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里屋厢房的门被人急急打开,一个裹脚的老婆子慌慌张张地小碎步跑了出来,看着冯老爷和冯太太回道:“不行了,大出血了,姨太太怕是保不住了,小少爷还在她肚子里。”
“确定是小少爷?!”冯老爷惊地从坐榻上跳到了地上。
“已经确认了,产婆伸手进去摸到了,确实是位小少爷!”老婆子边作揖边回道。
冯老爷瞪着眼睛转身看了看身后榻上冯太太的脸色,继而走到何重樽身旁,对他悄声说:“保小不保大。”
何重樽心底闪过一丝悲凉,替那厢房内垂死挣扎却不曾谋面的陌生女子心寒,他并未回应冯老爷,而是闷声跟着老婆子走进了那间充斥着女子叫声和血腥味的厢房里。
当何重樽走到床前,看见床上女子的模样时,未料到金霄竟就是这冯家人藏在深深宅院里的姨太太,他的心顿时如刀割般刺痛,泪水猛地奔涌至他的眼眶里,一旁的产婆见何重樽竟哭了,低声对他骂道:“这个时候哭作甚?你哭丧么?快擦干眼泪,别让老爷太太知道了,否则怪罪下来,怕你会被冯家打断腿。”
强忍心酸和心痛,何重樽使出了千年来积累的毕生所学,不仅保住了金霄肚子里的孩子,还保住了金霄的性命。
当厢房里的老婆子和丫头们众星捧月抱着小少爷出房门去给老爷太太道喜时,厢房里只剩下金霄和何重樽。
何重樽还是没能忍住泪,他站在金霄的床边,看着她的双眼轻声说:“大半年未见,你过得可好?”
无人知晓金霄这大半年到底经历了什么,眼下她身子极为虚弱,气若游丝,只低声回道:“我自从被人抬进这大院以后,就再也未能出去过。不曾想到这辈子还能在这深深宅院里看见旧人。更不曾想竟又是你救了我。你说,你上辈子是不是欠了我许多?”
金霄本是无心之说,哪知这话戳痛了何重樽的心,他哭得更甚悲痛,泪眼婆娑,哽咽着低声说:“你过得不好是不是?我带你走好吗?”
金霄不明白何重樽为何哭得这般心碎,刚生下孩子的她满心都是对孩子的牵念,她含泪低声说:“你听,门外好热闹,他们都在跟老爷太太道喜呢,她们一个个都在等着领赏钱,就你哭得瘆人。可我不明白你到底在哭什么。不过,要多谢你救了我和孩子的命,你是我们的大恩人,一会儿老爷肯定会重赏你。你可别让他们看见你哭了。”
何重樽忽地抓住了金霄的手,重复问道:“我带你走好吗?”
金霄只觉得何重樽的手又大又暖,可她还是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心里抽离,她望着何重樽问:“这里的日子虽是清寂,可我以后有孩子陪着我了。我为何要跟你走?私奔么?可我不爱你。”
何重樽忍着泪难过地回道:“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等你,我刚才进来差点未能认出你,我不知道你进了冯家。你跟我走好吗?冯家老爷太太并非善类。”
忽然,门被推开了,方才的老婆子走了进来,将一袋赏钱塞给了何重樽,并瞪着他低声说:“领了赏钱就赶紧走吧,回去以后把嘴关牢了。”
何重樽望着老婆子问:“孩子呢?”
老婆子蹙着眉不耐烦地回道:“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孩子当然是被老爷太太抱走了,你一个大夫,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就好,别惹是非。快走吧!”
金霄挪着虚弱的身子,伸手抓住了老婆子的手,低声说:“我想我的孩子了,你去告诉老爷太太,让他们把孩子给我,我能照顾好他。”
何重樽厉着眉望着老婆子说:“对,孩子是她的,你们不能就这样将她和孩子分开!你如果不去把孩子抱来,我亲自去!”
老婆子翻白眼,瞪着何重樽骂道:“你刚进来时,我就瞧着你看姨太太的眼神不对,现在拿了赏钱还不走,合着你是她的老相好是吧?”
