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她点头说,“我去去就来,姐姐,辛苦你与姐夫了。”
她与自己这般见外,是十年没联络生疏了,也是她蒙受劫难,对人更提防了。江夫人心疼得紧,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应道:“你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吧,身体要紧,父亲泉下有知,绝不会怪罪你的。”
闻言,周娉婷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灵堂,才走过穿堂,到东院去了。
周府分成三个纵列布局,中间一溜往北是大门、大厅、内厅、正房、后院所在的正院,西院是几个大家奴的院子和周氏祠堂、花园,东院有三个隔开的部分,最小最南边的倒座房是马厩,中间是三个小小的院子,住着小厮们,隔了条夹道便是账房,再过一条连接东穿堂的夹道,便是周家历代嫡长子的住所物华苑。周游膝下无子,这物华苑一直都是周娉婷的住所。
物华苑分为两进,前边是若冲堂,周娉婷一贯住在后边的若缺居,但这回她到了物华苑,却先在若冲堂坐了下来。不等她吩咐,一个丫鬟便上前问道:“小姐,您自回府便不曾进过粒米,先用些晚饭可好?”
周娉婷点头,丫鬟便端上一碗素粥、三碟糕点,恭敬地侍立在旁。周娉婷将素粥尝了一口便放下了,青花瓷碗落在坚硬的红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丫鬟吓了一跳,忙看周娉婷的神色,周娉婷的脸色微冷,问道:“这是什么粥?”
“小姐恕罪。”丫鬟从未见过如此面冷之人,吓得立时跪下道:“今日老爷蒙难,小姐身带重孝,不能食荤腥,婢子担心小姐身子受不住,便自作主张做了碗清心粥,不知小姐口味,请小姐恕罪。”
周娉婷用汤匙搅了搅碗里的粥,没说饶恕也没说惩罚,又问道:“这粥里加了什么?”
“回小姐的话,这粥是用糙米、绿豆、小米做底,泡软之后先放入蒸笼蒸煮,再与加入紫山药丁、枸杞、百合熬煮成的。”丫鬟急急解释道,“小姐,这其中绝无半点荤腥,”
紫山药对气虚体质有滋补作用,难得这丫鬟知道。周娉婷心中点头,面上不动声色,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谁令你来服侍我的?”
丫鬟道:“婢子名叫雪月,二管家命我与雪絮不必做其他事,只管服侍小姐,故而雪絮在灵堂外服侍着,婢子在物华苑守着。”
原来是周义派来的。周娉婷放下心来,抬手道:“你起来吧,这粥没什么不妥,方才吓着你了。雪絮在何处?你们也用些晚饭,待会儿我有话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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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子
雪月与雪絮哪里敢当真用饭?不过草草吃了两个馒头便在堂前候着了。
周娉婷也只是将清心粥喝了,吩咐道:“去将府中管事的找来。”
雪月与雪絮齐声应是,将空碗收走便去传话了,一盏茶后,领着人来了。
七人一同行礼,其中两个男人便是周义、周忠,剩下一个长着三撇胡子的干瘦中年男子,两个妇人一个身材颇丰、头上斜插银簪、四十岁许,,另一个看起起来甚为刻板,浑身上下倒是毫无首饰。三人一齐行礼,各自介绍。
“账房杜洪泰,见过小姐。”
“后院管事妈妈庄氏,见过小姐。”
“丫鬟教养妈妈梁氏,见过小姐。”
账房是管府中银子的,后院管事是分配各项事务的,丫鬟教养则是分派人手的。周娉婷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了一眼,落在周义身上,问道:“老爷的后事,都安排下去了?”
“回小姐,俱已安排。”周义应道,“中午便遣小厮往各家送了讣闻,临近州县的亲戚都已接到消息,远在江南道之外的,明日也都当知晓。孝棚、牌楼都已立起,里外帮手都已预备好,法事也预备下了,日子都看好了,五日、七日都是适宜的日子。”
“那便五日吧。”周娉婷点点头,又望向杜洪泰,“总共用了多少银子?”
杜洪泰一阵语塞,想了想道:“总共也不过千把两银子罢了。”
周娉婷摇了摇头,望向周义、周忠,周义道:“回小姐,老爷事出突然,虽事先有了个,但按照您的吩咐已烧了,令寻了副楠木的,花了三千两银子。请了灵顺寺的大师们来做法,大师们早知老爷一生行善,自愿做法,不收分文。其余诸物,都是新做的,总共花了五千三百余两银子。”
这话说出来,杜洪泰脸色便有些难看。
周娉婷似乎并未发现,只道:“灵顺寺的大师父们有心,咱们可不能叫人白做,封三千两银子到灵顺寺,就说是我为爹爹点个长明灯。”
“是。”周义应道。
周娉婷将目光转向庄妈妈和梁妈妈,问道:“女眷们都安排了?”
