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她派人将魏家人送回了故土,冯美人不由唏嘘:京城堂堂的一等门庭今后就要去穷乡僻壤过日子了,哪里能忍得了?
宫里都说是贤妃娘娘给陛下吹了枕边风,魏家才有此一劫。要不然魏家贪污这么些年,陛下肯定早有眉目,却一直压着没有彻查。怎么魏家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贤妃刚一怀上,陛下就下旨抄家去了呢?
冯美人心里腹诽:还贤妃娘娘呢,名号里带了“贤”字还这么小心眼。一想到自己也曾说过贤妃的坏话,冯美人心里又有点打鼓,还好自己心善,从没给贤妃下过绊子,量她也拿捏不到自己头上。
御花园里的景儿看了这么多年也腻了,侯美人望着湖水顾影自怜,眉宇之间一抹轻愁,哀哀戚戚唱道:“十分心事一分语~尽夜相思尽日眠~”
“行了行了。”冯美人听得闹心:“每天唱唱唱唱你烦不烦啊?你有胆儿去长乐宫门口唱去啊,在我面前唱个什么劲儿啊?”
侯美人讪讪收了声,扶栏远望,不说话了。见她这个表情,冯美人又有点过意不去,放软了语气描补道:“我也不是故意挑你毛病的,就是、就是听着烦……你别唱了。”
两人静静望着池中的莲花,这会儿满心都是愁,哪有赏花的闲情逸致?冯美人忽然想到了一事,将身后的丫鬟挥远了些,轻声问:“你说,等贤妃生完了,咱们去跟陛下请个旨好不好?”
“请什么旨?”
“请旨出宫啊。”冯美人声音压得极低:“我跟华太妃问过了,太后封后那年,太上皇将宫中从没承过宠的宫妃放出宫去了,统共放出去六人。”
侯美人瞠大了眼:“你说什么胡话呢?咱们生是陛下的人,死也要死在这宫里才对!再说出了宫还要受人指指点点……”
“谁敢指指点点?我打问过了,当年放出宫的几位宫妃各个寻到了良配,听说还得了太上皇赐婚的圣旨。你就说如今的陈安侯夫人,还有秦家将军夫人,你可知她们都是跟过太上皇的人?”
“此话当真?”侯美人听得眼睛都在发花,连自己都分不清是惊的还是喜的。
冯美人点点头又说:“这宫里虽说好,呆了这么些年也腻了,还不知得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再者说我才二十又四,还有大半辈子可活呢,可不想在宫里头耗着。京城里二十多岁没嫁人的姑娘不少,和离再嫁的更不少,咱们哪里比她们差了?”
“我把自己私库中的东西清点了一遍,这么些年攒下的东西足够我可劲儿花三辈子了,要是不愿意回家,自己辟个院子单过就是了,无拘无束得多快活啊。”
侯美人咬着唇不说话。
“你就从没这么想过?”