何重樽想起进厢房之前冯老爷悄声让他保小不保大,他心中的怒火噌地升了起来,握着拳头朝门口走去,边走边嘶吼道:“我不跟你一个老婆子废话,今天霄儿和孩子,我都要带走!谁都拦不住!”
越受压迫,越想叛逆,金霄早就受够了被关在冯家大宅里像只笼中鸟一般的日子,他看着何重樽气冲冲地走出了房间,她并未开口阻拦他,她倒想要看看这个男人到底能为她做什么。至于最后她接不接受他做的一切,再另当别论。
“出事啦!要出人命了!”金霄卧房里的老婆子边焦急喊着,边追了出去。
何重樽抓了走廊里一个在端着汤羹送饭的下人,让那小伙子给他领路,将他领到了冯家老爷太太的寝房外,一路上有下人结伴来阻拦他,却被他三拳两脚全撂倒在地。
何重樽一边敲着冯老爷卧房的大门,一边高声呼道:“开门把孩子带出来!不然我不客气了!”
随即,从房内传来婴孩的啼哭声,漫天飞舞着大雪,听着孩子的哭声,何重樽心底的痛苦愈发泛滥成灾,怒火也烧得越来越盛。
冯老爷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知道门外有人在生事,他让太太将孩子抱好,他走到房门口打开了房门,看着门口的何重樽客气地问道:“不知道我们冯家何处怠慢了何大夫?”
何重樽二话不说,只听哐地一声,他一拳砸在了门边上,门边的木头和石墙随即碎出了一个大窟窿,这冯老爷虽是见过大阵仗,却未曾见过哪个人有这般大的蛮力,他怔然地瞪着何重樽,心底明白冯家是惹上麻烦了,他努力地保持着镇静……
何重樽不愿跟冯老爷废话,他横眉怒目,对冯老爷命令道:“把孩子交出来,再写份休书,我暂且留你一条性命。若是不照做,我的拳头就不会对你客气。”
冯老爷虽怕死,但也不贪生,那小儿是他冯家的骨血,他岂是能轻易交出去的?他冷静地望着何重樽,低声说:“不知冯家何处得罪了你,可孩子是我冯家的血脉,于情于理,我都不应该将他交给你。你要我写休书,莫不是霄儿她是你的意中人?若真是,恕老夫迟钝,竟不知道她在进冯家之前还有意中人。”
听见冯老爷竟然唤金霄为霄儿,何重樽胸口醋火翻滚,吼道:“不许你叫她霄儿!你不配!我再说最后一遍,把孩子交给我,写休书!”
房内的冯太太听着门外的动静,她可不想让冯老爷被人打死,她抱着孩子急急地走到房门口,何重樽眼疾手快,一把将冯太太怀里的襁褓夺进自己的臂弯里,扯过襁褓上的帽檐,将孩子的脸遮盖住,不让风雪吹着他的小脸。
“夫人!你!”冯老爷见自己的太太竟把孩子送了过来,气得怒目圆睁。
冯太太低眉哀声劝道:“老爷,我们还有郁荣!别为了这个孩子和那个女人把冯家给毁了。今夜风雪大,又是小年夜,过几日郁荣就从上海回来了,你希望他看见你被人打伤吗?”
冯老爷冷着脸,默不作声走进卧房里,何重樽以为他是去写休书,未曾料到他从房内书桌的抽屉里摸出一把手枪,拿起手枪就直接对着何重樽高声说:“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拳头快,还是我手枪里的子弹快。我们冯家在武昌有头有脸,还轮不到你这个江湖游医骑上头来为所欲为!”
第15章 雪一更
此时,金霄正命几个小丫头将她抬上了小竹轿子,她从风雪里赶来,远远地就看见何重樽怀里抱着孩子,而冯老爷正拿枪指着何重樽,她万万不曾料到事情已经闹成这般地步,她害怕冯老爷开枪伤了孩子,她也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从小竹轿子上跳了下去,竟然还在雪地里跑了起来。
金霄边跑边对冯老爷喊道:“老爷别开枪!”
