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修缮祖坟之事一向交给族长一支,但银子却是每季度每家每户凑的,在全族上下集资修缮祖坟时,这族银便是第一等大事。谁家也不肯多出一文钱,谁家也不许浪费一文钱,所以族银的每一文钱都是过账的,每年正月祭祀祠堂之前,合族上下都要检查一遍族银账目。若是谁胆敢多贪一文钱,不仅要十倍偿还,还要当着全族人的面在祠堂里跪下,对着祖宗牌位忏悔,更严重的,会被移除族谱,不再为周氏一族人。
只是随着周氏一族的逐渐壮大,有些旁支没落了有些旁支飞黄腾达了,于是本着一族亲眷的情分,飞黄腾达的旁支便帮没落的旁支出了每季度的族银。这飞黄腾达的一支中,就有周娉婷家。
周娉婷家这一支是周氏嫡脉,在前朝是世代为官的,都是些五六品之流的官吏,虽职位不高不低,但自足之外,接济些穷苦亲戚是不成问题的,其中一项便是替穷亲戚出族银。后来舆图换稿,周氏祖先们便开始弃官从商,经几代积累,终于在周娉婷太爷爷这一代成了江南首富,但也正因如此,族银便从全族募集,变成了周家嫡支单独出。于是这本该全族核算过账目的族银,便也随即变了样。
对账开始漫不经心,反正是嫡支出的钱,旁支们只管隔岸观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更有甚者,还与族长一支联合起来侵吞族银。周游几次想下手变动,但周娉婷的爷爷周太爷却是个软心肠之人,三番两次阻拦,说是同族情分不可伤,所以周游虽心中不满,也迟迟未能下手。也正是因为周太爷的纵容,以致族银的花销一年比一年大。
周娉婷看了一眼周沣送上的帖子,上边的数目大得她不需要特意去了解便知道几乎是二倍以上的银子。她将目光落在周三爷送来的单子上,再看一眼周义,周义会意地摇了摇头,周娉婷便知道,即使是周三爷送来这份少了许多的单子,也是藏有诸多猫腻的。
而然方才周三爷那句“全族核算”,便将他的来意暴露了——若是能借机扳倒族长一支,将族银之事夺过来,那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夺过来,便也能趁机敲打敲打周六太爷,让周六太爷从侵吞的族银里边抽出一部分当他们的封口费。
呵,封口费,他们周家嫡支能坐到江南首富的位置,不是给族人当粮仓银柜的。
周娉婷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点头道:“几位族叔说得对,不过,今日难得几家人都在,事情也耽误不得,那不如现在便开始算吧。”
说完便转头吩咐道:“给大总管椅子。”
“是。”雪月应了声便出门招来小厮。
周娉婷客气道:“我初掌家业,又在深山里住了几年,对外边的事一概不知,所以,待会儿若是有什么不懂的,还请诸位族叔好好教我。”
宗族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她要做什么,周三爷道:“这是自然,你父亲不在了,自然是做堂叔的教你,这是长辈的本分嘛!”
说话间两个小厮便抬了张紫檀透雕圈椅进来,周娉婷指着罗汉榻右手边的画案道:“放那吧。大总管,你负责记账。”
周义当即拱手应了声是,撩起衣摆便坐了下来。
周沣一看,登时不高兴了,需知座位这事尊卑有别,正对着大门的地方称为主位,那是主人坐的没错,自古以来以左为尊,周娉婷这个全族承认的周府主人坐在罗汉榻左边,她的未婚夫楼如逸算是半个主人,坐在罗汉榻右边,这都没什么。但现在的情形却是楼如逸右边便是周义,位置还在他们南北两溜之上,这不是说明周义的地位比他们还高吗?
他刚想问一句周义是个什么东西,绿绮忽然道:“小姐,您看楼公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楼公子对一对账吧?”
楼如逸正愁自己什么事都不会,只能傻盯着周烁周灼呢,闻言便主动请缨。“字我还是认识的,周小姐,我给你对账!”
周娉婷点头,道了声“有劳”,便将周沣和周三爷交来的单子帖子都交到他手里了。
周沣一见不由得大急,两个单子哪能放在一处对?这不是要揭了他的短?但绿绮虽然担了个周娉婷侍卫的名号,真正身份却是紫宸殿十二卫之一,有品阶的人,他可惹不起,只能忍气吞声。
周娉婷便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问道:“请问五堂叔,这修缮祖坟之事,每一季有几项事务是需花银子的?”