“从不敢想。”侯美人轻轻叹了口气:“你也歇了心思吧。这话只能陛下提,不能我们去说,若是惹得陛下发怒,可就不美了。”
冯美人恨铁不成钢:“陛下这会儿眼里根本没我们,不自己去求,还等着天上掉下馅饼来?等贤妃生完孩子,陛下肯定高兴,没准心一软就答应了。”
“那……贤妃能有这样的好心?”侯美人犹犹豫豫又问。
冯美人轻嗤一声:“你看过那么多的书,怎么偏偏长了个榆木脑袋?贤妃巴不得咱们赶紧走呢。”
侯美人被她说得心动不已,难得脸上浮起一个笑,温吞答:“你且容我想想。”
*
晏回下了早朝后回了长乐宫,不为别的,就为喊宛宛起床,跟她用完早膳之后再去御书房批奏章。
进了寝宫时看到几个丫鬟在院子里捕蝉,都是轻手轻脚的。夏天的蝉鸣声不绝于耳,一大早就开始吱吱吱吱地叫,扰人极了。
晏回进了内室,掀开床帐侧身坐在床头仔细看她,心口又微微地泛了一阵酸。
宛宛以前睡得张牙舞爪的,这会儿姿势规规矩矩,还只能侧着睡。连睡梦中都浅浅颦着眉,可见是不舒服的。肚子大了,一口气都喘不匀,躺下时尤为难受,她得张着嘴喘气,吐息声清晰可闻。
晏回沿着她的眉眼轻轻摩挲了一遍,唐宛宛被扰醒了,一睁眼面前就是微微笑着的陛下,一时也绽了一个笑:“陛下早呀。”
晏回掀了她一截被子给她揉小腿,一边说:“今儿是中秋,朕前日给你家递了帖子,今晚你爹娘兄嫂都会入宫来。”
“真的?”唐宛宛喜滋滋地起床了。
早膳用了一小碗五谷粥,黑米麦仁都熬得软软糯糯的,唐宛宛把自己不喜欢的红豆都拣到了晏回碗里。
晏回以前还会说她两句,可惜他说什么都没用,个人喜好不会因为他两句话就改变,这会儿也舍不得再说她。好在宛宛挑食只挑那么几样,好养得很。
盘子里放着四只小巧的月饼,底下三只上头一只,摆成一个尖尖塔的形状。各个只有半只巴掌大小,盛在白玉盘里煞是好看。
唐宛宛手笨,拿筷子夹不起来,又不想上手抓,凑过脑袋说:“陛下喂我一个。”
晏回筷子用得巧,夹起一只月饼到她嘴边。唐宛宛刚咬了一口,还没尝出是什么馅的,晏回的手就转了个向,喂进自己嘴里了。
见她一脸懵,晏回笑了笑:“月饼不好克化,你尝尝味就行了。”
“我吃的是五仁的,剩下三个还没尝着呢!”
晏回只好每一只夹起来让她啃了一口,五仁的,豆沙的,莲蓉的,黑芝麻的,四种馅料都吃了一口,总算满意了。
第76章 生娃
今年中秋没有办宫宴, 时隔一年,去年的宫宴仍历历在目, 出来个钟宜芬让宛宛难过了好几天。这会儿宛宛已经怀了快九个月了, 生产在即,晏回没那个功夫, 更怕横生枝节, 便只把唐家人请进宫聚了聚。
唐夫人把女儿上下好一番打量,笑了, 开口第一句就是:“又胖了,瞧这脸圆的, 娘都快不敢认了。”
晏回心里一咯噔, 唐宛宛最忌讳说她胖, 每回都要皱着脸。他有一回随口开了句玩笑:“针工局做衣裳的速度都比不上你长胖的速度”。就这么一句,唐宛宛一整天没搭理他。
谁知宛宛一点没生气,晏回瞧了瞧她的神色, 笑眯眯的还挺高兴。
这晚上唐老爷一点酒都没沾,连给陛下敬酒都是两个儿子代劳的, 看样子是真的在努力戒酒了。想来上回唐夫人说要和离,当真把他给吓住了。
晚膳正用着,晏回忽然问:“泰水大人家中可有要事?”
唐夫人落下筷子, 起初还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心中一动忙说:“并无要事,家里有两个儿媳操持。陛下的意思是?”