庄妈妈连声道:“安排下了,都听管家的呢!”
周娉婷但听不语,梁妈妈赶紧补充道:“各处需要丫鬟的都已安排下去了,迎客的,管茶水饭食的,煮饭婆子与打扫婆子也都安排了。”
直到此时,周娉婷才“嗯”了一声,吩咐道:“明日族中会有大批亲眷前来开祠堂,故而今晚唤你们前来,免得明日手忙脚乱。我是经商之人,深知一个人成不了气候,凡事都要众人齐心、各尽其力才能做好。如今府上遭蒙大难,更要上下一心,可都清楚了?”
七人齐声应道:“是,谨遵小姐教诲。”
周娉婷站起,“那便都去忙吧。雪月,你跟在我身边,听我吩咐,雪絮,你负责安排我的事,今日起直到出殡,我都守在灵前。”
五日都守在灵前?周义周忠对望一眼,周忠劝道:“小姐……”
“不必说了,我自有分寸。”周娉婷道,“明日可不许出差错,知道么?”
仆婢不敢言主人之事,众人只好道:“是。”
周娉婷走了两步,又道:“哦,对了,明日一早,去太守府请杜太守来一趟,便说是周家家主我请的。”
语罢她便去了灵堂,劝江自流与江夫人去歇息,独自一人守在周游灵前。
次日一早,周府门前便热闹了起来,车马络绎不绝,只叫附近的小贩们好奇不已。
“不算是说周老爷死后三日才接受各方吊唁?怎地这才第二日便有这般多族亲来了?”
“我方才去打听了一下,听说是周氏家族要开祠堂。”
“是了,周家只有周小姐一个女儿,女流不可主家,不可主持丧礼,看来周氏要给周老爷立个嗣子了。不知哪一家的孩子能有这福气,继承周老爷那万贯家财。”
周氏族人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一个个被迎进门后,那白惨惨的糊门白纸仿佛不存在,也不要茶水看座,只问道:“你们小姐呢?快叫她到祠堂去。”
周义便道:“诸位同姓老爷请勿心急,请先到祠堂,小姐为老爷守了一晚上的灵,稍作歇息便来。”
“咳,还歇息什么?将她爹的嗣子认下了岂不是一了百了?她只管在灵前守着,万事有我们在呢!”一个高颧骨妇人道。
周义不做言语,只将人都请到祠堂。祠堂是供奉祖先之地,虽然是座面阔五间的大殿,里面却只有柱子与蒲团,并无座位,谁敢在祖宗面前坐呢?周氏族人到了祠堂中也只好站着,连茶水也不敢喝,只恨周娉婷为何不在此处等他们。
人到齐之后又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门外才又传来人影,周氏族人早耐不住了,周十一太爷第一个训斥道:“你这小丫头,竟敢让全族人都等着你一个人!”
人影入得大门,却叫堂中人都一怔。
来的竟然不是周娉婷,竟是一身官服的江南太守杜寒石。
“杜太守?”周六太爷看了后边的周娉婷一眼,不快道:“这是我周氏族人开祠堂的日子,杜太守为何到此?”
“周小姐请本官来做个见证。”
杜寒石走到堂上,便有小厮丫鬟上前,两个抬了楠木交椅,一个搬了梨花木几,丫鬟奉茶。后边供着的可不是杜寒石的祖宗,来者是客,客便要吃茶的。
杜寒石悠悠尝了一口茶,才道:“周小姐呢?”
“见过杜太守,见过诸位叔祖、叔伯、同族。”略低而沙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是周娉婷来了。
周十一太爷登时便要发难,却发现周娉婷也不是一个人,旁边还跟着江自流与江夫人,他冷哼一声,道:“已被逐出家门之女,怎可擅入祠堂?”
“这位老丈说笑了。”江夫人可不是什么善茬,她丈夫是言官之首,她也是京中出了名的不好惹,当即便反击了回去。“周家开祠堂立嗣这事,难道身为御史大夫的拙夫不能做个见证么?若是有人欺负孤女,也好在女帝面前参他一本,请女帝为之做主。”
“你……”周十一太爷还要说话,旁边一人已不耐烦了,“行了行了,十一太爷,谁见证不是见证?多个人免得反悔,十六娘,你且看看我家炘儿,他今年才三岁,已经能识上百个大字了,将来必定是个好的!”
说着便把一个胖墩墩的幼儿往前推,孩子咚的一声摔在地砖上,登时哇的一声仰头大哭起来。
“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旁边一人冷哼道,“我家炫儿就不一样了,十六娘,你看看我家炫儿,这才叫虎头虎脑的有福之相!”
边说边将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推了出来,那孩子含着手指看着周围乌压压的人,忽然嘿嘿一笑,嘴角滑下一串口涎。
周娉婷只是不语,双手拢在孝服袖中,目光在两个男孩身上一扫而过。
这样子仿佛是不满意,却也不打算拒绝,周氏族人便个个大胆起来,一个个不住的往前拥挤,纷纷叫道:“十六娘,你看看我家孩子!我家孩子最好!”