忽然,金霄脚下失衡,猛地栽倒在雪地里……
何重樽经历了数个世纪的纷乱,又怎会害怕冯老爷手里的枪,他不屑地看了一眼冯老爷,转身背对着冯老爷,将襁褓里的孩子紧紧护在胸口,他背对着冯老爷朝金霄走去,走进雪地里,一把将金霄从雪地上拉起,对她说:“这个老头子都敢拿枪对着自己的骨肉,他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你跟我走。”
此时,冯老爷拿着枪追了出来,直接将枪指向了何重樽的脑袋,厉声威胁道:“把孩子交出来,孩子和这个女人都是我冯家的人,没有我同意,你休想带走他们。”
何重樽扭过头看着背后的冯老爷,他盯着冯老爷的眼睛冷声说:“你如果敢开枪,我保证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你刚才看见了,我的拳头将石墙砸出了一个大窟窿,你应该愿意相信,你的枪绝对打不死我。”
冯老爷看着何重樽眼底阴冷的杀气和寒光,竟忽地害怕起来,他行走江湖,黑白两道通吃,可从未见过像何重樽这样的角色,他是真不敢开枪了。
“老爷!你就让他带他们走吧!这女人进了冯家以后就长卧病榻,时常在梦里说些鬼话,好似疯子一般!走了也好!”冯太太小碎步跑到冯老爷身后,抓住了他的胳膊,哭着求道。
金霄刚产子,又经历了大出血,脚下根本毫无力气,若不是何重樽一手牢牢抓着她的胳膊,她早已经瘫坐在了地上,她佝偻着身子,苍白的脸上竟露出了凄楚绝望的笑,她红着眼眶,凄然笑道:“哈哈哈,若是今夜家里进了强盗要抢走我们母子,老爷太太也是打算这样将我们交出去了吗?”
冯老爷自知心里有愧,并未作声,而冯太太倒是嘴上不饶人,她望着金霄骂道:“你还有脸笑?你自己招来的野男人你心里不清楚?我们冯家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既然早就有相好的男人,当初又何苦答应进我们冯家?”
金霄冷笑着回道:“我从来都不曾答应过要进你们冯家!我当时病得神志不清,是你们的人强行将我抬进喜轿的!你们这些人,像买卖货品一样花钱将我抬进冯家大院里,现在又嫌弃我是个病秧子,想将我扫地出门!我当然要笑,笑你们连自己买回家的女人和孩子都看不住!哈哈哈!”
“你!”冯老爷被金霄激怒,气得拿枪指在了何重樽的脑门上。
“开枪啊!你倒是开枪啊!”何重樽阴狠地瞪着冯老爷说道。
“老爷!这女人疯了!这男人也疯了!你千万别冲动啊!快把枪放下!”冯太太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双手拽着冯老爷的腿,哭着求他放下枪。
冯老爷眼底溢满仇恨,他虽放下了枪,可却不曾放下这段仇怨。何重樽将孩子背在了胸口,又将金霄背上了背,用大斗篷盖在金霄身上,就这样,背着金霄和孩子,一步一步走出冯家大院,走过风雪,回到了医馆门外。
敲开门时,老阿柒看着门口的何重樽背上背着女人,怀里还背着孩子,斗篷盖住了金霄的脑袋,老阿柒并不知道那女人就是金霄,只看见她的长发垂落在了何重樽的肩膀上。
老阿柒目瞪口呆,低声询问:“阿爹,这是你,你从路边捡回来的病人吗?”
何重樽并未答话,闷声背着她们母子走进了医馆里,先是将怀里的襁褓交给了老阿柒,继而放下背上的金霄,将她抱进了怀里,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老阿柒总算看清了女子的模样,看了一眼怀里的小婴孩惊呼道:“阿爹!你找到她了!这孩子,这孩子是她的吗?”
