书、学冯美人练舞,这会儿见宫里进了新人,又要盈盈跟着学人家穿衣打扮了。至今盈盈十六了,愣是连一门亲事都许不成,眼瞅着就要无人问津了,谁家做娘的能不恨?
这么想着,程周氏抹抹眼角,拍拍女儿的手说:“我儿放宽心,不管这回成与不成,娘都绝不再让你被那老东西拿捏着,娘就是跟你外祖家借嫁妆也要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不要那老东西一文钱,我看她还敢拦?”
冬日的天儿黑得早,此时不过酉时刚过一刻,天却已经暗下来了,寒风冷飕飕的,程盈盈穿得单薄,全身都在打颤,闻言低声劝道:“娘,你莫要如此说,祖母她也有自己的苦衷。”
两旁的宫人打着笑脸迎上前来,程盈盈望了望灯火通明的保和殿,眸中有向往、有茫然,亦有畏惧。她把掌心贴在脸上暖了暖冻僵的脸颊,低声喃喃:“不管成与不成,都是我的命。”
*
这类的年宴,太上皇和太后一般不会出席,皇儿早已能独当一面,他们出来不免喧宾夺主,因此只在后宫跟几位太妃设个小宴一起聚聚。
以往每年都是陛下独自一人坐在上首,德妃都是跟其他嫔妃一样分坐下首的。今年德妃的位次却被放下了晏回右后侧,德妃又是诧异又是欢喜,连钟昭仪、冯美人一流都或真心或假意地祝她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今日她盛装打扮了一顿,可这会儿只剩满肚子火气了。陛下只在开宴的时候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微微笑说“爱妃慢用”。
德妃受宠若惊了好一会儿,然而在之后的半个时辰里,她才发现陛下只管往左后首偏头,脖子都快扭成两截了,死活不往她这边瞅一眼的!
别提多心塞了。
待酒过三巡,钟鼓司的歌舞放在前头抛砖引玉,随后跟往年一样是名门贵女表演才艺,有的当场提笔作画,有的诵诗写词,有的甚至跟西边来的洋人学过,奏一种模样古怪的乐器……都是别出心裁。
程盈盈是靠后出场的,额心点一朵朱砂色的红梅钿,原本不甚美的脸立马增色不少。
这还是头回有官家姑娘在宫宴上跳胡舞,别的姑娘大都在私底下学,真正在人前跳的却没有几个,怕被人指指点点。故而宴上众人都来了兴致。
程姑娘虽跳的是热情奔放的胡舞,却是穿着大盛朝规规矩矩的百褶如意裙跳的,既不媚俗又不死板,手腕上串着的银铃叮叮作响,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
程国丈与自家长子对视一眼,都暗暗点头。殊不知旁座人的心中却尽是鄙夷,只当笑料看了。
——堂堂的一等公府,太后娘娘的娘家人,却要使出让孙女去勾引外孙的下作手段。这要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算是一桩美事,可程家老夫人这么多年硬是将这长房孙姑娘的亲事捏在手里,几次三番想往宫里塞人都被太后堵了回去。
——这说明什么?太后压根瞧不上啊!
程国丈丝毫不知他们所想,若是有那读心术的能耐,指不定要跟他们对骂上了。
心中思量暂且不提,此时只说他孙女程盈盈跳的这段胡人舞,是苦练一年才成的,当真是十分得美,十分得妙。程国丈左右扭了扭头四下一扫,席上的男客们大多眼也不眨地看着,连酒盏勺筷都放下了,可见跳得是真的好。
程国丈捋捋胡子,又往上首瞧去。
晏回一向不喜歌舞,倒不是有什么高大上的原因,只是因为奏乐的乐师都坐在他下首两侧,声音愈发嘈得慌,直听得人想皱眉,一场宫宴下来他总得耳鸣一晚上。
他随意瞄了一眼,这一眼看去立马顿住了视线。晏回把程盈盈上下一打量,忽的偏过头,以酒盏掩着口问唐宛宛:“她身上穿的衣裳,你是不是也有一件?”
“……”唐宛宛幽怨地瞅他一眼。
晏回摆正了头,愈发细致地去瞧程盈盈,又问:“她腕上的银铃串儿,是不是你也有一样的?还有她头上那发式,那不是你身边的丫鬟自己琢磨出来的新式样吗?怎么她也一模一样?”
唐宛宛愈发幽怨地瞅他一眼,酸溜溜嘟囔了一句:“陛下看得这么仔细……哼!”
正当此时,却见程盈盈微颔首,再抬眼时嫣然一笑,这笑直直撞进了晏回眼里。晏回一时惊愕,连手中酒盏都被捏碎了,盯着程盈盈仔细打量好半晌,又扭回头看着唐宛宛:“你给朕笑一个看看。”
唐宛宛一点都不开心,嘴瘪得快能挂个油瓶了,闻言只得勉强挤了一个笑出来。
虽然笑得很假,可这也足够晏回分辨了。他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她是不是你们女学班的学生?”
唐宛宛把自己最不喜欢吃的西芹夹了好几根到他碟子里,以一声尾音拖长的“哼”做出了回应。
晏回望着下首的程盈盈,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真是极不开心的。
再联想到前些时候宛宛说过有人跟她撞了衣裳,这何止是学她穿衣裳啊,简直连梳妆打扮、走姿身段全学了个透啊!要不是宛宛已经被他睡了三个多月,身上的每一寸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换个别人来怕是都得分辨好一会儿。
啧,膈应死了。
晏回跟道己公公使了个眼色,叫他上前来耳语了两句。不过片刻功夫,又有两列宫女呈着菜肴上来了。
大冷天的,御厨精心烹调了一天的珍馐早成了冷炙,怕失了味道又不能上火热,一向没多少人动筷子,惯例是最后还要上些热腾腾的粥水、汤面和饺子。
这上菜的顺序也有讲究,从殿外步入的两行宫女中行在前头的那些个,她们要端着红木托盘一路走到殿首,最先给宫妃和一品要员上菜,后头的宫女才能陆续将菜肴放上桌。至于陛下吃的,跟官员吃的不是一个份例,自不必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