人群涌来,周娉婷被撞得不住后退,几乎摔倒。江夫人只看得眼红心急,边试图挤到周娉婷身边,边叫道:“你们做什么?快别挤了!仔细伤了我妹妹!”
一直被挤到了大堂的柱子边,周娉婷才哑声叫道:“六叔祖?”
周六太爷满意地看着她,就是要她被众人逼得毫无招架之力,让她不得不依靠他这个族长,他家才有胜算。紫檀木拐杖狠狠地在地面上顿了几声,周六太爷厉喝道:“都挤什么?这是周氏祠堂,不是菜市口牙婆之所!”
他到底是族长,在族中颇有威严,众族人不敢再挤,只好停下。周六太爷走来,众人也只好让出一条路。
“十六丫头。”周六太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温和些,“如此吵吵嚷嚷也不是个事,依我看,既然我是族长,那还是从我这一支挑选嗣子吧。沣儿。”
周沣忙抱了人走来。
周六太爷指着周炜道:“这是我嫡孙炜儿,已经上了家塾,我看将来也是能成器,撑得起这周家一片天的。过继的契约我也写好了,你趁早按下手印,杜太守与江御史也在,一并画押做个见证,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能一切妥当。”
众人一看,周炜胖乎乎的小手里还拿着张契约纸,上边白纸黑字都写好了,只等画押,登时各个恨不得拍大腿,后悔不已。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他们怎么就没想到早写好契约带来呢?
当中也有人不愿六太爷一家独吞硕果的,但六太爷乃是族长,这过继契约若是没有族长的画押,也是不成的。一时周氏族人忍气吞声,不敢言语,只能恨恨地看着周六太爷。
周六太爷便在众人嫉妒愤恨的目光中微微一笑,叫道:“十六丫头?”
“六太爷。”周娉婷平静道,“恕十六娘不敢从命。”
竟是不敢,而非不愿。
周六太爷先是一愣,随即冷下脸色,阴沉道:“你说什么?你竟敢不从?你可知任何过继契约,都得经过族长的画押才能算数?”
“十六娘知道,但……十六娘确实不敢从命。”周娉婷缓缓道,“因为,我爹爹早在许多年前,便立下了继承血脉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闺名娉婷,乳名小小,在整个氏族排行十六,所以姐姐江夫人叫她小小,但族人叫她十六娘。
小小和女帝的性格不一样,女帝是演技派,扮猪吃老虎,擅长装可怜,情绪虽然不外露,但看起来还是温和的。小小经历磨难,封闭个人感情,一心只有周家,大多时候都冷清而且面无表情。不过男主出现之后会好很多的~
☆、暂代
周游在多年前便立下了嗣子?怎地全族对此一无所知?
周氏族人先是一呆,接着纷纷将目光投向周六太爷——
这老蛮子,竟敢戏弄他们!周游立嗣必定要告知族长,周六太爷早就知道了,竟还通知他们来此开祠堂,商量什么立嗣,叫他们出了个大丑!
“这……”周六太爷也是有苦说不出,只能将火气都撒在周娉婷身上。“十六丫头,你不要为了独占家产便胡说八道,你爹已经立下了嗣子?我这个族长怎么不知道?你有过继契约没有?那嗣子人呢?你爹的灵堂还在隔壁呢,怎么不见嗣子穿麻戴孝?”
“六叔祖,我说的是我爹已选定了继承血脉之人,并未说我爹已立下嗣子。”周娉婷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十七年前,太叔祖立下的契约和族谱。契约上说得清楚,若是我爹爹离世时膝下仍无儿子,周家家主便由我周十六娘娉婷暂代,若是三年之内我生下儿子,儿子便随周姓,继承周家家业。若是三年后我膝下无子,再由族中商议立嗣之事。此事已得到当时的族长也就是太叔祖的认可,上边有我父亲和太叔祖的印鉴,纸张笔墨也久经岁月,诸位若是不信,尽管拿去验证。”
说着便将手中的帖子给了江自流,江自流看了一眼便给了江南太守杜寒石,杜寒石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此物关系重大,为防假冒,待会儿本官要收入太守府,请专门的仵作看看。”
说完才给了周六太爷。
江南太守都发话了,一些存着歹心的人也不敢造次,若是将这契约毁了,岂不是犯了太守府,获罪于上,如何是好?
堂中所有人都静静地传阅着帖子,周娉婷又叫道:“周义。”
“小姐。”周义上前。
周娉婷吩咐,“开箱,请族谱。”
“是!”周义大声道,“开箱——请族谱——!”
周娉婷上前,在黄花梨长案前点香,周六太爷怒道:“你一个女流,怎能请族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