何重樽回头看了一眼一脸惊喜的老阿柒,低沉着声音说:“唔,阿爹知道你爱小孩,特地给你带回来的,以后你可要好生照料他。”
老阿柒慈爱地环抱着孩子,笑着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对何重樽说:“阿爹放心吧,我最喜欢小孩子了!你怀里的人看起来情况很不妙,你赶紧好好瞧瞧她。孩子就交给我!”
何重樽抱着已经昏睡过去的金霄朝卧房走去,他自然是放心将孩子交给老阿柒,因为老阿柒养大过三个孤儿。
金霄失血过多,身子极为虚弱,被何重樽带回医馆后就一直昏迷不醒,何重樽将医馆里最珍贵的药材拿来熬药给金霄补身子。
清晨时分,金霄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何重樽就趴在床边握着她的手,他睡着了。
金霄刚醒过来,何重樽就跟着醒来,他见金霄张嘴要说话,立即抓住她的手轻声说:“孩子在医馆里,我这就去抱他来。”
金霄默然,竟未料到何重樽知道她想要什么想说什么。何重樽出房间抱来了孩子,将孩子放在她身边。
金霄看着枕边襁褓里安睡的孩子,对何重樽低声问:“我睡了多久了?”
何重樽温声答道:“睡了一整夜。”
金霄挣脱开何重樽的手,自己双手撑着上半身试图从床上坐起来,何重樽扶住她坐稳,她望着他低声说:“我要带孩子离开。”
“离开?你要去哪儿?”何重樽忽地紧张起来,一边给金霄披上棉披风,一边焦急问道。
金霄伸手摸了摸孩子温暖的小脸,转而望着何重樽平静地说:“去哪儿都好,总之不能待在你这儿。我与你无亲无故,没有理由留在你身边。”
何重樽看着金霄眼底的冷漠,忽地又一阵心酸,忍着泪在心底叹道:“霄儿,你怎会与我无亲无故呢?你可知你比我的命还重要。”
“留下来,留在我身边。我……我喜欢你。”何重樽好不容易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说完便深情地望着金霄。
金霄冷着脸盯着何重樽的眼睛看了半晌,忽地笑了起来,笑得有些瘆人,她望着何重樽说:“当初冯老爷就是趁我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将我抬进冯家,在我高烧神志不清时沾了我的身子,我病好之后想要走,却发现自己竟怀了他的孩子,他说他喜欢我,会照顾我一辈子,可他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而你呢?你要把我留在医馆里,要我待在你身边,可你问过我愿不愿意吗?是不是我金霄被人糟蹋了生过孩子了,就没有了选择的权利?我是不是该对你感激涕零啊?感激你收留我们母子?你错了!我不会感激你的。”
此时老阿柒站在房门口听见了金霄的这番话,气得推开房门对着金霄骂道:“你这女人!真不识好歹!是你眼前的人冒着风雪去救了你们母子二人的命,是你眼前这个人不顾生死将你们母子从冯家带出来的。你一句感激的话都没有,也罢。可是你却将他与冯老爷那种泯灭人性的人相提并论!你就是一头白眼狼!”
金霄敛住疯笑,冷戾地扫了一眼老阿柒,继而抬眼望着站在床边何重樽的问道:“是,是你救了我们母子,可我金霄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我讨厌嘴上说恩情的人。你的救命之恩,我必定铭记于心。可这不能作为你留我在你身边的理由。我被冯老爷关在冯家大院大半年了,我最想要的是自由,哪怕是用性命换来的自由。”
何重樽强忍泪水,痴痴地看着金霄眼底的倔强,他是听出来了,这女子是一丁点也不爱他,对他只有感激之情,他哽咽下泪,望着她的双眸低声说:“不用。不用你们报恩。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你放心,等你养好身子,等孩子满月了,你若想走,我一定如你所愿,送你们离开。可现在,你和孩子需要静养,外面冰天雪地,若是这个时候出去,你会害了自己和孩子。撇开我对你的情意不说,你是我的病人,我必须对你负责。等你痊愈了,我不强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