周沣便只好将嘴边的话忍下去,道:“这修缮坟冢、请人清理墓园杂草两样便要花不少银子,至于每月初一十五供奉的香火鲜花素果,也要银子的。”
周娉婷便道:“修缮坟冢、清理墓园、香火、鲜花、素果。”
周义运笔如飞,顷刻间便应道:“小姐,这五项已写好了。”
周沣看着画案上的白纸黑字,深恨自己思虑不周,赶紧补充道:“还有葛山上的清虚观,那是咱们的家庙,每月也要给他们银子烧香点火供奉长明灯的。”
周义便在上边添了“清虚观月银”五个字,搁下笔等待。
“还有……还有……”周沣冥思苦想,急得道:“还有祠堂……”
他一说出口周义便道:“五老爷,祠堂的银子是咱们府内支出,不入族银的,这事当年重建祠堂便说过,您许是不知道,不过当时六太爷已加冠,他老人家应当知道的。”
“原来他不知道啊,可这单子上写了。”楼如逸大声道,画桌上有各色颜料,他提起一支朱砂笔便将单子上一行字给划去了,一边划还一边念道。“祠堂供奉支出,一千二百两白银。”说完了还要问一句:“一千二百两白银是什么概念?”
原谅他真的不知道,毕竟是穿越人士,穿越之前还是个学地理的。
“那可多了!”雪月插嘴道,“这么说吧,婢子是府上一等丫鬟,月银也才一两,便是从前太平盛世,老太爷的杜姨娘,月银也才二两银子。去年江南大水,如今的米价涨得天高,也才七十文一斗白米。”
楼如逸又问道:“多少文一两银子?”
雪月取笑道:“楼公子,你可真是世外中人,连这个也不知道。自然是一千文一贯,一贯就是一两银子。”
“哦,那就是一万七千一百四十二斗,也就是一千七百石。”楼如逸掰着手指算了一下,又问道:“这是什么概念?”
“公子连这个都不知,那可难说了。”绿绮想了想道,“这么说吧,咱们府上的大姑爷,当朝一品,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江大人,一年的俸禄是五十万钱,也就是五千两银子。”
周娉婷便不轻不重地说道:“这么一说,倒是谢谢楼公子了,你这一笔,替我免去了五分之一个一品大员呢。”
主仆几个你来我往几句话,旁人连插嘴的余地都没有,只叫周沣脸色难看,摆手道:“是我多算了,接下来可没什么是多余的,不必算了吧?”
“这却不能不算了。”周义笑道,“还是整整齐齐地列出来,一样样讨论过了,才是核算,若是随便一眼,方才那核算二字,便是耳旁东风了。”
周沣骑虎难下,登时怒了:“算吧算吧!无非就是不想给银子了,既然如此小气,那便一两银子也不给,留着你家祖宗坟头长草吧!”
这话却实在太难听了!周三爷忙道:“五郎!”
但已来不及,周娉婷的脸色霎时间便沉了下来,问道:“五堂叔说的话十六娘却听不懂了,原来咱们不是一个祠堂的?我家祖宗不是你家祖宗,如此说来,还真是没算账的必要了。楼公子,请将单子还给周五爷,从现在开始,我周家的祠堂祖坟,便是我自家管,不用旁人操心!”
说完便站了起来,要往外走。
“你做什么?”周沣急得伸手拦住,叫道:“不许走!”
“还敢动手!”楼如逸一拍桌子跳了起来,抬手便将周沣的胳膊扭住了。
“哎哟!!!”周沣立刻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叫喊。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的更新都会比较晚,不好意思哈,因为周末亲戚间走动比较多,喝个早茶就十二点了,瑟瑟也十分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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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族银,府中事(7)
周沣一痛叫出声,周三爷便马上大声道:“十六娘,有话好好说,别动手,五郎到底是你长辈!”
周娉婷本想劝住楼如逸的,一听周三爷竟然将帽子扣到她头上,便停住不动了。楼如逸也更不敢放开了,还担心周娉婷忍气吞声,转头道:“周小姐,你要走就走,这里有我在呢,我看谁敢动你这主人一下!”
“多谢楼公子今日相护。”周娉婷点头,领着绿绮和雪月、周义,干脆地走了。
一直到楼如逸都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周沣才被放开,楼如逸才松手,周三爷便冲上前将周沣给扶住了,一连叠叫道:“快来人!五郎不行了,抬竹轿来,送五郎回府上,再快马请个大夫等着!”
外书房里登时乱做一团,叫人的、围住周沣问怎样的,还有数落周娉婷的,全都嚷嚷起来了。没一会儿,四个小厮抬着竹轿来了,周三爷便将周沣扶上了竹轿,吩咐赶紧往周六太爷府上赶去。小厮们不敢怠慢,赶紧抬起竹轿便赶路了。
到了这时,楼如逸才感觉到,自己好像太冲动了些。他赶紧一溜烟出了外书房,拉住一个小厮就问道:“你们小姐呢?”
小厮还没回话,周娉婷便从大厅走了出来,问道:“楼公子找十六娘,可是有事?”
楼如逸赶紧放开小厮一个箭步冲过去,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那个……周小姐,我刚才太冲动了,现在那个周五爷被人用竹轿抬回去了,岂不是满大街的人都看到了?万一周六太爷来找你麻烦怎么办?”