晏回说:“宛宛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的,您若是得闲, 不如留在宫中陪她住上半月。太医算了算,约莫这半月就要生了。”
唐夫人自然二话不说应下了。先前有了二女儿生产时血崩一事,唐夫人心慌得厉害,宛宛又一向是家里头身子最不好的那个,唐夫人真怕她也有个三长两短。这几天茶饭不思的,每天都要唐老爷紧着点宫里的动静,生怕宛宛也早产了。
宫里伺候的人是多,可她这当娘的不在女儿身边总是放不下心,唐夫人还为难着该如何请旨入宫,没想着法子,陛下就来了这道口谕,真是再好不过了。当晚回家收拾了些衣裳穿戴,次日一早就进了宫,还直接住到了长乐宫去。
好些宫人瞧见了,不由心中感慨:后宫妃嫔生孩子而让娘家人进宫陪产的事,怕是大盛史上都是头一遭。陛下这都为贤妃娘娘坏了多少规矩了?等到贤妃娘娘生下小殿下,甭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成了宫里的头一份,今后的荣宠是少不了的。
有唐夫人耳提面命,唐宛宛这些日子都不敢哼哼唧唧犯矫情了,到点儿就得起床,到点儿就得吃饭,说练字就练字说散步就散步毫不含糊。
直叫晏回看得啧啧称奇:先前宛宛多懒啊,出门散步还得他哄着才去,走两步她就说自己腰酸腿软,小脸一皱声音一软,就能把晏回的脾气彻底磨个干净。
这会儿却什么毛病都没有了。晏回深刻意识自己就是心太软,把人给惯坏了,这才总被她拿捏着。
每天喊她起床、陪她用午膳和散步的工夫都省了,晏回在御书房呆的时间久了些,寻思着把最近一段时间的奏章都批完,等宛宛生下娃还能多歇几天,好好陪陪她。
先前太后送了两箱子逗小孩的玩具来,唐夫人闲来无事,每天整理一遍,连洗三礼上会用到的物事都早早准备好了。
看到这些孩子的小玩意,唐宛宛又期待又紧张,先前二姐生孩子时的场景不知怎的又蹦了出来。她战战兢兢地问:“娘,我不会也像姐姐一样吧?”
“呸呸呸!”唐夫人啐了三声,没好气地说:“你别天天胡思乱想,好好生就行了,那么多姑娘都安安稳稳生下了孩子,怎么就你不成?”
唐宛宛把心揣回了肚子里,算是消停了。
唐夫人斜睨她一眼,心中好笑:你若好声好气地跟她说,她越觉得你是在哄她的,非得挨一顿呲儿才能安心。
嘴上说得轻巧,唐夫人却仿佛心尖尖上被人拧了一把。都说头胎最不容易,能去了人半条命,唐夫人生大儿子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八年前了,可那种疼她至今没忘,疼得要命。
如今宛宛也要受这罪了。唐夫人天天拜菩萨拜床神,就希望宛宛能顺顺当当生下来,无论生儿生女都是老天赐下的福气。
唐夫人在宫里住了大半个月,明明太医说好是这半月发动的,唐宛宛的肚子却一直没动静。
其中有一天早上胎动频繁,身下见了些红,肚子也一抽一抽地疼。几个孕嬷嬷都认定这是要生了,急急忙忙喊人去了,太医医女丫鬟嬷嬷都换上干净的棉服准备好了,连太后都从慈宁宫匆匆赶了来。
一群人在长乐宫等了半天,谁成想最后却没了下文,唐宛宛躺了一会儿肚子就不疼了,怪不好意思的,红着脸窘迫道:“今天不生了,大家都散了吧。”
太后笑得不行:“可把我吓的,连肩舆都等不及,坐了个小轿就过来了。宛宛别想太多,既然孩子消停了,那咱们就再等两天。”
唐夫人又住了几天。这日宛宛又觉得肚子有点疼,肚子一阵阵地发紧。她抬起头环视一圈,屋子里好几个丫鬟陪着,唐夫人和孕嬷嬷也都在,唐宛宛安心了,寻思着再等等,别再让人家白跑一趟。
“这宫里头的匠人手就是巧,一口气弄出了几十种样式的长命锁来,等到百日的时候就能戴了。”唐夫人一张张翻着图册子,笑着说:“你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唐宛宛没作声,表情迷迷瞪瞪的。
“怎么不说话?”唐夫人奇道。
“娘!”唐宛宛忽然大叫一声,感受着身下的濡湿,满脸惊惶:“我……好像是要生了……”
屋子里众人脸上表情各异,有惊的有喜的有如释重负的也有张皇无措的,还是孕嬷嬷反应最快:“快快快!快去喊太医医女,去太和殿和慈宁宫知会一声,告诉陛下娘娘要生了!”