他还知道周六太爷是周沣的父亲?周娉婷打量了他一眼,按下猜测,平静道:“那就等他们来,大总管,算得如何了?”
大厅的主位太师椅西边被抬来一张花梨小书案,周义在那里坐着,正埋头算着什么,闻言头也不抬地说:“小姐,这可是笔大帐,恐怕还要点时间呢!”
“你抓紧,在六叔祖来之前算好便可。”周娉婷又问道,“派去看的人回来了么?”
绿绮应道:“应该快了。”
说话间便有个小厮匆匆赶来,行礼道:“回小姐的话,小的已经将您要的事情调查清楚了。”语罢便做如是如是禀报。
周娉婷点点头,绿绮抬头看了看日头,道:“算算时间,五老爷也该回到六太爷府上了。”
雪月抿嘴笑道:“这一路可真是够招摇了。”
可不正如雪月说的么?竹轿与外出用的四抬、八抬大轿不同,是个竹椅上加两根长杆子,顶上只有遮阳的油布顶,除此之外什么遮蔽物都没有,通常是年老女眷逛花园用的。周三爷特意要了张竹轿来抬周沣,为的就是让满大街的人看看周沣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制造足够的噱头。
他骑着马跟在竹轿旁,不断地叫道:“五郎!五郎!你且振作,马上就到家了,大夫在等着你呢!”末了又催着小厮,“早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头去了!怎地慢成个蜗牛?五郎若是有个万一,瞧我打不打断你们的腿!”
一路大呼小叫,惹得满街的人都在围观,纷纷问道:“这不是周六太爷家的大公子么?怎么回事呢?”
周三爷的小厮便混在人群里道:“周五爷和周三爷送族银单子去周府,没想到周小姐不给银子也就罢了,竟然还让人将周五爷打了一顿,你说这可气不可气?”
“竟还有这样的事?”百姓一听便义愤填膺起来,“周五爷怎么说也是周小姐的长辈,再说这族银也是给祖宗们用的,周小姐不孝敬自己祖宗也就算了,怎么还打长辈起来?这可真是不仁不义不孝!”
“周五爷,咱们都是见证,定然为你初出气!”
众声嚷嚷,周沣便从竹轿里虚弱地探出个头,拱拱手道:“多谢诸位,多谢乡亲们……”
到了府门前,周六太爷早得到消息,拄着拐杖在门口等着了,一见竹轿便叫了声“沣儿”,便要扑过去。周三爷忙拦住了,“六堂叔,五郎现在碰不得,还是叫大夫看看为好。”
“对、对!”周六太爷连连点头,招手道:“快快快,将大少爷抬进去!”
大厅上,周沣的母亲、妻子、儿子女儿已哭成了一团,上边一个大夫等着,竹椅一放下来便给周沣摸了摸,问道:“大少爷哪里疼?”
周沣有气无力道:“我……我浑身都疼……”
大夫捋了捋胡子,道:“这恐怕是被武林高手伤了经脉肺腑,弄不好要手脚俱废的,六太爷且等等,我给开个方子,回我店里取大力虎豹丹来方才管用。”
周老夫人、周大奶奶一听“手脚俱废”四个字,登时放声大哭,周老夫人扑到周沣身上大嚎起来:“我的儿!你这是作了什么孽,为何惹到那索命的夜叉阎罗!我就你一个命根儿,若是你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下人们忙七嘴八舌地劝起周老夫人来,周六太爷沉着脸问道:“三郎,这到底怎么回事?”
周三爷道:“六堂叔,今日五郎给十六丫头送族银单子,十六丫头便叫了她的大管家和未婚夫婿当堂对账,其中说到祠堂银子支出一节,这是五郎疏忽,不记得这笔银子是嫡支那边府上自行支出的。十六丫头便大怒,说不给钱了,五郎同她分辨了几句,十六丫头便要走,五郎不过拦了一句,谁知十六丫头那未婚夫婿竟忽然动手,将五郎伤成这样!”
周六太爷一听,登时大怒,一掌拍在茶几上,怒道:“当真岂有此理!十六丫头不过是个晚辈,就为了几两银子,竟敢打伤堂叔!来人!”
几个小厮应声,周六太爷便吩咐道:“准备车轿,我要同十六丫头好好理论理论,还有没有祖宗家法了!”
小厮们立刻准备去了,不多时,一队车马便从周六太爷府上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周沣被人抬着回去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现在又浩浩荡荡地往周府赶,是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登时惹来不少好事者的围观。于是乎,原本就浩荡的队伍变得更拥挤了,喧嚣震天地往周府去了。
另一边,小厮气喘吁吁地跑回周府,禀告道:“小姐,六太爷一大堆人来了,已经到了涌金门,眼看着就是咱们府门口了!”
周娉婷将手中茶盏放下,转头看向周义。周义将纸上的墨迹吹干,笑道:“小姐,这回咱们可十拿九稳了。”