晏回还在上朝,先前吩咐过这种情形一定要去告诉他一声,红素派了两个小太监去传信了。
长乐宫住着的医女很快赶了来,红素将提前准备好的荷包拿出来好几个,笑盈盈说:“我家娘娘年纪小,还请几位多费些心思。陛下提前交待过了,娘娘若有何处做得不妥当,嬷嬷千万要说出来,就算大声训斥也无罪。”
荷包各个沉甸甸的,先给了三个年纪较大的孕嬷嬷,这三个孕嬷嬷是打从唐宛宛刚诊出有孕那时候就被太后指过来的。孕嬷嬷与民间所说的稳婆并不太一样,她们不光要负责接生,连孕期吃喝穿用都由她们把关,得万分的细心才行。
三人在长乐宫住了大半年,只是为人刻板,管得又宽,每天喋喋不休“娘娘这个不对”“娘娘那个不对”。唐宛宛学着她娘的法子装头疼,把三人调远了些,总算能安生了。
其中两位嬷嬷都伸手接过了荷包,另一个却没伸手,脸上笑得和善:“红素姑娘客气了。能见到小殿下出世便已是老奴上辈子求来的福气了,哪能要娘娘的银子?”
嬷嬷如此说了,几个医女也都跟着摇摇头说不要,表示这是自己分内之事,不敢领赏。
人家都明说不想要了,红素也没说什么,将荷包收了起来。寻思着等主子安安稳稳生完了,再赏也不迟。
几人在外屋洗净手脸,换上干净的棉服匆匆入了内室。一进门就见贤妃娘娘躺在床上,一声接着一声“哎哟”地叫。
医女听得脸色煞白,颤着声问:“娘娘这么疼吗?”刚开始发动就疼成了这样,可要生下来起码得熬一两个时辰,要是身子差一些的,得熬一整天才能开十指,娘娘还不得疼晕过去?
唐宛宛哀叫的声音顿了顿,睁开眼睛坦诚答:“其实不是很疼……”
“那你一个劲儿叫什么?”唐夫人气得不轻,刚把帕子拧成绳打算让她咬在嘴里,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我害怕呀。”唐宛宛小脸惨白,声音都在哆嗦:“怎么忽然就要生了呢?我还没做好准备啊!太医怎么还没来,陛下呢陛下呢?还有先前医女教的什么姿势怎么喘气来着,我都想不起来了怎么办啊啊啊?”
医女忙说:“娘娘别慌,这会儿还不生呢,咱们慢慢想,您先站起来下地走两圈。”
唐夫人和丫鬟一边一个扶着她站起来了,绕着满屋子走,足足走了两刻钟才又躺下。
而太和殿上,殿前监将信传到了道己那儿,底下大臣还在议事,却见道己公公快步行上了白玉阶,走到了龙椅旁跟陛下耳语去了。
一点规矩都没有,直叫底下的一群老臣看得皱眉。下一瞬,却见陛下蓦地起了身,扬声喝了一声“退朝”,这就匆匆往后殿行去了。
这得是出了什么急事,才会让陛下中途退朝啊?众臣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唐老爷却是一懵,他天天算着日子的,自然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又想到陛下方才离去的时候神情紧张,难不成是宛宛不太好?
唐老爷心口一凉,真想跟着去长乐宫,却又进不得内廷,只能满心焦灼地等着。
已经是秋末,秋风萧瑟。晏回从御辇上下来,匆匆行到正殿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汗,开口就是一句:“生了没有?”
“哪能这么快啊,才刚刚发动。”
晏回一个箭步上前去了,握着宛宛的手不放。这边紧张兮兮唤一声“宛宛”,那边委屈兮兮喊一声“陛下”,整得跟牛郎织女一年见一回似的。要不是正在捱疼的是自己亲闺女,唐夫人一定会笑出声来。
从清晨便开始一阵阵得疼,唐宛宛还寻思着这也不是很疼啊,尚能忍受,为何先前那医女说很多妇人会疼晕过去?
很快她就不敢这么想了,因为一直疼到了晌午,嬷嬷还是说“不行”,还时不时地要她站起来走两步,要么是弯会儿腰,要么蹲下再站起来,用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开十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